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篇:仲夏夜之夢(Ⅳ)
宋晚梔原本是想拒絕的。
可江肆話聲毫無遮掩, 惹得他身後高三(一)班門外走廊上的學生們全都往這邊看。尤其是聽見最後一句,站在江肆身後那個之前被鎖喉的男生眼睛都瞪得像銅鈴了。
如果她在此時公然拒絕,那已經可以想見明天、不,今天傍晚, 學校裡關於江肆被女生拒絕的流言大概就會傳得甚囂塵上。
到那時候, 一定不缺火上澆油幸災樂禍的人。
宋晚梔想想都覺得頭疼, 於是將出口的婉拒咽回去, 她望了江肆一眼, 算作默認地輕輕點頭, 然後才轉身往樓梯口走去。
江肆再次意外。他若有所思地側了側身, 視線接上身後那些或明或暗望過來的目光。
一兩秒後,江肆恍然了什麼。他低迴頭, 輕嗤了聲笑, 擡起長腿就朝安安靜靜走遠的宋晚梔的背影跟了上去。
“你對誰都這麼心軟麼,小朋友。”
“……”
宋晚梔聽見那個低低懶懶的嗓音勾著點笑意從身後跟了上來。但並未越過,他就慢悠悠地插著口袋, 委屈著那雙長腿, 銜在她身旁二三十公分的距離上。
當然不是的。
宋晚梔垂眼望著那道被過窗的陽光斜斜投在她腳尖前的,隨著步伐輕輕晃著的長影, 在心裡無聲回答了他。
等拐進樓梯口,下了幾級,到了中轉的休息平臺。
上下兩折樓梯的近處都沒什麼學生停留,宋晚梔這才停下來, 她轉回身,遲疑地看了眼江肆插著口袋順手夾著的語文書:“謝謝你送它到這裡。剩下的路我自己拿回去就好。”
江肆聞言, 側靠著牆壁低頭睨著她笑:“你不會真覺著,我是專門來送這本書的吧?”
宋晚梔噎了兩秒, 心虛地低開視線:“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那天看了高一的年級大榜,你排第六,”江肆語氣散漫得像隨口一提,等宋晚梔不解地看回來,他才挑回重點,“年級第六的小朋友,就別跟我裝傻了。”
宋晚梔:“……”
宋晚梔很想跟他說清楚,學習成績和感性感知是沒有正比關係的,但又覺著這樣就會暴露自己其實聽懂了只是在裝傻的事情。
就在宋晚梔糾結的時候,一道聲音從頭頂劈下——
“江肆!你是不是又在擾亂校園風氣!”
從上一折樓梯傳下的聲音嚇得宋晚梔一驚,仰眸望去。
就見高三(一)班的班主任林盛海擼著袖子從上一折樓梯的她的視線盲區裡,怒氣衝衝地下來了。待停到兩人站著的休息平臺上,林盛海剛要發火,就看見了江肆身後的小姑娘。
即便是週末小休,不需要穿校服的日子,女孩還是在寬鬆的長衣長褲外面乖乖巧巧地套了一件校服外套,長方形的小校牌也別得方方正正的,更不用說乾淨利落的馬尾發,規規矩矩的黑框眼鏡。
除了遮在鏡框下仰起的巴掌臉仔細看是格外白淨外,面前的女孩從頭到腳都寫著平平無奇好學生。
“老師好。”
女孩安靜地朝他鞠了個躬。
噢。
還是個見了老師問好鞠躬一樣不落的好學生。
在江肆身邊看見這樣的學生,林盛海一時感動得不輕還有點不真實。沒出口的指責更變得艱難,“早戀”這種言論安在面前這個小姑娘身上,怎麼看都像是一種無情且無理的誹謗。
若說宋晚梔還因爲不瞭解林盛海,而不明白爲什麼這個看起來怒髮衝冠的老師在下來以後就突然啞了火,那江肆就再清楚不過了。
林盛海執教多年,帶優秀畢業生無數,最打心眼喜歡的學生始終只有一類:樸素聽話遵規守紀的好學生。
以前,江肆喜歡把這類人概括爲“書呆子們”。
現在換了,是“書呆子們,和小朋友”。
江肆被自己一掠而過的念頭弄得啞然失笑。
他低頭輕咳了聲,壓住笑意:“您冤枉我沒關係,冤枉學妹就不合適了。我們什麼時候擾亂校園風氣了?”
林盛海從宋晚梔身上挪開眼,氣勢不自覺放輕了幾分,只皺著眉問:“那這快上課的時間,你們兩個不回教室,在這站著幹什麼?”
