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飛駛過幾條街,急速滑入市政大道,建設(shè)局就在市政府辦公大樓的隔壁。
這是一棟外觀甚爲普通的舊大樓,大樓內(nèi)人也不多,卻管轄著全市新基建工程,還有二十多個企事業(yè)單位和近三千號人馬。
安思危的局長辦公室單獨在六樓,與幾個副局長分開樓層,在這個獨立的王國中顯得格外的肅穆和莫名的權(quán)威。
楚江開等不及電梯,一股腦地從一樓“噔噔噔噔”衝上六樓,氣喘吁吁的!
“瞧你的!什麼事,這麼緊張!”安思危端著一杯龍井茶,輕輕吹著飄在上面的綠心,一陣清香撲面而來,“上等好茶,要不要來一杯?”
“舅舅,不要了,大事不好了!”楚江開上氣不接下氣,連話都講的不利索,猴急著將門虛掩上,使勁嚥了兩口唾沫道。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說吧!”安思危局長也不招呼他坐下,依舊悠然自得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吹著杯中茶,清香嫋嫋升起,如棋手勝券在握行將落子收盤,一付飄飄欲仙自我陶醉模樣。
“今天市紀委的人去找雷厲行了!”楚江開按耐不住內(nèi)心恐懼,哆嗦著走到舅舅身邊,略帶哭腔,顫聲道:“舅舅,會不會有什麼大事?”
“哦!”安思危略微一怔,揚眉盯著楚江開,問道:“你聽誰說的?”
“我聽我同學,他們行的辦公室主任!就是那個酒夜叉吳迪,上午!就上午一上班就到!”楚江開急急忙忙回著。
“哦!”安思危突然敞開大笑,毫無顧忌放肆著,還夾帶戲謔口吻道:“行賄和受賄同罪,那你也麻煩了!看來你要吃貓兒飯啦!!”
“?。 背_全身癱軟,不自覺地扶著沙發(fā)慢慢坐下,連雙手都不知道該安放何處,哭腔道:“舅舅,我可沒有行賄,只有平時喝喝酒而已。我也有意思意思過,他也不肯收,只是老是勸我多接觸您,要我多跟您學!”
“這個老狐貍!他這是給我面子!既放長線釣大魚又讓我知道他在照顧你??!”安思危拉長聲音,繼而正視楚江開,一本正經(jīng)道:“看來你還真嫩著!我問你,銀行是不是獨立的紀檢監(jiān)察體系?!”
“這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們是黨委,不是黨組?!”
“這我知道,我同學嚴斯普說過全國金融系統(tǒng)黨建實施條條垂直管理,黨委書記兼行長。”
“那不就是!紀委是向同級黨委報告的。如果是雷厲行有問題,市紀委一定是會聯(lián)繫建工銀行安達市分行紀委審查的!”話說至此,安思危突然打住,皺起眉峰,“不對!他現(xiàn)在市分行黨委委員,屬於省分行管轄幹部,還不是市分行紀委能直接溝通的!如果是他有問題,應(yīng)該會找西海省分行紀委溝通,不可能直接找本人!”
“找他,是地方紀委的第三隻手介入彈金融鋼琴,那銀行就容易喪失獨立性,淪爲地方政府的出納和錢袋子了!”
“他奶奶的,嚇我一跳!”楚江開心頭一塊巨石緩緩放下,這才放心擦下滿頭汗水,溼漉漉的!連續(xù)嚥下的唾沫已經(jīng)讓他口乾舌燥,不等舅舅再發(fā)話,便自個躬身倒了一杯茶,“咕嚕?!迸o嬕环刂袗灇獗贿@清新至極的茶香一掃而空,禁不住嘿嘿笑道,“好茶!”
“你這愣頭青,也實在太嫩了!”安思危白了他一眼,“一點點屁事,就這麼火炭掉到眉毛上,火急火燎的,沒半點企業(yè)家模樣!”
楚江開咧開大嘴,尷尬笑著。
安思危一手撫摸著自己的茶杯,一邊自言自語道:“最大可能就是他手下有什麼問題,市紀委過來查證,當然也不排除雷厲行會潛在受到牽連!”突然,他象受電擊似的,停止撫摸茶杯,瞪大眼睛,話鋒急轉(zhuǎn),“會不會和市建築公司有關(guān)?”
“啥,市建築公司?!”楚江開一下子腦子拐不過彎,“那可是你們市屬國有企業(yè),跟雷厲行八竿子打不著??!”
