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正值人間四月天，山下桃李爭豔，蜂舞蝶繞，山間卻十分清涼。我來到終南山太乙池旁，此時山間薄霧尚未散去，池面碧波盪漾，幾縷清晨的陽光透過樹枝斜斜照過來，池面上便如灑了跳躍的碎金一般，十分好看。我一時興起，折了一葉蘆葦，放到水面，學了那達摩祖師，輕輕一躍站在蘆葦上面，運氣向湖西渡去。

快到湖西岸時，一隻翠鳥掠過湖面，翠綠的羽翅紅紅的嘴——倘若能從湖面上躍起將它捉住該有多好。但以我現在的修爲，借物渡水尚可，騰空飛行卻是不能。我遺憾地搖搖頭，上得西岸，匆匆向風洞趕去。

風洞是由兩塊巨大花崗巖“人”字形相互支撐而形成的狹長縫隙，洞內常年不見陽光，在這清晨更是一片昏暗。我閃身進入洞內，嗖嗖涼風撲面而來。我的眼睛生下來便有些近視，如今卻能在這昏暗的洞中迎著涼風將洞中之物看得一清二楚，實在是多虧了師父的**和這終南山的仙氣。

但我並未發現師父的蹤跡。

我匆匆奔向風洞之北的冰洞。

冰洞較深，洞內地勢低陷，形成不規則的外洞與內洞。外洞陰冷，內洞結冰常年不化。我尋完外洞，又在內洞裡尋了個遍，寒冰把我的骨頭都凍疼了，仍然連師父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象師父這種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是很正常的。但他明明傳音給我，叫我今晨在太乙池旁最不可能有遊客的洞中見他——等等，最不可能有遊客的山洞，該不會是半山那個最不起眼的打柴洞吧？

如今旅遊之風盛行，只要稍有名氣的景點都是遊人如織。沒有名氣的，只要景緻稍稍有些獨特之處，一旦被遍佈天下的驢友發現，也立即會引來大批遊客。像風洞和冰洞這種奇怪的地方，雖然自然條件惡劣，但也保不準大清早就會有驢友帶著各種裝備前來探險。

而半山那個打柴洞呢，實在是太普通不過，又在半山絕壁之上；一來不通路，二來即使被好奇的驢友偶爾發現，因爲太普通，也沒有誰想把它在網上曬出去，而去過的驢友也從不會想去第二次。

想到此處，我提一口真氣，三下兩下便攀到了打柴洞。

果然，打柴洞中我見到了師父身著青色長袍，修長挺拔的背影。

我喜不自禁地叫了聲“師父”，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將手中今晨剛從桃花蕊上採集的一葫蘆露水遞到他的手中。

師父接過品了一口，讚道:“今晨有霧，結的露水倒是新鮮，沒有霧霾粉塵的味道。”師父的容顏一如我初見他時般年輕俊朗，而我，林蘋蘋，卻從一個三歲小孩長成了一位十八歲的少女。

隨著修爲的提高，如今我漸漸能看到師父身上發出的淡淡的輝光。在輝光籠罩下，打柴洞一下蓬蓽生輝起來。普普通通的一個小洞穴，因爲師父的存在，頓時有了仙氣，變得無比的祥和，圓明。

師父看著我的眼睛，緩緩說道：“蘋蘋，你三歲喪母，從小又體弱多病。你父親將你送到我處，也是想你能好好渡過此生。如今你已滿十八歲，按照本門規矩，需到人世間遊歷，嚐盡世間百態，方能修得圓滿。”

我愣了一下，愕然道：“要去人世間遊歷？現在嗎？”這個本門規矩，我怎麼以前沒聽師父說起過呢？

師父點了點頭，道：“對，爲了不影響你的修行，這個規矩以前一直沒有告訴你。不幸的是，你的父親前兩年也去世了，你如今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只有你的外婆。此番下山你便在她那裡落腳吧。”

我喃喃道：“外婆？”

師父道：“你外婆姓石，名晶怡，膝下只有你母親一個女兒。石晶怡中年改嫁給甄氏集團的總裁甄獻天。甄氏集團從事房地產行業幾十年，如今已是地產界數一數二的龍頭企業。嗯，甄獻天去世後由他和前妻的獨子甄正繼承家業。甄正亦只有一個獨子，名叫甄子玉。甄正夫婦對甄子玉十分寵愛，花了大力氣培養他，希望他以後把家族企業發揚光大。但是那甄子玉卻有些不務正業，整日裡喜歡呼朋喚友，遊山玩水，讓他父母很是失望。”

我默默地聽著 ，只見師父喝了一口露水，又道：“甄子玉不喜經商，對中藥卻十分熱愛。據說他曾拜神農傳人爲師，對中藥有十分獨到的研究。但是如今的中藥多爲人工栽培，即便是野生的，也已受到了污染。所以他製出的中藥能有上古時代中藥的幾成療效，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擡頭望著師父道：“那我這次下山遊歷需要做些什麼嗎？”