江肆眼神一動,腦海裡像書頁翻開那天一瞥而過的年級大榜,話聲已經再淡定不過地從薄脣間輕碰出來:“高一六班的劉琦宏老師讓我過去幫他帶一節數學自習輔導,幫學弟學妹們答疑解惑。”
宋晚梔聽得一懵:“…?”
林盛海也愣了下,狐疑:“你自己都待不住教室,還會答應這種要求?”
林盛海只帶高三畢業班的精英班已經好幾年了,對高一的教學制度和情況完全不瞭解,所以他不懷疑江肆說的事情,只不信江肆會理這件事。
“開學不久,老師您還不瞭解我,”江肆擡手,隨意地替林盛海撣掉了領口的粉筆灰,那雙桃花眼笑得半勾半翹,“我一直是一個非常樂意幫助學弟學妹們學習進步的好學長。”
林盛海:“…………”
他覺得高三開學兩個月來,一班就沒斷過的個人檢討通知已經讓他對江肆再瞭解不過了。
但準確來說,開學倆月他見這個年級第一“好”學生加起來也沒幾面,說不夠了解倒也不爲過。
“要是沒其他事,我就過去高一那邊了。”江肆側過身,淡定地拎著還呆懵狀態的小朋友走人。
宋晚梔下了幾級臺階,纔想起來一邊被拎著一邊艱難轉身問候了句“老師再見”,然後才繼續被拎下樓梯了。
林盛海最後一句質疑也就這麼堵了回來。
原地站了幾秒,他訕訕地哼了聲:“這個劉老師,也是夠放心。”說完,他就揹著手上樓了。
樓下。
宋晚梔微繃著臉:“你怎麼知道我們班主任的名字,還有最後一大節是數學自習?”
“那天去看你的年級大榜,掃到過。”江肆隨口道。
宋晚梔沉默下來。
江肆懶洋洋地笑了聲:“有話就說,別憋著,小心壓得長不高。”
宋晚梔於是遲疑著開口:“你背書的時候也可以這樣過目不忘嗎?”
“?”
江肆怎麼也沒想到小姑娘憋著沒出來的是這麼一句話,尤其那個帶著點羨慕的眼神,更是讓他好笑的同時還有種無力感。
“你們好學生的關注點都這麼奇怪麼,”江肆低著眼睨她,“你現在更應該擔心,在林老頭那兒你已經成了我的潛在共犯了。”
“什麼共犯?”宋晚梔一怔。
“數學自習輔導。”
宋晚梔梗了下,小聲:“我又沒有配合你說謊。”
“可你也沒拆穿我,”江肆啞然莞爾,“包庇就是犯罪。”
宋晚梔:“我是,沒來得及拆穿。”
“晚了,”江肆懶洋洋地擡手,輕搭了下女孩的肩,順勢摸頭,低身壓聲地“威脅”,“萬一曝光了,我會把你作爲共犯一起交待出來的。”
宋晚梔:“……”
江肆在林盛海那邊已經“留了檔”,宋晚梔這會想讓他回去也沒辦法了,只能任江肆跟著。
她走路是要比普通人慢一點的,尤其江肆那樣的身高腿長,更該比多數人委屈,可他一路跟在她身後,沒一次超過她半點。宋晚梔一低頭就能看見他長長的影兒在她身旁被太陽搖得晃啊晃,時而遠,時而近,可總是在那裡,每一次她都能看到。
宋晚梔沒來由地覺著心安極了,第一次希望一條路長一點,再長一點。
走很久很久她都不會覺得遠。
不知道是不是心態使然,到高一教學樓外時,果真已經是下午的課間操就要結束的時候了。
樓下基本沒剩學生,僅有的幾個正在飛快地往教學樓裡面跑,其中有人注意到江肆,還一邊跑一邊戳著同伴讓回頭看。
江肆習以爲常,眼神也沒旁落一下,就去盯身旁的小姑娘:“你們班在幾樓?”
宋晚梔遲疑了下:“一樓,最裡面。”
“啊。”江肆意味不明。
宋晚梔:“?”
“如果是二樓以上,”江肆不知道是遺憾還是笑著的,“那學長可以再發揮一下幫助學妹的精神,揹你上樓的。”
宋晚梔:“!”
