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鍾儀泡了杯蜂蜜水,一邊吹著熱氣,一邊輕手輕腳來到兒子身邊,感覺溫度差不多了,就勻了一勺遞到楚江開嘴邊。
精神恍惚中的楚江開愣了一下,瞧見媽媽因操勞關心而日漸佝僂身子,心疼不已。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掙扎著起身接過水杯,“媽,我自己來吧!”。
“你丫,今後不要再這麼拼命了,咱家也不缺這個錢,幹嘛這麼拼命!”楚鍾儀心痛之餘,不由嗔怪道!
回想自己當年陪著丈夫楚雲闊,背井離鄉,從安徽蕪湖一路逃荒到荊州監利,沒幾年又一路顛簸到安達市,猶如過河小卒一去不返鄉,其間顛沛流離處處受人白眼擠兌,往事不堪回首。夫妻倆歷經千辛萬苦,咬緊牙關,最終在西江區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小天地,楚鍾儀感概萬千。丈夫雖是同姓上門女婿,但對自己對家庭一向勤懇忠誠,只不料還未享半點清福便撒手人寰。變故突如其來,公司和家庭頓時亂成一團糟,好在兒子似乎一夜間突然長大,三下五除二地將老伴留下的所有產業梳理清楚,公司業務迅速掰回正軌,不僅井井有條穩穩當當,還通過這一兩個月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的溝通奔波協調,將本已老氣橫秋的公司打理得象老樹發新芽般,重新煥發勃勃生機。一些老員工和老客戶還私下給她打電話,一個勁地誇起兒子是棟樑大才,楚鍾儀緊揪著的心這才逐漸放下。
楚鍾儀也不再糾結於老伴的離去,儘可能地忙碌著,完全忘記自己的日漸衰老,全身心幫助兒子處理好家事,儘量不拖兒子後腿,得知宏圖建設有大項目落地,她高興之餘更多隱憂躍上心頭,擔心兒子這根嫩竹子做扁擔,到底能不能挑起重擔,會不會不諳世事,反被壓垮。
看著兒子今晚放縱大醉,嘔吐的一塌糊塗還噩夢連連,楚鍾儀彷彿看見老伴彌留之際那滿懷眷戀的眼神,聽到那悽慘斷續的遺言:“記住,一定要記住:錢不是個好東西,千萬別被錢給圈進去!健康纔是最要緊的!身體是不能揮霍,也最揮霍不起的!”
是啊!健康有多重要,只要生一次病就知道!失去丈夫的楚鍾儀比誰都心底明亮,什麼纔是最重要的!沒了健康,一切不過水中月、鏡中花!
“兒子,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可別忘了你老爸說的話!”楚鍾儀緊緊揉搓著兒子冰冷的雙手,明知道兒子跟老頭子一個德性,幹起活來都是拼命三郎,兩人都是喂不飽的貔貅,滿腦子就是錢錢錢。可錢再多,人不在,給誰花?又有啥用呢?!
見兒子宿酒後仍一臉恍惚迷茫,楚鍾儀心疼地撫摸下兒子的日漸消瘦臉龐,溫聲道:“你爸爸已經給你兄妹置下那麼多店鋪,現在房租都夠咱活幾輩子,還那麼拼命幹嘛?你妹妹也是個懂事孩子,不需要你費心照料,你自己保重身體,纔是最要緊的!”
“媽媽,我知道了,放心啦!”楚江開象被按著牛頭似的,費力迫使自己嚥下幾口蜂蜜水,這才漸漸回神,感覺輕鬆許多,想起在西海大學念大二的妹妹楚江南,彷佛聽見那假小子在耳邊甜甜叫著“哥哥”,美好心情隨著這溫暖的蜂蜜水暢通到全身各處。他整了整被子,推了推媽媽,燦顏笑道:“媽,你也累了,早點去休息,我會照顧好自己。”
“知道媽媽累就好,趕緊找個女朋友!讓她來照顧你!我年齡大了,也確實該退休了!”媽媽敲了敲自己腰骨頭,乘機重彈老調,勸探道:“告訴媽媽,最近有沒有新對象?”
“煩躁!”不提則已,楚江開一聽這事就煩,新拿工程的流動資金正塌鼻樑戴眼鏡沒著落,“哪有空想這破事!!”楚江開剛平復的心又崩燃火花,出言後又頗覺不遜,很是不妥。爸爸去世後,妹妹上大學,媽媽可是唯一一個與自己朝夕相處相依爲命的。
“我怎麼能這樣呢?真是畜生不如!”楚江開真想扇自己兩個耳光,暗自罵了兩聲,可也沒法子繼續忌言諱色,便一五一十解釋起自己爲何酒醉著急上火,純因臨時性資金緊缺卡了公司和新項目的脖子!
