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三月十九。立春早就過了，但嚴寒的餘威仍在。清晨薄霧籠罩著大地，仍挾著凜冽的寒意，路上的行人瑟縮著，行色匆匆，似乎不願在外面多呆一刻。皇城裡的人自然更嬌貴些，雖說宮裡的規(guī)矩，地炕從二月初二起已經(jīng)撤火，但變通的法子仍然很多。略有些身份的人都在屋裡多置了炭盆，攏著手爐取暖。偌大的皇城難得的寂靜，獨有永和宮一隅內(nèi)侍們忙進忙出，這般的熱鬧顯得很不尋常。永和宮各個角落都置著大號的炭盆，一踏入宮門，暖風(fēng)撲面，竟似春風(fēng)和煦的光景。這股暖風(fēng)延宕到宮外，似乎將擺在宮門口的幾品牡丹都薰得開了，碩大的花朵在風(fēng)中搖曳生姿，幽幽的花香瀰漫在空中，撩撥著各宮各院的心緒。德妃烏雅氏今早特意去瞧過，她從來不愛擺弄花草，卻對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這份厚禮深爲(wèi)滿意。 “德妃娘娘雍容華貴，這幾品牡丹恰如娘娘的品格。” 清軍入關(guān)多年，如今四海平定，江山穩(wěn)固，各項典章制度皆已完備，後宮制度自然也不例外。按規(guī)定，後宮設(shè)皇后一人，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妃四人，嬪六人，貴人、常在、答應(yīng)無定數(shù)。順治帝去世時不過二十四歲，後宮裡面有品有銜的妃嬪就有二三十人。與他的父親相比，康熙帝在這方面更是青出於藍。皇帝先後立過三位皇后，說來也奇怪，幾位皇后均早逝，無福共享這太平盛世。眼下中宮無主，皇貴妃又照例空缺，宮中主事的便是出身顯貴的佟貴妃。她是皇帝生母孝康章皇后的侄女，孝懿皇后的嫡親妹妹，憑著這一層關(guān)係，她在後宮的地位非常穩(wěn)固。貴妃底下，又有惠妃、宜妃、榮妃、德妃四人，她們出身高低各不相同，卻都入宮已久，爲(wèi)皇帝誕下了多個子嗣，因此得以晉升妃位。皇帝正當(dāng)盛年，妃嬪的名額已經(jīng)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以致於有些誕下皇子的，如今還只是貴人的名份。競爭激烈啊，後宮如此繁盛，皇帝的子嗣又多，自然不免暗地裡互相較勁。
德妃想起內(nèi)務(wù)府總管樑九功的一席話，不由微微一笑，在這陣飄渺的花香中，不禁有些飄飄然。
今天是她的生辰，這樣的日子，自然要盛妝打扮。架子上的衣服一字排開，這些衣裳都是織造處進呈，內(nèi)務(wù)府量身裁剪，自是精緻華美。德妃的視線只在上面略停了停，隨手一指，道：“就這件了。”宮女順著她的手勢望去，輕手輕腳地將這件衣裳取了下來。這是一件藕荷色緞繡牡丹團壽紋長袍，領(lǐng)、袖處鑲滾多條絛邊，衣內(nèi)襯湖色素紡絲綢裡，領(lǐng)襟綴銅鎏金鏨花扣一枚、白玉琢團壽紋扣四枚，繡工精美，在生辰之日穿最是恰當(dāng)不過。宮女們忙伺候她穿上了。再搭上一件合適的坎肩，端的是雍容華貴。待收拾妥當(dāng)，又有旁的宮女上前幫德妃上妝。德妃側(cè)著身子坐著，纖塵不染的銅鏡清楚地映照出她的容顏。太清楚了，她心底懊惱。歲月早在她臉上刻上了印跡，再是上等的胭脂都束手無策。指尖不經(jīng)意地觸及了腰，一圈軟軟的贅肉，時刻提醒她放縱飲食的後果。德妃莫名地有些沮喪，眉梢微微一動，貼身的宮女俱都察言觀色，雖然不知德妃因何不快，卻惟恐殃及池魚，極快地上好妝，便悄悄地退了下去。立時另有宮女上前梳頭。德妃早就過了追新獵奇的年紀，不再在髮式上多動心思，因此仍是梳著平常的兩把頭。那宮女依著今天的衣裳，從盒子裡挑了兩隻珠釵來，在德妃的鬢邊比了比，德妃微微點了點頭，那宮女這才把它們插上了。
