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某天,一個青壯男人,引著兩個更爲年輕的小夥和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在我村村民的指引下來到村長之家。根據(jù)他們所帶的行李,村長一眼就知道是來我村做山工的,於是熱情地招呼他們。首先要安頓他們的住處,於是村長帶著他們四個找到了住在另外一個寨子的我家。
村長來到我家門口,當時我媽在家中,村長大大咧咧地說:“你家不是有空置的房子嗎?租給這幾個江西人住吧。”我媽遲疑片刻,說:“我家哪裡有多餘的房子呀?剛好夠住呢。”
村長從門口稍微走出去一點,然後指著我家的上堂房子,不屑一顧地說道:“那間不是嗎?南哥搬走了,他家的房子不就是由你家接管嗎?租給他們,價錢我來定。”
我媽聽了村長的話,左右爲難,見那幾個江西人就在旁邊默默地看著,於是就叫村長到走廊的盡頭,壓低嗓門說:“村長呀,你也知道,那房子是南哥家的——”
村長打斷我媽的話:“那又怎麼樣?你呀,不要跟我說迷信的東西。”說完,走到江西人旁邊,對領(lǐng)頭的那個青壯男人笑道:“她說那房子以前住過老人,你們敢住嗎?”
四位江西人聽了都愣了一下,其中,年過半百的老頭搖了搖頭,說:“還是另外找過吧。”
“不,”青壯男人打斷了他的話,“租吧,出門在外,什麼都怕,還賺什麼錢嘛!”
看著領(lǐng)頭的人說得這麼淡定,村長也就極力地推薦。我媽礙於村長的面子,極不情願地把房子租給了這幾個江西人,接著就收拾房子裡面的東西,最後鄭重其事地對他們說道:“房子上的二樓(木棚)放置了一些東西,是原來房子主人留下來的,具體是什麼,我也不清楚,請你們不要動。”
領(lǐng)頭的人也客客氣氣地說:“知道了。”於是,這幾個江西人就在我寨駐紮下來,山工生活也正式開始。
一個週末,念初中的我回到家中,晚飯之後,來到上堂與下堂之間的側(cè)房複習(xí)功課,這個房間是我的書房兼睡房。晚上10點左右,我悄悄溜出房間。屋外一片漆黑,仲春之夜,還略帶涼意,讓人備感舒適。我從走廊摸黑走到上堂門前,見上堂屋子房門半掩著,房間內(nèi)燈泡發(fā)出的淡黃色燈光有點昏沉,裡面悄無聲息。
我屏住呼吸,把頭伸進門縫,看到房間裡牀上的被子隆起,中間似乎躺著一個人,由於角度問題,看不到別的。就在我靜悄悄地觀察房間時,門突然“吱嘎”一聲打開來,一個人影直立在我面前,嚇了我一大跳。
“是你呀,快進來坐。”顯然這位江西老表知道我是房東的兒子。我本來也是喜歡熱鬧的人,於是就進入房間跟他閒聊起來。在閒聊中得知,他們四人來自江西省定南縣,他叫鍾二,在牀上睡覺的叫鍾大,是他的同胞哥哥,二樓木棚上面睡的是一對父子。
雖說我與他初次閒聊,但是彼此無所不談。原來鍾二比當時的我只大了兩三歲而已,因家境貧寒,早早輟學(xué),來到我村做山工。但他對未來抱有很大的憧憬,放在他桌面上的書籍就是很好的證明,在我進來房間之前,其他人都已休息,他卻獨自一人專心致志地在看書。
大概過了半小時,鍾大仍在牀上睡覺,一動不動的,而二樓木棚上的那對父子估計也已進入夢鄉(xiāng)。突然,一陣陰風(fēng)吹過,木製的窗戶竟然被吹開了,屋內(nèi)在半空中吊著的燈泡也晃動起來,投射到地面上的影子飄忽不定。當時的我並沒有多想,然而回過頭來我卻發(fā)現(xiàn)鍾二那驚魂不定的表情,他似乎走了神。
我頗覺奇怪,忙問道:“鍾二,你怎麼啦?”
他回過神來,支支吾吾地說:“曾江,你不要說話!”
我被鍾二突如其來的嚴肅搞得莫名其妙。鍾二把他那呆滯的目光投向了那張牀—鍾大睡的牀。讓人覺得詫異的是,一直在牀上酣睡的鐘大,似乎也有所動作。只見鍾大的上半身紋絲不動,而腳卻在掙扎,因爲腳這邊的被子一陣陣地被踢起,從剛開始的輕柔,變得劇烈。鍾大的呼吸聲音也逐漸變粗,非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似的,應(yīng)該是非常難受。
此時坐在我旁邊的鐘二急得似乎要哭了,突然他跑到鍾大的旁邊,把蓋在鍾大上面的被子用力掀開,然後用手抓著鍾大的雙臂,用盡全力地搖動,焦急地說:“大哥,你醒醒!”
在被子被鍾二掀開的同時,我看到了鍾大令人疑惑的姿勢:他的兩隻腳擺放得筆直,呈八字形地微微張開,就如體育課立定一樣,只是我們是站著,而他是躺著。
作爲一個看客的我,一時間不知所措。而伴隨著鍾二的尖叫聲,樓上的兩父子也從棚上下來了,做父親的可能是工作辛苦的緣故,看起來很滄桑。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走到牀旁邊,示意鍾二走開,然後他不動聲色地摟住了鍾大的脖子,將雙手平行地伸進鍾大的背部,也不知道他在鍾大的背部做了什麼動作,只見原本耷拉著腦袋且兩眼緊閉的鐘大突然間眼睛大睜,清醒了過來。
只見鍾大大汗淋漓,衣服幾乎溼透,足以表明他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戰(zhàn)鬥”。然而,這位中老年人卻叫鍾大別說話,只是坐在牀邊,叫鍾二倒了一大杯白開水,讓鍾大喝了下去,然後叫他平躺在牀上,好好休息!