“要是能有個幾百萬流動資金,就能打通盤活,解決燃眉之急,後續工程進度款一回籠,馬上就會恢復正軌,後續只要運作妥當,明年多賺一倍都沒問題!”也不管媽媽能否聽懂,楚江開仰望天花板,象傻子對著鏡子說話,自言自語算計著。
“可是,金吉雙說公司賬上資金只夠應付公司日常開支了。如果被那些鬼精靈的供應商知道,一定會暗地聯合坐地起價!他們都巴不得咬口唐僧肉!”一想起利潤將被瓜分,這隻小貔貅立即心頭滴血,連尚未散去的宿酒都忘了。
“那到底要幾百萬才能解決問題?”媽媽關切問道。
“能500萬最好,或者300萬也夠,也許兩百萬就能解決問題!如果能有兩百萬壓箱底資金,我可以多找幾家供應商詢價。咱現在有1.5億大工程面子,又有賬上隨時可以支付的現金,估摸還是會有不少人來合作的!只有熬過這兩個月,後續工程回籠款一到位,建設資金就不成問題了。”
楚江開一邊清著嗓子,一邊敲打著心中算盤道:“只可惜爸爸不該去承建金維地產‘金維花園’樓盤土建,這個破公司回籠款至今分文未回,還要我繼續填坑!要是 ......”楚江開瞄了一眼媽媽,他雖不願媽媽擔心,可一肚子窩囊氣又實在無處發泄,乾脆打開麻袋倒豆子一吐爲快道:“哪怕能回款一點點也好,現在看來是沒希望了,這兩三個月日子不好過啊!”
“你也別怪你老爸,他和金維地產董事長莊稼人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哪裡想得到那個一向四平八穩的老傢伙,怎麼會莫名其妙的突然出問題?”楚鍾儀勸慰道,“你也別想那麼多啦,發牢騷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現在最重要的是,想辦法解決!”
楚江開知道自己又口不擇言了,其實莊稼人和父親一樣,一直是他仰望的對象,兔死狐悲的蒼涼他也常有,可現在自己也“龍遊淺灘”,哪裡還顧得上爲遲暮英雄說話?
“問題就是缺錢啊!”楚江開英雄氣短,長嘆一聲,“臨時性缺錢啊!”
“金維地產最近負面消息多,聽說快被高利貸拖死,估計那老骨頭熬油,也沒有多大指望了。”楚鍾儀擔心他狗趕豬攆情急之下走了歪路,心有餘悸提醒道:“兒子,你可別忘你爸爸講的話,千萬不要借高利貸啊!”
其實楚江開何嘗沒有想起高利貸,那個放高利貸的鐵如金還不止一次的主動誘導他用款。
楚江開知道:只要開口,幾百萬馬上就到。可是一旦借了高利貸,哪怕一百萬,今後都有可能成了井底的瓦片永世不得翻身。那鐵如金交結權貴,高利誘惑邀請加盟,手下豢養大量馬仔,安屯於各種酒吧、茶肆、酒店之間,日常以商養黑,以黑養商,以血路開財路,誘導拐騙企業用其高利貸的例子經常上演,無力還款的借貸者被視爲草芥,非常拘禁、甚至追討砍殺,財產變賣,最終家破人亡。而鐵如金和他的幕後一班人則舉杯換盞,額手相慶著財富的雪球般滾動壯大。
楚江開清楚記得老頭子在世時反覆說過:“高利貸一旦借了,不僅利滾利會吸乾人血,而且這些高利放貸者經常你來我往的互通有無,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旦貼上‘借高利貸’標籤,市場上很容易產生各種居心叵測的傳聞。一人嘴,萬人腿,你根本沒有時間、精力或辦法去逐個解釋!”