梳洗完畢，外面就有太監(jiān)張羅好了早膳。今天的早膳格外地豐富，德妃卻棄了各式膳食不用，另要了一些醬菜，喝了一小碗的金谷米粥。金谷米晶瑩剔透，米香濃郁，綿軟爽口，德妃平日裡甚是喜愛。桌上的菜餚很快地撤了下去，另上了幾樣甜品。美食的誘惑勢不可擋，德妃原就喜好甜食，早些年她還想著忌口，如今爭勝的勁頭早就沒了，自然過起了隨心所欲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似乎也沒什麼不好，如果忽略日漸走樣的身材，一切還是相當(dāng)美好的。她吃了幾個七彩凍香糕，喝了一盞茶，這才站了起來。
烏雅氏出身鑲藍旗包衣，她原只是一名普通的宮女，因爲(wèi)接連誕下皇子的緣故，康熙二十年被冊封爲(wèi)德妃。這樣的出身，比起其他妃嬪自然是遜色許多。因而時刻收斂著自己的性子，處處與人爲(wèi)善，在宮裡人緣倒也頗佳。自佟貴妃以下各個宮房均有賀禮相送。太監(jiān)宮女忙到手軟，人人臉上卻都是喜滋滋的。——他們自然是不爲(wèi)別的，只爲(wèi)了稍晚豐厚的賞賜。德妃對待自己身邊的人，是十分慷慨的。德妃含笑看著宮人進進出出，心裡卻是無波無瀾。又是一年。一年的光景，對於後宮裡的女子意味著什麼呢？容顏失色，聖顏垂注，衆(zhòng)人的焦點早已不在這裡了。不過是老了一歲罷了。德妃心裡微微地嘆息，臉上的笑意卻是紋絲不動。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磨平了身上所有的棱角，變得莊重內(nèi)斂，舉手投足都符合宮中的法度？
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xí)慣在無盡的等待中默默守候？
從來只是追隨他的步伐罷了，費盡心思不過爲(wèi)了換取他的一聲讚許。
德妃心裡模糊地想著，目光茫然四轉(zhuǎn)，停留在那隻青花瓶上。裝在瓶內(nèi)的並不是時下的鮮花，而是幾枝新擷的柳枝，嬌嫩的柳葉猶帶著晨曦的露珠，那一抹早春的綠意極是悅目。德妃心想自己真的是老了，時不時就回想起從前的日子，沉湎於其中，不能自拔。她忍不住想，許多年以前，她曾經(jīng)日復(fù)一日，在落日的餘暉中，用脣邊的柳葉吹奏出婉轉(zhuǎn)的歌謠，等待著那個高大的身影神邸般降臨在宮門口。那時的等待雖然漫長，卻是充滿著甜蜜，自是與如今大不相同。德妃任憑心底的思緒翻滾著，她伸手握住茶盞，勉強壓抑著心中的落寞。
——喜慶的日子無端端地傷感，難免會讓人覺著不知足。這可是宮中的大忌諱。已經(jīng)在宮中摸爬滾打幾十年的德妃，自然不會無端端地招人話柄。
永和宮首領(lǐng)太監(jiān)王杜見德妃心神恍惚，忙趨至她的身側(cè)，請示道：“主子，各宮送來的禮物已經(jīng)收好，可要過目？”
德妃心裡懶洋洋地提不起勁，卻不願意讓衆(zhòng)人看出她的心緒，極力打起精神：“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