“壟斷企業(yè),牛得很哦!還是全市唯一的一級建築資質(zhì)企業(yè)!”安思危譏笑著。
“聽說還是正處級機構(gòu),他們會出什麼事?又和銀行有什麼關(guān)係?!”楚江開一臉疑惑,連珠炮發(fā)問著,猴急著想探個究竟!
“狗屁正處級!”安思危一臉不屑,這個國有企業(yè)老總黃巧如,雖是一介女流,卻仗著自己與省廳簡巨化副廳長的特殊關(guān)係,一直不把他這個安達市主管部門的建設(shè)局長放在眼裡!
想想一度還聽說黃巧如在省城上躥下跳,背後運作,想把自己掰下,她來當這安達市建設(shè)局長,而自己眼睜睜看著卻無計可施,又奈何她不得!忿忿不平的安思危昨日對她有多大的怨氣,今天就有多麼的高興,幸災(zāi)樂禍道:“呵呵,這次天線倒啦,聽說查到市建築公司董事長黃巧如!”
“哦,真的?!”楚江開還沒完全進入角色,依舊如墜入五里霧中,一臉迷惘。
“省建設(shè)廳簡巨化副廳長哐當入獄了!”一想起這個老傢伙被收容檢查,安思危又來了幾分快意,不是因爲就此可能出現(xiàn)的職位空缺;而是這表裡不一,嘴上一套背後一套的老傢伙經(jīng)常插手安達建設(shè)系統(tǒng)事務(wù),弄得他這個局長左右爲難很是不爽!若有經(jīng)過他那一關(guān)審批的,不雁過拔毛更是絕不輕易放手,是典型的“撈錢油手”!
他清楚地記得大約幾年前的某一天,那個時候自己還是安達市建設(shè)局副局長,因爲申報項目需提前上西海省建設(shè)廳溝通。明明是極好項目,時任省廳主管部門的簡巨化處長硬是吹毛求疵提了十八條意見。自己還笑臉相陪、傻不拉嘰地逐條跟他解釋說明。不料,簡巨化聽都沒認真聽,只是在末了突然問一句:“安局長,小學二年級魯班造鋸的故事還記得?”當初以爲他搬出魯班這個建築界老祖宗是想批評自己專業(yè)上的問題,還忙不迭點頭說“記得記得”。沒想到簡巨化只意味深長地丟下一句話“沒有小草卡的殼,哪來流點血!”就自個揚長而去。自己徹夜琢磨並多方外圍了解,才知道其所言的“魯班造鋸”本意,就是設(shè)卡要點買路錢!萬般無奈,只好轉(zhuǎn)暗示項目主自個私底下出點血,很快十八條意見都不成爲意見,順利批覆。安思危一想起這位身居建築行業(yè)主管高位竟敢那般扭曲自己的祖宗爺魯班,不免一陣反胃噁心!如今看來,天道不爽,膽大包天的簡巨化落此下場,當是咎由自取因果報應(yīng),真是活該!
“就這兩天!”安思危緊接著又是一句,感覺有種開大腳,直洞入球門快感!
“哦!”楚江開卻莫名的有些兔死狐悲,黯然神傷著不知如何回答。
安思??炊紱]看他一眼,說道:“市建築公司出事,你不是少了個最重要的競爭對手,還不高興?!”
被安思危一點撥,楚江開一下子豁然開朗,鬧騰了一整天的所有陰霾憂傷瞬間一掃而空。
“還記得我找你的事?!”安思危冷冷問道。
“什麼事?”今天劇烈波動的情緒下,楚江開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吶吶問道:“舅舅,什麼事?”
“還什麼事!!”安思危板著臉訓斥著,心中嘀咕道,“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楚江開還是武大郎敲鼓一臉懵象,不知何事,一味傻嘻嘻擡頭看著舅舅。
“一級資質(zhì)!!”安思危重重哼了一下,“真不是擡舉!看來你真是一個拎不起的角色!”
“市領(lǐng)導(dǎo)上午和我專門探討,作爲建築行業(yè)的領(lǐng)頭羊,市建築公司出了這些事,給全市建築行業(yè)抹黑,不利於整個建築行業(yè)良性發(fā)展。”
“全市目前只有市建築公司一傢俱備一級資質(zhì),這是非常不正常的!不能讓市建築公司一家獨大!”
“要引入競爭機制,通過市場力量倒逼市建築公司改革、提升實力!因此要求市建設(shè)局牽頭組織力量,推舉上報新的一級資質(zhì)建築企業(yè)!”安思??犊ぐ海绱髸鲌蟾嫠频?,一口氣把市領(lǐng)導(dǎo)意見說個通透!