楚江開自己也深有體會,鐵如金這個黃鼠狼給自己拜年時,也是吹噓他們實力多強,一會兒講張三找借他多少,一會兒又是李四欠他多久未還,甚至還神秘兮兮點到金維地產莊稼人的兩個兒子也找他借錢。如果還不了,他們計劃把整個金維地產全部吞併。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將心比心於自己曾經崇拜的偶像,楚江開彷彿已經聽到鐵如金到處吹噓宏圖建設也找他借款,好像看見漫天飛舞著的負面消息。銀行、政府乃至全社會都在唯恐躲之不及,公司人心浮動員工私下紛紛自尋他路,轉包商更是害怕沒有現金支付不願任何墊款基建,最終自己落得和金維地產一樣的窘迫下場。
“即使不會那麼慘,今後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背上標籤後,要想各種成本降下來或繼續良性發展,無疑是負重登山,困難重重!”冷靜推演過的楚江開早就斷了這念頭,但仍一如既往笑呵呵地與鐵如金交流,因爲他知道,世間萬物必有其用,即使是雞鳴狗盜三教九流的雜碎信息,都可能有意外作用。
可是,眼下自己剛挑半年大梁,羽翼未豐又孤寡無助,若不借高利貸,當何去何從?楚江開如誤入白虎堂,又彷彿行走在一條僅容隻身一人的衚衕,掙扎到最後,卻是一堵高牆直亙!置身於這狹長的死衚衕,自己竟然連轉身氣力都沒有了,一種“有心殺賊、無力迴天”的悲涼再次涌上心頭,不禁長嘆一聲。
“可別再這樣啦!一嘆窮三年,可不能這麼沒鬥志!”見兒子又開始長吁短嘆,楚鍾儀的母性保護欲被徹底激發出來,拍了拍兒子的胸膛,亮聲道:“勇敢點!我的孩子!這社會從來就是適者生存,強者更強;弱者自困,強者自愈!唉聲嘆氣跟發牢騷一樣,統統無濟於事,最多成爲人們茶餘飯後笑料!你要記得,每個人所處的環境都是一面鏡子!你示弱了,大家便看你弱;你堅強點,全社會都覺得你很厲害;你微笑了,周圍人便報以微笑;你苦喪著臉,有可能會博得一時的面上同情!但最終人們會從骨子裡看輕你,認爲你連自己都不信任,誰還有義務、責任相信你、幫助你?!”
“不就兩三百萬!怕什麼?!爲什麼不把家裡店鋪拿去抵押?”
“銀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貸款的手續很麻煩!我又剛接手,銀行這方面的關係還沒有打通,聽說這些官老爺們都很拽的!貸款要想辦出來,又吃又喝還要一兩個月呢!”
楚江開猛地將杯中水一乾而盡,繼續說道,“之前金吉雙有在工大銀行申請過銀行承兌匯票,都幾個月了,也沒有半點動靜。銀行裡哪個是吃素的,還不都是餓鬼轉世,雁過拔毛的!”
“金吉雙那老頭做做賬還可以,要他去跑銀行搞貸款,我看你就別指望了!”楚鍾儀快人快語,直接了當道:“銀行不是吃素的,自然有不吃素的理由。但難辦的事情想辦法辦好,說不定事半功倍!我覺得銀行那檔事也是大事,最好你自己出馬,畢竟咱是有求於人家的!”
“我知道啦,這段時間不是正忙著招投標嘛?”楚江開明知她說的在理,可遠水救不了近火,“要是手頭上有多一點現金就好,可以放在賬上做做樣子!只要熬過年底,明年回籠款一回來,一切自然都順了!”楚江開突然想起往年年底各種農民工攔路討薪和供應商們的催款情形,不免又是一陣煩躁,端著杯子想再喝一口,卻已空空如也,不由煩躁地指三怨四道:“想要時卻沒有!就這兩三個月,口渴時沒有水!”
楚鍾儀默默地從楚江開手中接過空杯,輕輕地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她又端回一杯熱牛奶,溫聲道:“還是喝點牛奶吧,暖暖身子暖暖胃,你今天都吐空了,會傷了身子。錢的問題不要再想了,我來!”說罷,便從兜裡掏出兩本存摺。
楚江開驚喜地看著存摺,兩眼泛光,卻不願伸手去接,他知道這一定是媽媽辛苦攢下的私房錢,作爲男子漢,自己打死都不能碰。
楚鍾儀一眼就洞穿其心思!欣慰、驕傲又心疼不已!她百感交集地撫摸著存摺說道:“這兩張存摺,新的是你爸爸臨走前給我的,有三百萬。你爸特別交代我,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絕對不要拿出來!這張舊的,是我平時點點滴滴存起來的,也有197萬了,你全部拿去吧。”說罷,把兩張存摺放在楚江開手中。
這兩張存摺象帶著暖暖熱氣的牛奶,迅速溫軟了楚江開整個心窩,盤桓心頭巨石“哐當”落地,在接近破涕爲笑的同時心生無限感概!
