跟隨登陸艇來到迦達拉摩後，當時隔許久重新踏在自己曾經征服的土地上，伽咼首先感到的並非是感嘆，而是一種無以言述的不真實感。

雖然已經在其他盟友面前進行了未來的鴻圖規劃，但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踩在這星區的首府上時，她還是不免得感受到了難以置信的悵然。

星辰間的經歷並沒有洗去她最初的痕跡，來自底巢的垃圾酸臭時至今日依然清晰地飄蕩在口鼻間。

縱使某些情愫已經隨著這幅血肉的演變而難以感悟，但那些過往的回憶如同隨風而起的絲帶一般纏繞在了自己身上。

它們並不沉重，但卻讓她難以忽視，就彷彿瘙癢一般，時刻提醒著她不要忘卻。

是啊，不要忘卻，也不會忘卻。

伽咼擡起了頭，看向前方。

空氣中，活死人們無法及時處理的排泄物氣味隨著不知從何而起的風飄來，越過尚未清理完畢的戰鬥廢墟之後，她再一次看到了促使她前往銅綠九號的地獄景象。

或許，正如那位神甫所說的那樣，這些人的死亡與否在紙面上來看並不重要。

數十億條性命，乍一看或許很沉重，但是如果將視角拉到一個星系上，一個星區上，乃至一個星域上，這個數字就會被更多數字掩埋，直至化作諸多數據中掀不起一絲驚濤駭浪的波紋。

但是，這樣做是正確的嗎？

當然不，至少她從始至終都是這麼認爲的。

死亡或許無法避免，但這不是忽視每個人生命價值的理由。

當養父將她從那堆垃圾中捧起的那一刻，這個道理就徹底銘刻在了她心間，化作了那桿天平上最沉重的秤砣，永不忘卻，亦不會改變。

“真的要這麼做嗎？如此多的靈魂被儲存在黑箱中，我或許可以藉此繼續我1.0版本時尚未完成的研究哦？”

克利俄斯有些不捨地從伽咼的口袋裡面冒出了半個球。

後者沒有開口，而這便是她最有力的回覆。

似乎是明白對方心意已決，克利俄斯有些賭氣般地縮回了口袋：

“你和那傢伙都一樣，最終都會因爲這份無聊的感性而付出各自的代價。”

不過話雖如此，他也沒有以更激烈的態度表達抗議。

“歐姆彌賽亞在上，我們要把這玩意放到哪裡啊……”

伽咼身後，一個有氣無力的機械合成音響起。

“多麼孱弱的身軀，你還是不夠擁抱神聖呢，艾利米凱。”

“那你就不能用你更神聖的身軀幫我多分擔一點重心嗎？”

把嗦機油的力氣都用出來的艾利米凱一邊顫抖地用機械臂提起那臺遠古聖物的一角，一邊沒好氣地看向對面和自己用差不多力氣提拉對角的提爾維烏斯。

“那不行，這是請出聖物必須的儀式，我代表蘭德修會，你代表希波克拉絲，如此才能安撫古老的機魂，源初動力在上，這你都不知道嗎？”

“我只知道我的軸承快斷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後方一位搬運工的奄奄一息，伽咼終於停下了腳步。

“好了，就在這裡吧。”

她輕聲開口。

隨著一聲沉悶的落地聲，提煉黑箱內容的儀器被兩位神甫放下。

站在這處視野開闊的平原，站在前方的聖人無聲地仰頭，眺望著那尊已經完成了大半的帝皇神像。

對於曾經那位主教而言，那尊神像的價值超越這顆星球，這個星系，乃至於這個星區的一切。

在他眼裡，那些愚民的魂靈和性命，都是不值一提的渣滓吧。不，不僅是他。

對於這個帝國的大部分官僚而言，對於那些真正有能力做些什麼的高位者而言，那些隨時隨地都會從巢都的下水道、艦船的通風管以及克隆機器的培養倉中鑽出的傢伙們，都是最廉價的可再生資源。

“帝皇的貨幣嗎？”

她低聲喃喃，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詢問那手握熾熱之刃的巨像。

在這個絕望的世界，爲了對抗混沌的侵蝕，這似乎是可以理解的行徑。

但是……

“這絕不正確，不是嗎？”

在似是宣告的自問後，她轉過身，看向了那裸露方形之口的龐大機械。

將吞噬魂靈的黑箱塞入其中後，時隔無垠亙古的歲月，這臺曾經爲人類開啓新世界之門的機器再一次開始了律作。

剎那間，無數光點在彼岸的世界綻放，如同四散的蒲公英，攜起夢幻的尾，描繪出綻放的畫卷。

它們劃過天幕，留下了虛幻的軌跡，似是一段段具現的人生旅途，烙印在無聲凝望它們之人的眼眸中。

看啊，每一個光輝都與衆不同。

看啊，每一條軌道都獨一無二。

它們並不是那巨大而又空洞的數字集合中的一個個“1”。

而是一個又一個不可取代，不可平替，不可一概而論的“一”。

“他們不會明白你做了什麼，對於那些活下來的傢伙而言，只是一場虛無的夢境醒來罷了。”

“他們可能會因爲你打破那美好的迷夢而苦惱，可能會因爲你將他們拉回這個痛苦的世界而哀怨。”

“他們不會思考是什麼將這痛苦加持到了自己身上，他們只會明白是你讓這痛苦重新迴歸。”

克利俄斯的聲音慢悠悠地迴盪在她的腦海。

不過，他並沒有繼續開口。

一方面，他明白自己的經驗和認知與這個時代有著十幾個千年的代差。

另一方面，他對於這位後輩所做的一切，感到如此的……

有趣。

她是否意識到了呢？

當她不在意這個時代的主流思想，當她想要一己之力改變大多數人默認的共識之時，當她想要扭轉別人的方向和行徑時，她已經走在了一條“自己絕對正確”的道路上。

這可以稱爲堅定，可以稱爲魄力，可以稱爲決絕。

但同樣的，也可以稱爲——傲慢。

此外，所有自認爲正確的道路，最終似乎都會通往與預期不符的終點呢。

“狄丘卡託……你所期望的終點，會是那最終的方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