見鍾大平安無事,我的心情也趨於平和,畢竟這是我們村子的地盤,如果他們有什麼三長兩短,作爲東道主的我們,多多少少是有點責(zé)任的。同時,我感覺到這位中老年人應(yīng)該是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醫(yī)生,即使不是,他也是個生活常識非常豐富的人。可是,他卻不明白,醫(yī)生最大的痛苦是他醫(yī)好了無數(shù)的病人,卻醫(yī)不好自己;至少,在我們的村子裡,或者說在這個屋子裡,他沒有醫(yī)好自己。
見鍾大需要好好休息,我也不便打擾,於是回去睡覺。
到了第二天,我把昨天晚上在上堂房子裡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我媽。我媽聽後,臉色大變,過了好久,自言自語道:“沒事,沒事,房子有人住,更有氣息,怎麼會怪罪呢?這樣是幫他家看管房子啊。”媽媽的話讓我聽得一頭霧水。當天上午,趁著江西人出發(fā)上山後,我媽走到上堂門口,燒了香,嘴裡絮絮叨叨地念些什麼,大概意思是你要怎麼樣,這房子怎麼怎麼的,要保護什麼的。見我媽的行爲如此詭異,我似乎也意識到什麼,難道鬼真的存在?還好,之後的一個星期,大家平安無事。
又是一個週末,我特地找他們閒聊,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嘛。我故意開玩笑講起那天晚上發(fā)生在鍾大身上那件詭異的事情。此時的鐘大已經(jīng)無所顧忌,大聲說道:“其實,那是鬼上身,他媽的,看它以後還敢不敢來,我砍死它。”
鍾大說得齜牙咧嘴,毫不在意,鍾二卻露出不安的神情,對鍾大說道:“哥,你少說兩句不行嗎?這玩意兒,是可以開玩笑的嗎?”
鍾大聽了鍾二的話,並沒有絲毫收斂,相反,他笑得前仰後合:“哈哈,我就是要說,看它下次來,我砍死它,讓它永世不得超生,哈哈。”
鍾二臉色非常難看,痛恨他哥哥的大言不慚,不過他也沒有法子。看來,鍾大跟當時的我也算是同道中人,他敢如此宣言,應(yīng)該也是個無神論者,絕對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存在鬼的。即使他相信鬼神之說,對於如何去制伏鬼肯定也是心中有數(shù)。不然他怎麼會如此大膽,竟然在別人的地盤上如此理直氣壯地說話?後來,事實證明,鍾大確實是條好漢!
接著,他對我說道:“曾江,你們家不跟我明說,我也知道,這房間肯定是不乾淨的。上次嘛,我還以爲是做夢,感覺一個穿著黑衣棉襖、頭戴黑色氈帽的老者過來掐我,我的意識是清醒的,就是被他掐住了,無法動彈,當時你也看到了嘛。不過當時的我沒有準備,不然……呵呵,以後都不會發(fā)生這種事情了。”
聽了鍾大的話,我覺得非常好奇,爲什麼以後不會發(fā)生?從他的話語裡我猜測:一、鍾大確實是遇到那東西了;二、鍾大是個類似於神棍的人物,或許他心中已有錦囊妙計對付不乾淨的東西。但事後證明,鍾大悲劇的產(chǎn)生多多少少跟他這種盲目自信有關(guān)。
就在鍾大大話連篇的當晚,上堂的屋裡似乎發(fā)生了很大的動靜。當時,整個寨子裡只有三戶人家有電視,都在外圍的房子裡,一般情況,晚上黃金時間段大多數(shù)人都跑去看電視了。這四位江西老表在他們緊張的工作之餘,也會去那裡湊湊熱鬧,但那天晚上,他們四人中,去看電視的有三人,唯獨鍾大沒有去。
我的睡房靠近走廊這邊是沒有窗戶的,我一直關(guān)著門在房間裡看書,不知道那天晚上外面有多黑。大概晚上9點,寂靜的正堂屋裡沒有一絲聲響,在這種情況下,外面有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都盡在我的掌控之中。
正在我對一道“全等三角形”的證明題冥思苦想時,突然,從上堂房間裡傳出鍾大的一聲大喊:“來了!”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
糟糕,會不會鍾大出事了?如果又出現(xiàn)上次的情況,又沒有人在他身邊的話,那鍾大會不會死掉?我要不要走出去看看?不能!太危險了,因爲鍾大白天的話和我媽之前的奇怪行爲,都讓我慢慢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中。我開始坐立不安起來,無心再研究“全等三角形”還是“相似三角形”了,離開座位,關(guān)了燈,躡手躡腳靠近門縫,傾聽著外面的一切動靜。
可惜,因爲方向問題,我根本無法窺視到上堂的房子,從房間的門縫看,外面漆黑一團。我輕輕地走回來坐在椅子上,心裡忐忑不安。大概過了三分鐘,終於聽到鍾大的聲音了,他咆哮起來:“來呀,再來呀!”鍾大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亢奮,但同時也有點顫抖。
我再次來到門邊,偷偷地把門微微打開,大概就露出十釐米的空隙,我把臉貼緊門縫,斜著眼睛看上堂,這次終於可以看到上堂的房子了。但上堂房間的門卻關(guān)著,只可以偶爾聽到鍾大那戰(zhàn)慄的聲音:“來啊,我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