有道是“衣是翎毛錢是膽”,楚江開完全沒有料到,老爸如此深謀遠慮,臨去世前還留了這麼一手,更沒想到媽媽點點滴滴竟然也會積攢起近兩百萬私房錢,關鍵時刻鼎力相助,一下子膽氣橫生,彷彿渾身上下全是勁!他掙扎著起身,滿懷感激接過新的存摺,但把舊的存摺壓回媽媽手中。
“爸爸的三百萬我先拿著,算我借的!快的話,春節前還你,最遲五一節;你辛苦攢下的這些錢我一分不能動,這可是咱家的保命錢喔,咱就不輕易去動它了。”楚江開心情大好,又開始嬉皮笑臉起來。
“媽知道你的孝心,但現在你是家裡主心骨,你順順當當了,咱這個家纔會順順當當的!媽媽的每一分錢都是給你們的,我又不能帶走!”不等說完,楚鍾儀又把舊存摺再次壓回兒子手中,不容置疑道:“我雖是個婦道人家,但你剛纔講的道理我都懂得。這樣吧!兩筆錢你全部拿上,你先把錢全存宏圖賬上,想方設法讓人知道你有工程大單,又不缺現金,再慢慢多挑幾家建材商,選擇其中一個影響力大有持續供貨能力建材商,嘗試一兩筆金額不大的交易,變法子主動多讓利給他,一點都不要討價還價,還要大方的迅速的全額現金付款,信任度有了,再慢慢考慮延長賬期。那到時候,你賬上越有錢,建材價格就越低!”
“對!對!現金爲王,沒想到媽媽還是個經商天才,真是進的了廚房,上的了廳堂!”楚江開接過存摺,使出羊羔吃奶的氣力,滿心佩服又格外奉承起親愛的媽媽。
“跟你老爸那麼久,沒吃過豬肉,還會沒見過豬走路?”如被六個指頭齊撓癢,楚鍾儀格外舒坦受用,卻又轉瞬正色提醒道:“你還年輕,做生意要懂得捨得!別太貪,不要老想搶五十一,要學會經常取弱勢的四十九。吃虧是福,十個四十九一定是大於一個五十一。你只要能捨得,心甘情願那四十九,有舍自然有得,你身邊會很快形成隱形聯盟,那今後做事起來,就事半功倍了。”
“但是和當官來往要注意,不要隨便行賄,不要對他們抱太大希望,保持距離,纔不會成爲這些人精們的犧牲品!”楚鍾儀繼續危言正色警誡道。
“經典,厲害,英雄媽媽!”楚江開沒想到不出門庭的媽媽,竟然如此洞察世事,如此磅礴大氣,思維如此清晰,不由豎起大拇指笑道:“媽媽,您可真是楚家大城門上的守衛啊!”
“啥?什麼意思?!”媽媽一時不知其意。
“咱大楚帝國的城門上守衛,高手啊!”楚江開笑虐著,快樂的眼睛瞇成一條線!
“混賬小子,敢開刷老孃!”楚鍾儀笑著扭了兒子耳朵,不無驕傲又豪氣干雲道:“我和你爸風風雨雨這麼多年,啥事沒見過!兒子,今後再大的事都不要怕,船到橋頭自然直!”
“而且今後你會知道,再大的事都不過屁大,身體纔是第一!”媽媽頓了頓,重重說道:“媽媽只有一個要求,你要身體健健康康的,今後有事不能再悶著或一個人扛著,有媽媽在!還不夠,我找你幾個表舅舅!”
楚江開陡然有種“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的感覺,有了媽媽醍醐灌頂的一席話和拔山扛鼎的強力支撐,他象古希臘神話中的巨人安泰一樣,拼命吸取大地母親蓋亞的力量,信心滿滿,鬥志昂揚!
“當家不易,考慮問題要方方面面,要多聽多看多請教多溝通,信息和點子常常比錢更有用。有空去找找嚴斯普同學,你不說過他是你高中同學,又是研究生,還是安達人行專門引進的高端人才,象這種年輕、素質高又是要害部門當官的,定有過人之處,你可要放低身段,主動多接觸,找他商量商量,說不定還有更好辦法。”
“對啊,我怎麼把他給忘了?他還管著銀行呢!!”楚江開撥雲開霧般的一錘自己腦袋,抱著媽媽的手輕吻道:“謝謝媽媽,你真厲害,難怪爸爸那麼怕你,我今後要找就找像您這樣的媳婦!”
“又像你爸油嘴滑舌,趕緊給我找個媳婦,要不這錢就不給你,自己去找你媳婦要!”媽媽作勢要拿回存摺。
“別別別,媽媽,我答應你,這個工程之後一定給你帶回一個!”楚江開趕緊把存摺塞進被子裡,嬉皮笑臉道。
“一言爲定!”媽媽正色著。
“一言爲定!”楚江開笑嘻嘻地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對著媽媽的手掌心就是一拍。
“不許反悔!!”
“放心,絕不反悔,早點休息。”
媽媽笑著幫兒子整整被子,壓實後心滿意足離開。
是夜,雨還在下,楚江開在滴滴答答輕柔雨聲中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