其實他比誰都清楚,自己比任何人都希望市建築公司垮臺、破產(chǎn),最好將他們董事長黃巧如直接送入監(jiān)獄,一雪自己前恥更好!因此其中多數(shù)意見,與其說是市領(lǐng)導(dǎo)的意見,不如說是他自己添油加醋。要是能通過楚江開這個大喇叭口張揚出去,形成強大社會輿論,把她搞臭搞爛搞趴,將之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翻身,那將是多麼完美的結(jié)局!
“太好了!”楚江開如窮漢撿了狗頭金,高興的簡直要跳起來!他知道,一級企業(yè)資質(zhì)一旦在握,那將如雷厲行所描述的,前途無量。
“若是申報成功,也是爲市裡面爭光,也提升整個行業(yè)水平,市裡面除了配套政策支持外,還計劃對申報成功的企業(yè)給予一百萬元專項獎勵?!卑菜嘉ⅰ耙话偃f”三個字單獨重重說下。
“哇!”今天天上不僅沒有砸下石頭,還掉了個自己夢寐以求甚久的大餡餅,楚江開似天上地下的來回蹦極,恍如隔世間,沒聽出那弦外之音,一味激動地瞪著斗大眼睛,差點要把眼前的舅舅抱起來親一下。
“當然跟上次1.5億元市政項目價格比起來,這也不算什麼!”見他榆木腦袋還聽不出意思,安思危彎曲著中指輕輕點叩桌面,非常含蓄地將項目舊事重提。
看著安思危彎曲著,有節(jié)奏輕叩桌面的中指,楚江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舅舅在跟自己談價格,急忙切入主題。
“算!都算!大事??!舅舅,您真是我的福星!上次招投標沒有你點撥,我哪能從下浮23%提高到下浮12%中標,這11個點可是一千多萬的真金白銀??!”
“一千六百五十萬!不是一千多萬!”安思危一字一頓地打斷楚江開,拖長音調(diào)糾正著,用清晰明瞭又準確無比的數(shù)據(jù)讓他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本賬!而且各自明鏡的很!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紅,背後議論,說我呢?!”安思危趁機將自己各種付出和承擔風險逐一挑明,要的就是小夥子明白,這收益不是白白給的!
“對對,1650萬!舅舅厲害!宏圖建設(shè)能有今天,全仰仗舅舅!”楚江開急忙附和上去,掏心窩道,“放心,舅舅!我上次看咱表弟書唸的不錯,要不高中畢業(yè)後就直接送到美國加州大學學習,所有的事我來處理,如何?”
安思危這才緩下臉色,微微一笑卻不再言語,隨口喝下的龍井茶,似乎有一小片茶葉子粘在舌後跟,他很不痛快地翻動舌尖撩撥一番,用力一口唾出!
楚江開有點尷尬,小爪撓心想:是不是藥下的不夠重?
“寶華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寶華花園要開盤,聽說很不錯,一套意向金只要5萬,要不我用舅媽名字登記10套,到時候轉(zhuǎn)手賣樓花,一套就能賺5萬?!背_不知如何出價,感覺話茬接的有點吃力!
“不著急,倒是省建設(shè)廳廳長關(guān)山河也是咱安達人,他的小舅子前一段時間還問我有沒有好房子推薦。還有市委常委、常務(wù)副市長霍無度不知道哪裡來的小姨也鬧著要買房子,我叫她到時候找你,能關(guān)照就給關(guān)照下,不過點到爲止,不要太沖動!”安思危覺得自己已經(jīng)講的夠清楚了,便嘎然而止不再言語。
“標準?點到哪裡爲止?”楚江開想起父母經(jīng)常說過,與政府官員來往一定要非常小心。他倒不是在意錢財?shù)檬?,只是擔心個別蛀蟲若在他處出問題,會連累到自己,因此想搞個明白,打破砂鍋問到底:“舅舅,您幫說透點,要不我搞砸就出醜了?!?
“省廳的小舅子估計是私底下扯著虎皮當令旗,廳長也不一定知道。你幫他拿個買房子的名額,讓他賺點小錢就行!霍市長那小姨子你可要給我認真打聽下,儘量外圍了解,若真是那種關(guān)係就一條龍給順道裝修;如果也是扯著虎皮的,就隨便應(yīng)付下!”安思危眨巴著眼睛,含而不露道。
“得嘞,清楚了,我回頭馬上辦!”楚江開這下如明眼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shù),正要起身告辭,猛地又想起一件事,諾諾怯怯地低聲說道:“舅舅,金維地產(chǎn)的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這破公司,聽說資金鍊要斷了,還有不少民間借貸呢?!”
