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畢業(yè)那會,一時還沒有找到正經(jīng)工作。只好在一家饅頭店打工,先在城裡站住腳,免得坐吃山空。
店裡面一共有兩個人。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老闆娘,人稱花嫂。
花嫂是個四十多的寡婦,爲(wèi)人刻薄,整天想的是怎麼從我身上再多榨取一點(diǎn)勞動力。而我每天努力地耍奸蹭滑,想要在繁忙的工作中喘一口氣,順便投投簡歷什麼的。
這天晚上已經(jīng)收工了,我正在收拾蒸籠。忽然電話響了,是一個老頭的聲音,他自稱姓鍾,要定一個五斤面的大壽桃。並且要求我十二點(diǎn)之前送過去。不然會耽誤了過生日。
我懶得加班,打算瞞著花嫂悄悄地把電話撂了。沒想到鍾老頭說,只要我肯送,可以多給點(diǎn)小費(fèi)。一二百是少不了的。如果做得好,另有謝禮。
我一聽這話,心裡樂開了花。
在饅頭店幹了這麼久,蒸壽桃的本事我早就學(xué)會了,於是我把地址記下來,答應(yīng)給他送過去。
一小時後,壽桃蒸好了。我把它小心的裝起來,騎著電車一路向鍾老家奔去了。
鍾老頭不住在城裡,住在郊區(qū)。不過這沒什麼,小城本來就不大,再加上晚上街上沒人,我把電車騎得飛快,十幾分鍾而已,我就出城了。
城內(nèi)的路燈很稀疏,城外就是一團(tuán)黑暗了。我騎著電車四處亂轉(zhuǎn),只能勉強(qiáng)看見前面的路,至於周圍有什麼,就全然不知了。
我悶著頭走了一會,忽然前面亮起來了一盞燈,緊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
等我走近了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小院。院子外面站著兩個小孩。一個男童,一個女童。
這兩個小孩胖乎乎的,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模樣很好看,像是從畫裡面走出來的一樣。
那女童扶著凳子,男童正踩在上面點(diǎn)燈籠。我看見院牆上掛著一溜小燈籠,白紙黑字,都寫著“壽”。
我一捏閘,把電車停下來,心想:“估計就是這裡了。”
我問那兩個小孩:“這裡是鍾守勤家嗎?”
男童拍這手說:“送壽桃的嗎?等你半夜了,可算來了。”
我把電車停在門口,跟著兩個小孩進(jìn)去了。
我看見客廳裡面放著一張長條大桌,桌邊孤零零坐著一個老頭,眼神有些呆滯的看著門口。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老爺子,你姓鍾嗎?”
老頭回過神來,忙站起身來:“是我,是我。小夥子,你是來送壽桃的吧?快坐下。”
我乾笑了一聲,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四處打量這裡,這院子格局不小,看樣子曾經(jīng)是富足之家,只不過裡面的陳設(shè)太老了。老桌子,老椅子,桌上點(diǎn)著煤油燈,也沒有通電。我感覺自己像是回到瞭解放前一樣。
我把食品盒子打開,露出壽桃,衝老頭說:“鍾老,你看看,咱們這壽桃怎麼樣?”
老頭很滿意,拿出一百塊錢遞給我:“這是壽桃錢,不用找,你今天找錢等於折我的壽。”然後又拿出一個信封給我:“這是額外送你的。”
我接過信封看了看,裡面至少有四五百塊。我嚇了一跳:“怎麼這麼多?”
老頭全然不在意,揮了揮手:“大半夜的,年輕人不容易。我留著錢也沒用,死了也不能帶到棺材裡面去,你說是不是?乾脆多給你點(diǎn)。”
我把錢揣起來,說了聲多謝,站起身來就要走。
這時候,老頭把我叫住了。他先是嘆了口氣,然後就有些悲傷的說:“小夥子,你能不能多陪我一會?我家人丁稀薄,孤零零的過生日,挺淒涼的。”
我四下一望,可不是嗎?偌大的一個院子,只有一個老頭,兩個小孩,確實(shí)挺淒涼。於是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坐了下來。剛纔老頭給了我五百多塊,我不陪陪他,實(shí)在不合適。
老頭掰了一塊壽桃,遞給我:“小夥子,你也吃點(diǎn)。”
我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老爺子,你是壽星啊,怎麼反倒要我吃?”