換旁人來說,宋晚梔大概都會覺得對方是在刻意冒犯了。
但江肆說來似乎不一樣,他沒讓她覺到半點冒犯,只有像之前一模一樣也或者變本加厲了的“欺負”。
宋晚梔忍著惱意偷偷睖了他一眼,稍微加快步伐,走進教學樓裡。
高一(六)班在一樓長廊最盡頭的位置,宋晚梔和江肆幾乎恰巧踩著最後一節大自習的鈴聲開端,踏到了教室後門外。
宋晚梔從江肆那裡接過他的語文書,捏著書脊遲疑是不是應該給“學長”禮節性地道個別再走。不知道是她把想法表露得太明顯,還是江肆對她的情緒最敏感,不等宋晚梔壓下薄肩,江肆已經先一步撐著她身後牆面低了低腰。
“你要是再敢跟我鞠躬,”江肆微瞇起眼,顴骨輕動,“我就抱你進教室。”
“——!”
白梔子被一陣風吹紅了瓣,扭頭就抱著語文書“跑”進教室了。
那背影,像是生怕晚一步,就要被某人說話算話付諸實踐。
江肆盯著門內,神色遺憾又懶散地慢慢直回身。
宋晚梔趴在課桌上,過去可能幾十秒也可能幾分鐘,才覺著自己的心跳跟著呼吸一起慢慢平復下來。
坐她同桌的是個話也很少的女生,只疑惑地看她,後桌兩個男生中卻有個忍不住小聲嘀咕了:“學委竟然也有上課差點遲到的時候,我還以爲世界末日了?”
“……”
宋晚梔只當沒聽到。
她將扣在桌面上的語文書慢慢翻過來,遲疑了一兩秒,還是沒受住誘惑,手指就悄然掀開書皮。
在那個“肆”字露出一半時。
同桌女生小聲提醒:“這節是數學自習。”
“——”
唰。
書頁又心虛地扣了回去。
宋晚梔微微紅了臉,小聲道謝,然後就把語文書小心扶起,準備放回書立中間。
也是在她直身擡眼這一秒,教室前門被人懶懶叩了兩聲。
“篤,篤。”
壓著全班懵然擡起的視線,穿著夾克耷著碎髮的少年邁開修長的腿,從前門走了進來。
在所有人震驚而茫然的目光裡,只有宋晚梔一個是近乎驚恐的眼神。
他怎麼真……
“數學自習答疑,自助型,有任何不會的問題都可以問我,”江肆從容淡定地停在講桌旁,從黑髮下懶撩起眼,“自我介紹一下,高三(一)班,江肆,你們的兩小時時效性答疑老師。”
“!!”
教室差點炸窩之前,被講臺上的“江老師”輕抵了下脣示意噤聲。
放下手後他像是隨便選了一張桌,視線落到第一排中間位置的女孩身上,長腿一起鬆散地架停在她桌旁,屈起的指節輕叩了叩:“小朋友,數學書借我用一下。”
“……”
女孩細白的指節輕顫著把書遞給他。
江肆接過時,桃花眼眼尾微微一耷,並不明顯地笑了。他不是很確定,小朋友的手抖到底是被他嚇得,還是被他氣得。
其後整整大半節數學自習,宋晚梔都彷彿是在懷抱著一個不定時炸.彈過的。
起初還只是個別大膽的學生抱著課本卷子或者錯題集上去找江肆答疑,後面大家膽子都大起來了,乾脆羣哄讓江肆講起了他們剛考完不久但還沒講完的後半張月考卷子。
江肆的講解思路深入淺出,也沒什麼架子,學生們的好學熱情都被新鮮勁調動得高漲,即便是“你們的數學基礎比我上幼兒園時候搭的積木還鬆散”這種玩笑也能不在意地照盤全收。等“江老師”過完半張卷子,若有所思地往第一排某張桌上瞥了眼後,他索性闔上手裡課本,拉下整面新黑板。
“高一數學必修的框架我搭一遍,你們能理解多少就理解多少,有不懂的隨時問,實在不懂,”江肆朝臺下勾了個淡定的笑,“就不要勉強我們雙方了。”
“——”
在班裡部分學生已經起了“要不我們乾脆換個數學老師吧”這樣大逆不道的心思的時候,終於,宋晚梔一直憂心著的那點“火苗”,還是朝他們班的“導.火.索”走來了。
走廊外。
例行進行自習巡查的教導主任循聲而來,遠遠確定了一下教室門牌,沒有打草驚蛇,而是直接擰著眉轉身朝樓上的班主任辦公室走去。
不一會兒,劉琦宏擦著汗跟在教導主任身後下來了:“不能啊詹主任,我們班教數學的王老師今天不在學校,中午我還跟他打過招呼來著。”
“那還能是我見了鬼了,還是別班的數學老師放著自己班學生不管,替你們班提升成績?”教導主任語重心長地嘆著氣,“老劉啊老劉,知道你看重學生成績,但是學校裡說過多少次,自習就是自習,是留給學生們的時間,不能隨便佔用。要都學你們班,你也上課,我也上課,那不是要亂了套了?”
