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昴並未察覺,因他的注意力全然在那封信上。
那信上只寫了幾行娟秀小楷,另有一處地名——是城外的一處地方。
他忽然再也笑不出來了,只因他識得這幾個字的主人,與這一封信背後的含義。
他立馬將手中信箋隨袖一甩,狂奔而出,將大殿之中怔立原地的三兩人遠遠拋棄在身後,在慌亂的宮人之中,搶了一匹馬,翻身上馬便向城外奔去。
“花到開時雖未開,花至謝時自然謝。”
那信中的文字久久縈繞在他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在馬上疾疾顛簸的他,此時只想將心中所想的兩個字大聲吶喊出來,可是最終卻化爲了手中執鞭的勁力,在馬身上烙下道道血印。
“不要!”
他雖從未想過與她比翼連理、共度一生,亦未想過與她一道做閻羅王座下的夫妻,然而,他更未想過餘生沒有她的陪伴!
一想至此,他的心中就涌上無盡的恐懼和驚慌,甚至差些在馬的狂奔之中被顛下馬背來。
他從未如此六神無主,或許是因爲,她曾經並非如此重要,可此刻卻重要過一切。他已經失去了一切。
馬載著主人來到了那片女貞林中,他大聲呼喊著那個名字,聲音一遍遍地在林中迴盪,卻遲遲無人迴應。
他的心一下便如沉入了海底。
他不甘心地四處搜尋著,直至瞧見了那一片青翠中的一抹素白,他心間方纔暫且得以如釋重負。
但見那女子身著素白羅裙,不時在舞動之間綻放飄逸,身姿輕盈,宛如林中的一片白雲。此時的她,亦不再如往日那般明豔妖嬈,卻更添了幾分世外空靈。
她似是聽到了林間的馬蹄聲,停下了舞動的身姿,轉首朝這廂瞧來。
那嫵媚的眼神,那嫣紅的櫻脣,仿如她仍是迎風閣中的那風姿綽約、天下無雙的女子。
他在她不遠處翻身下馬,向她走來。
她面朝著他,脣間眸中,盡含笑意,似是一朵頂著秋意盛開的花。
他來赴約了。
他來赴約了,這答案已能令她滿意,她的心願便了了。
便在幾步之間,他忽見她似從懷中拿出一樣甚麼物什,望嘴裡一倒便吞了下去。
他慌了。
便差這麼幾步,他便可以將她攔下來了。
他向她飛撲而去。
可是她仍是如同在風中凋零的花朵一般,無可依靠地癱軟了下去。
他拼盡全力,最後一步時,他將雙膝狠狠地砸在沙礫之上,雙手貼地伸將出去。石尖如一把把鋒利的刀刃直刺心底,劃破他的下裳、膝蓋、手背,留下道道血痕,可是他全然不在乎。
他緊緊將那個凋零柔弱的身子抱在懷中,滿含淚水地看著她。
“閣主,不用怕,我等你。”她用身上僅餘的幾絲力氣,撐起了笑容對他道,“閣主,看到你這般緊張我……我很高興。”
他搖著頭,不知是迴應著她的話,還是不想眼睜睜得瞧著她就這般凋謝。
她手中的藥瓶之中還有一粒藥丸,那是留給他的。
他接過藥瓶,將它緊緊地攥在手心,看著她口中流出汩汩獻血,漸漸浸染了素白的衣裙,恰如開在這林中的一朵豔紅花朵,示意著期盼已久的秋意終於到來。
他愈來愈猛烈地搖頭,淚水灑在美麗的花朵上,如最清亮的露珠,很快與鮮紅滋潤、融合、暈染。他替她擦著嘴角的鮮血,很快雙手亦成殷紅。
他用雙臂緊緊地裹著她的身軀,將自己的面龐貼在她安詳雪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面龐上,希望自己的體溫能夠溫暖她漸漸冰冷的身軀。可是,她永遠不會再睜開眼,用那雙嫵媚的桃花眼笑對他了。
從此,這世上再無人,無論他做得是對是錯,是正是狂,是義是癲,任他再如何的不容於世,都會始終在他身邊,嫣然而笑。
從此,這世上在無處可收容他。
從此,這個名字刻入了他的心扉。
他將手中的藥瓶舉到面前,卻遲遲未將那藥丸吞入口中。
他開始哈哈大笑,笑得瘋狂,笑至彎腰,笑到最後竟然淚流滿面。
他沒想到,自己豪絕一世,橫絕一世,到頭來,竟然無法下定決心毅然赴死!自己竟然還不如一個女子!
他癱坐在一旁,呆呆地瞧著面前的這名女子,藥瓶和藥丸已滾落在他的手邊。
便這般,不知過了多久,他似覺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幾人騎著馬來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一名女子舉著馬鞭似是要衝上前來,卻被身邊的人攔了下來,口中大聲呼喊著甚麼,他全然不在乎。
然後是一身著金甲,肩披紅氅之人跨步來到了他的面前。瞧著眼前這淒涼的場景,那人只嘆了一口氣,道:“結束了,你輸了。”
“你終於長大了啊!”他擡眼瞧著他,翹起了一邊的嘴角,冷笑道。
面前那人聽聞一怒,抽出腰畔配劍來指著他。
他已閉上了眼睛,卻聽那人身後一女子道:“別殺他!”語氣之中全然沒有憐憫之情,取而代之的是滿懷的仇怨與憤懣。
“香桃爲你自盡殉情,你爲何沒有隨同而去?”她瞧著地上的藥瓶與藥丸,痛心責問道。
他只閉了眼無奈而笑。
“你可以隨意予奪他人的性命自由,竟無法掌握自己的生死,真是可笑!”
他亦報以冷笑,最後化爲大笑,似是總算一切都得到了解脫,然後任人將他架了下去。
他似早已失去了魂魄,沒有任何抵抗。
******
一日,宮中的銀杏已落了滿地的金黃,一男一女立於城牆宮門之上,瞧著前面繁華的街市與熙熙攘攘的人羣。
那著雪青錦袍之人牽起了身邊女子的手,道:“到了如今,纔算將所有事皆一一了結。幸好一直有你在身邊,才能讓我如此安心,正如那街市上的尋常男子一般,有一個心儀美麗的女子能夠站立在我身側,讓我心有所依、心有歸處。”
那荼白衣裙的女子,鬢髮在風中翩飛,她深深地嘆了口氣,道:“如果這一刻便是永遠,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