老頭哈哈大笑:“五斤面的壽桃,我自己也吃不完啊。”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倒也是。”我接過那塊壽桃吃了起來。
忙了半晚上,我也確實(shí)餓了,於是吃了一塊之後,又掰了一小半。
吃壽桃的時候,我看見兩個小孩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對著牆角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對老頭說:“怎麼不讓他們來吃壽桃?兩個小孩挺可憐的。”
老頭說:“兩個毛孩子,他們不上席。你放心吧,他們正在吃呢。你只管吃你的就行。”
這時候我已經(jīng)吃的差不多了,填飽了肚子之後,開始東張西望。我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這房子老成這樣,明顯沒有裝電話。剛纔他怎麼給我們打的電話?”
我在房樑上望了兩眼,別說是電話線了,連電燈線都沒有。
我正要問問老頭怎麼回事。那女童忽然脆生生的說:“哥哥,這個人吃了我們的壽桃,怎麼不送壽禮啊。”
那男童也脆生生的說:“你怎麼這麼笨呢?他自己不就是壽禮嗎?”
這兩個人的聲音像是在我耳邊,又像是在十幾米之外,聽起來飄飄渺渺的。再加上這話有點(diǎn)怪異,我的一顆心已經(jīng)懸起來了。
兩個小孩似乎吃飽了,他們手拉著手跑到了院子裡面。
我終於可以看見他們剛纔在吃什麼了:牆角放著一張矮桌,桌上有兩隻碗,碗裡面裝著谷秕子。這東西在我們老家是用來做枕頭的。而在谷秕子當(dāng)中,又插著三根香。這香已經(jīng)燃下去了一大半,只剩下短短的香頭,仍然冒著青煙。
我打了個哆嗦。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水一樣,一陣陣的發(fā)起冷來。
我強(qiáng)迫自己扭過頭來,低著頭看桌上吃了一半的壽桃。我悄悄地深吸了幾口氣,語調(diào)儘量平和的說:“老爺子,這個……我想上廁所。”
老頭很熱情的說:“來,我?guī)闳ァ!?
我馬上站起來,說:“不用了,我自己找就行。”一邊說著,我一邊向大門口走。
老頭跟在我身後,嘴裡面唸叨著:“哎呀,你知道在哪嗎?就在院角呢,我指給你。”
我不敢看老頭的臉,所以兩眼死死地盯著腳下。這讓我可以清楚地看見老頭的兩隻腳。他一直是踮著腳走路的。
我簡直要哭出來了,慌亂的擺了擺手:“老爺子,你年紀(jì)大了,別出來了。在屋子裡面等我就行,我上個廁所就回來。”
老頭感慨了一聲:“真是好孩子啊,給我送了這麼好的壽禮,還體諒我年紀(jì)大,讓我坐著。”
他絮絮叨叨的回到了椅子上,而我低著頭,加快腳步向門口走。
等我走到大門外面的時候,我看見那兩個小孩正站在門口盯著我。
我打了個哆嗦,嚇得差點(diǎn)坐在地上。不過他們只是直挺挺的站著,動也沒動。
藉著門口的小燈籠,我看見他們是彩紙糊成的紙人。我忽然醒悟過來:“這不就是出殯的時候,在墳前燒的那種童男童女嗎?”
我手忙腳亂的跨坐在電車上,從兜裡面把鑰匙掏出來。鐵鑰匙互相撞擊,在安靜的夜裡像極了道士的銅鈴。
我的手抖得厲害,急得滿頭大汗,鑰匙偏偏插不進(jìn)鎖眼。直到兩三分鐘後,我才擰亮了電車,以最快的速度向遠(yuǎn)處奔逃。
風(fēng)聲嗚嗚的,像是有小鬼在我身後叫我。我發(fā)著抖,滿腦子都是剛纔那兩個紙人的話:
“哥哥,這個人吃了我們的壽桃,怎麼不給我們送壽禮?”
“你真笨,他自己不就是壽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