師父微微頷首道：“你此番下山，便是要用我教你的上醫之術，將前來求醫的有緣之人治癒。一個人心裡的病痛往往比身體的病痛更加難以解除。如果能夠讓病人放下人生最難以放下的東西，改變人生最難以改變的習慣，徹底從病痛中解脫出來，那麼也算是積了不少功德。在治病的過程中，面對人間七情六慾，苦痛歡欣，你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性，不忘初心，爭取早日完成歷練，修得圓滿。”

師父一下說了這麼多，我聽得都有些頭暈了。我自小在這終南山長大，師父將我寄養在山下一戶農戶家中，每隔一段時間便來授我技藝。習慣了山中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一點也不想去別的地方。還有那個外婆，我還是頭一次聽說，真不知道該跟她如何相處。

我心裡有些難受，拉了拉師父的袖子，乞求道：“師父，我可以不下山嗎？”

師父肅然道：“這是本門規矩，不得違背。”

我眨了眨眼睛，又問：“那我可以帶雪雁一起下山嗎？”雪雁是隻渾身潔白的大雁，幼時隨父母遷徙路過終南山太乙池時，受傷跌落湖邊，被正在湖邊修習水上漂移的我救了起來，一直養在身邊。師父見我一個人學藝太孤單，便允許雪雁在一旁相伴。時間長了，雪雁也得了些靈氣，成了我的好朋友。

師父沉聲道；“雪雁你可以帶下山。但是下山以後，你除了可以用天目透視患者疾病所在，用天目看到跟患者疾病相關的過往情景和宿世因緣外，其餘的神通我都會將它們鎖上，不能使用。我還會將你體內的功力封印住，下山以後，你的內力將和一個從未修煉過的普通人一樣。”

我一聽心都涼了半截，不甘心地追問道：“師父，爲什麼下山以後要把神通鎖上，把功力封印住呢？”作爲一個修行者，誰願意失去，哪怕是暫時失去已有的各種神通和功力呢。這道理就如同一個健康的普通人，誰願意成爲，哪怕是暫時成爲一個殘疾人呢，這該多不方便啊。

師父的目光望向遠方，斷然道：“今晨你在太乙池上以一根蘆葦渡湖，雖然是小兒科的技藝，但是要是給翠華山的遊客看到了會有什麼反應？一旦他們把你蘆葦渡湖的視頻傳到網上，你想想，這翠華山，這終南山還怎麼住人？記者，探險家，科學家，作家，什麼什麼樣的人都會到這山上來探個究竟，屆時我們這些隱者還有落腳之地嗎？”

我徹底無語了。雖然我覺得自己一身白衣在美麗的太乙湖上飄然而過的身影如果放在網上倒也十分養眼，但師父總是深謀遠慮的，到時終南山這自古受人尊崇的修行聖地因爲我的一組視頻而變得不適於修行，那我的罪孽豈不是太過深重了。

其實如今的終南山已經不是那麼清靜了。今晨我從大峪十里坪路過，便看到一名男子在山頂迎風乾吼，聲音都快啞了。我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是在練習什麼“空谷傳音”。

再有，近幾個月，每到傍晚，總有一位中年男子在太乙池旁彈奏古琴曲《憶故人》，引得一些遊客圍觀，還有一些女遊客隨著琴聲吟唱起來，生生破壞了太乙池的清幽之境。

還有，近幾年每天清晨我在山間採集露水，總能遇見好幾起來山中暫住的遊客。他們有的在林間木樁上打坐，有的在懸崖邊吹簫，有的在草坪上舞劍，搞得終南山都要擁擠起來了。

更有一些好奇的遊客來到山中，什麼都想品嚐一下，野果子，野兔，野雞，山泉，無一能夠倖免。山中的野味不夠果腹，山下村中農民種的各種蔬菜，養的土雞，土鴨，土鵝，土豬，土狗，也都一一進了遊客的口中。

等等，土鴨，土鵝？今晨雪雁被我關在鵝圈裡，今天恰逢週末，遊客多，會不會把雪雁當土鵝買去吃了呀。

想到此處，我恨不得立馬向師父告辭，回到山下農戶家中，看看雪雁是否還尚在人世。

師父遞給我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叮囑道：“蘋蘋，這是你外婆家的地址，到了山下，你便按這個地址去找她。”說完背上雙手不再言語。一般來說，師父背手不語，便表示言辭已盡，弟子可以告辭了。

我朝師父深深一鞠躬，退出打柴洞，心中莫名地有些惆悵。想到也許雪雁今天也會離開我，葬身在不知名的遊客口中，立即念起神行咒，朝山下飛奔而去。

這是我最後一次使用神通，到了山下，我就是個普通人了。

轉瞬便到了農戶家。到鵝圈一看，所幸還好，雪雁在鵝圈裡安然無恙。

收拾了幾件隨身換洗的衣服，我便抱了雪雁，步行下山找外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