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她方將手舉到半空中卻感到手腕上有一股掣肘之力，回頭一看，原來是被穆容牢牢箍住了手腕，任她再三掙脫亦無濟於事。
只聽穆容道：“文秀！不可動手！”
文秀從未見過哥哥對自己顯露過如此嚴肅的表情，一時有些怔愣。
雖然穆容早已放開了她的手腕，可她緊握長鞭之手仍擡在半空之中。
穆容似是從文秀呆怔的面孔上讀出了幾分生分，方覺自己方纔有些嚴厲了，忙又輕聲向文秀分說道：“他們是盡忠守義的中原將士，更是九泉下的英魂烈士，他們的氣節足以令人敬佩，你若在此鞭屍，會寒了身後衆將士的心！”
文秀聞之默默放下了長鞭，雙目晶瑩，駕著馬望回走。
自小到大，穆容從未對妹妹說過一句重話。文秀的身世可憐，從小與哥哥生活在新犁王室的漩渦鬥爭之中，無人憐見，只有一位哥哥疼她，哥哥亦是將妹妹如珍寶一般捧在手心裡。因而如今見妹妹如此委屈，穆容心中不禁生出許多愧疚，後悔方纔話說得重了些。
穆容命人將自盡的中原將士們好生安葬，並砍下一木從中劈開，以木代碑，點清了人數，親自用劍在上面刻寫“中原十八義士之墓”，心中念想：“你們並未丟了忠義二字，子孫後代必將以你們爲榮！如今你們已回到了中原的故土之上，也算落葉歸根，且安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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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穆容回到涼城之時，已然是月上中天的時辰了，然而穆容總覺得，今夜的天空比往日的都要黑，銀盤明明在天上懸著，天地無一絲銀光，點點星光亦難透過層層陰雲，只有將士們手中的火把冰冷地燃燒著。
他下了馬踏入駐營的涼城城主府中，穿過一進院落，瞧見遠處正廳之中燈火通亮，如晝天明，他便如身前樹了一堵牆一般，再難邁開步子。
一直跟在他身邊的文秀早已因生了悶氣，堵氣回了自己的廂房去。
穆容心中異常躊躇，不知到底該如何向那人言說這般結果，自己並未守住那份承諾，她定會將自己看作輕言之人。其實自己才真正是那無顏面對他人之人。
他心中暗暗想著，連天際劃過的一道閃電亦未引起他的注意。
驀然，只聽前面有一人的喊聲同雷鳴之聲共同響起。
穆容回過神來定睛一瞧，只見那人雖在遠處，立在正廳大門之內，卻聲如洪鐘，不僅自轟隆作響的雷鳴之中穿透而來，且傳入穆容耳中的“穆容主君”四字仍舊字字鳴亮。
他不得不加快了步伐，向那此時已立於門口之人回道：“鎮國大將軍，你們早已在此！”
當穆容步入正廳之中時，他還是第一眼便瞧見了那個身影，那個令他一路都爲之憂心忡忡、滿心糾結之人。
只見那單薄荼白的身影正倚在西面窗前，今夜無月，然她的身上似是正泛著瑩瑩的白光。
然而令穆容心中一怔的，是她面上那淡然的表情。
那方纔出聲喊穆容之人，正是此時立於正廳門內鬚髮半白的將領，此時他面上正十分凝重，向穆容一揖，此後並無多言，只是這年近半百的老將，一直將頭低著未曾擡起。
穆容嘆一口氣道：“大將軍，是我們未及時趕到，你不必自責。你於甘城成功突破中原大軍圍困後，即派遣了斥候前來打探情況，但未想來到涼城時，我們已然離開，因而其中一波返回傳送我們前去追擊的消息。其他剩餘斥候總算在中原大軍的退路上趕上我們，於是又一波折返傳送夏兄先行離開大軍前去追敵的消息。而最後剩餘的三名斥候在林中夏兄部下自盡之處返回，傳送我令你們不必再前來的消息……你們已然盡力，其中並無一刻耽擱，只是……天意難違。”
那鎮國大將軍隨之低嘆一口氣，緩緩擡起沉重的頭顱來，然眉宇間的懊悔之氣仍然還未散去。
穆容雖言此安慰他，然他口中仍難出一言。平日陣上慷慨殺敵聲音洪亮的威武大將軍如今竟如一座威嚴噤聲的大佛立於廳中，不禁令這廳中的氣氛便愈加凝固了。
穆容如逃避一般，自鎮國大將軍身邊離開，向那倚靠在窗邊的身影行去，然接下來的幾步卻並未輕鬆多少，腳上反如負了千斤重。
只見他緩緩來到那人身旁，口中凝噎良久，方纔十分艱辛地吐言道：“他……”
“我已知曉，他是中了白葉設下的圈套，如今已被擒走。”
出乎穆容意料的是，她的聲音異常平靜，似是這般結果對她毫無一絲利害影響。
然而，若是此時仔細瞧她扶靠在窗框上的雙手，已漸漸變爲扒緊深扣，且雙手關節各個青白突出，似是彰顯著，她正在以此努力抑制心中洶涌而起的情感。
“對不起。”穆容方言至一半，便聽天邊雷聲大作。他知曉，這般結果，即使他道出千萬個對不起，即使將自己的性命賠付予她，或許都難得她的原諒，更無濟於事。
當窗外天空又重新恢復靜寂，她將瑩瑩溫柔的面容轉向他時，他知曉她應當是聽到了。
他又有些後悔了，方纔爲何不未多言幾句，哪怕是假話亦好，至少也可令她少許寬慰些。她只不過是這亂世之中的一名女子，雖比其他女子多了份堅毅與智慧，戰士尚可上陣或殺敵或就義，但她自己的命運卻並非她自己可主宰，只能隨這亂世一同風雨飄搖。
然，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嘴角似是彎了一下，似是苦笑，然而很快又消失不見。
只聽自她櫻脣之中道出輕柔之語，道：“不怪你。”
但在穆容聽來，這般輕柔的語氣，是面前這柔弱的女子實在已無氣力花費在任何多餘的情感上。
她立在那西窗畔，自窗內向外瞧去，此時已是雲翳蔽天，天地之間漆黑一片，一番風雨欲來之勢。
穆容似覺得，窗外一陣風隨時便可將那單薄的身影拂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