“是,詹主任您說的我都明白,我們開班會的時候,我也是這樣跟任課老師們傳達的,可能是今天出了什麼特殊情況,王老師這才——”
話聲戛然而止。
劉琦宏愣在教室前門,呆了好幾秒才顫擡手,隔著門玻璃指向裡面,他扭頭看教導主任:“這,這真不是我們王老師啊。”
詹主任不耐煩地上前:“那還能是什——江肆?!”
“?”
這一嗓子堪稱震怒。
於是門裡門外都聽見了,教室裡面難得聽課都能聽嗨了的學生們在受驚扭頭後,看著站在被大力推開的教室門後的兩位老師,紛紛回神,嚇得像鵪鶉似的窩了回去。
宋晚梔沒有。
她緊張地攥緊了手,不安的視線在教室門口和講臺之間來回。
江肆鬆散擡眸,指節間的粉筆輕轉了半圈:“啊,詹主任,”他漫不經心地勾了個笑,夾著的修長粉筆朝黑板隨意擡了擡,“我能講完這點嗎?”
“!”教導主任臉都鐵青了,幾乎是咬著牙還得剋制著聲量,“你還不趕緊給我出來!”
教導主任氣得轉身就走了。
江肆倒是不急,他鬆掉粉筆,隨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然後纔拿起被他放在旁邊的數學書。走下講臺,江肆將書還回到宋晚梔的桌前。
女孩緊張得眼睫都微微帶顫,沒顧得接書,她從教室門外收回視線,一邊起身一邊仰起來看他:“我去和劉老師說——”
“噓。”
江肆笑了下,拿書抵她下去。
“你是被我挾持的,不算共犯。別傻了,乖乖自習。”
“……”
全班不敢擡頭,可都豎著耳朵,臨近的更是側著臉也要偷偷拿餘光瞄他們。
這樣的情況下宋晚梔沒有多和江肆爭執,只是忍著安靜地接過書去。
最後的結果並不陌生。
二十四個小時都不到——第二天一早,星期一,早自習後每週例行的國旗下講話。
除了朗誦的範文和校領導講話外,最後一個環節就是安喬學生再熟悉不過的獎勵批評環節。
更熟悉的是某個總是有幸能同時參與兩環的——
“臥槽,肆哥怎麼又上去了?”
“這次是爲什麼?沒聽說他上週幹什麼事情了啊?”
“就是,我們昨天連籃球都沒約。”
“我以後犯錯就讓肆哥幫我規劃檢討,他對這一套可太熟了。”
“得了吧,他願意就現編三句,不願意就一個‘同上’。指望他寫檢討稿子?還不如指望他遵規守紀呢。”
“……”
事實證明,某人確實是“脫稿”。
不知道是晨光太美好,還是站在右邊某個班級隊內排頭的那個小朋友不安的眼神太擾人心神,江肆原本只打算“同上”的檢討在接上女孩的眼神後,突然就改了主意。
於是半敞著校服的少年懶懶散散地停在了主席臺中央,還伸手扶起了調得太低的話筒。
被一早上的訓話和等待攪得睏倦但好聽的聲音就揚進風裡。
“高三一班,江肆,違紀事件是昨天下午假冒數學老師給高一六班上了半節數學輔導。”
“——”
主席臺下一靜,然後是一片低聲的譁然。
師生裡有笑,有震驚,更多的還是茫然失語。
而臺上江肆全未在意,只在一聲低嗤後,他扶著話筒朝臺下某個方向懶懶擡眼。
“我檢討,我不該因爲過於憂心學弟學妹和小朋友的數學成績,而在雙方願意的前提下貿然參與高一學生的教輔工作。我錯了,希望能得到高一六班全體師生的諒解,以及感謝學弟學妹和小朋友幫我找到了最新的職業規劃方向……”
聽著某人全然沒一句正經的“檢討”,努力憋了數次的臺下終於還是慢慢泛開笑聲。
而被江肆一直似有若無地望著的某個方向。
站在最前排的女孩終於也未藏住,她眼睫低下,脣角卻不禁勾起個輕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