“是啊,也欠咱不少工程款!”楚江開有點無奈說:“爸爸在世的時候幫他們建了四棟20層3.2萬平方住宅,一棟商業(yè)1.1萬平方的土建,墊款就墊了2000萬了,快被拖死了!”本來想賺一把,沒想到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工程款算起來有2500萬了,資金分文未還,楚江開一臉沮喪。
“你也不能全怪你爸,金維也算老牌地產(chǎn)商,你爸爸當初的決策是對的!”安思危當場喝住楚江開,死者爲大,哪能講自己連襟不是,何況當初這個工程,妹夫還徵求過自己的意見,“只不過後來纔出了點問題,誰叫你不靈光,貪功冒進,不及時止損!活該!”
“我哪裡會想到,金維地產(chǎn)確實是老牌地產(chǎn),董事長莊稼人我看也挺實誠的!”楚江開喃喃道:“怎麼就出問題了!”
“那還坐在這幹嘛,趕緊去催款啊,早下手爲強!”安思危重重放下手中杯子罵道。
“早催了,現(xiàn)在金維地產(chǎn)傳聞那麼多,沒有一個銀行敢貸款給他。原來說正負00出土後就可以按照85%撥進度款,到現(xiàn)在都快封頂了,還沒有見半毛錢!”楚江開一臉沮喪道,“他們還耍無賴,要我來向您求個情,能否提前變通給他們先辦下銷售許可證,他開盤銷售後,回籠資金第一個就先還給我!”
“我看你是腦殼進水了,手續(xù)不全辦銷售許可證,那是掉腦袋的事!萬一成了半拉子工程,購房戶不把建設(shè)局吃了!”一提及這個“實誠”莊稼人,安思危就氣不打一處來!項目進行這麼久,這廝卻從未前來請安過,有時還叫公司副總過來找自己簽字,簡直不把他這局長放在眼裡!惱羞成怒下,指桑罵槐破口罵道:“他們狗急跳牆,你也跟著來咬我腳跟,混蛋一個!”
楚江開被罵得噤若寒蟬,如老鼠見貓,半天不敢吱聲。
“你有沒有簽署過放棄優(yōu)先受償權(quán)的申明?!”安思危繼續(xù)厲聲喝問道。
“籤,簽過!”楚江開結(jié)巴著,他有種泰山壓頂要出大事的擠壓感,緊張的喘不過氣,“好像他們公司在申請銀行貸款時,說銀行要求施工企業(yè)必須簽署放棄優(yōu)先受償權(quán)?!?
“糊塗!你這一放棄,沒有優(yōu)先受償,萬一破產(chǎn)清算,民間借貸一摻和一訴訟,你還會分到多少錢?!!”
“不過後來銀行了解到企業(yè)資金鍊緊張,因此雖然授信批下來,但是貸款好像一分都沒有讓支用!”楚江開有點發(fā)毛還心存僥倖。
“你馬上了解他在哪個銀行貸款?授信到底有沒有啓用?如果連授信都沒有啓用,就趕緊想辦法把那張蓋有公章的聲明取回!”
“能不經(jīng)過金維公司,直接從銀行取回最好,畢竟貸款還沒有支用?!卑菜嘉H缡治罩T葛亮錦囊,一板一眼排兵佈陣道:“取回之後,立即找金維談判,要求以物抵債,把在建工程低價打折,最好7折打包全部賣給你,談妥後相關(guān)銷售手續(xù)我再來想辦法?!?
“舅舅,要不咱來個快刀斬亂麻,乾脆把他們公司吃了,也搞房地產(chǎn)!”楚江開做個抹刀砍殺手勢,抖落出潛伏心底的夢想,“老當小包工頭,也實在太沒意思!”
原本溫順如一條小哈巴狗,時時搖擺著恭謹和乞求的尾巴,今日突然變得如此殺伐果斷,安思危頗感意外,卻又心生歡喜,點頭頜首笑道:“這也不是個壞注意!”
這時,安思危辦公室電話鈴響起,原來是新到任的冷靜一市長找他。
“我得先走了!”安思危一邊讓辦公室通知司機車子門口等,自己邊拿起公文包邊往外走著說:“主意不錯,就是太大膽,再說吧!”
“我看就這麼定了,舅舅,回頭讓舅媽和我一起入股新金維地產(chǎn),先註冊個兩千萬,入股資本金我來,股權(quán)比例對半開,你五一我四九!”從未敢駁舅舅的楚江開緊跟其後,第一次大膽自作主張,低聲脫口拋出一個巨大橄欖枝!
安思危沒想到他會出如此磅礴大氣的一折戲碼,返身定睛看他一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看不出啊,小子,要成大器了!”繼而笑聲盈盈轉(zhuǎn)身離去,“雷厲行的事隨時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