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大半個身子陷在沙發裡,昏昏欲睡。
收音機裡播放著今早的娛樂新聞:
“本週的龍虎音樂榜依然是天王封年的最新專輯《問路》屠榜,這已經是封天王連續十週問鼎榜首,至今熱度未見消褪,足見天王實力。下面讓我們一起來聆聽這張專輯的主打歌……”
輕快的爵士,伴隨著優雅低沉的嗓音,順著喇叭緩緩流淌。
一陣敲門聲將程澈驚醒。
茶樓的管事阿忠伸腦袋進來:“阿澈,今天夥計請假,你幫個忙,去送外賣好不好?”
程澈迷迷糊糊地,望了眼窗外明晃晃的太陽,搖頭:“不去。”
“幫幫忙啦,你整天呆在房間裡,不怕頭上長蘑菇?”
房間又小又悶,太陽一照,與桑拿房無異。
程澈完全清醒過來,額頭汗水直淌,於是伸長腿,繃直腳尖,想把微微轉偏的風扇撥正。
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腿短,始終差一點。
他擡頭,眼巴巴地望向阿忠。
此處無聲勝有聲。
阿忠恨恨:“懶死你算了!”
這是阿忠的口頭禪,最近常常說。
不知從哪天起,一向勤勉的程澈突然“癱”了。
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也絕不坐著。
爲了將這種習氣發揚極致,他喪心病狂,在牀頭裝個了電鈴。
一按,阿忠就上來,任聽差譴。
再一按,阿忠將茶水端到嘴邊,好生伺候。
按第三下,阿忠收起茶具,換成一碗米飯。
若不是阿忠無法代替他吃飯、上廁所、洗澡等等等等,電鈴的使用說明書還能延長兩米。
……
今日若不是爲著這則同封年有關的新聞,這個時間,他應該還在牀上睡得香甜。
難得他醒了。
多麼偉大的壯舉!
阿忠老淚縱橫。
因此抱怨歸抱怨,仍舊幫他把風扇撥正,好言勸說:“去啦,人手實在不夠。”
程澈轉動腦袋,迎風愜意地享受片刻,這才掀眼皮瞅了瞅阿忠,“不去。”
阿忠早知這樣的結果,亦已做好持久戰的準備,坐在程澈身邊循循善誘。
“喂老兄,你在荊城啊,亞洲第一世界第二的影視工廠,出門就能碰見明星,何況還是送程記的外賣。你就一點不動心?”
程澈掀眼皮,認真端詳他半晌,抓過他手摁在自己胸前。
“動了嗎?”
感受到他強烈的心跳,阿忠點頭:“動了。”
“……”
沉默片刻,程澈從善如流地答,“哦,我炸屍了。大白天的,放我出去嚇人不好吧。”
“……你昨晚是不是又看林正英的鬼片了?”
阿忠不死心:“萬一碰到封年,你就賺翻了呀!”
“阿忠,荊城五六百萬人口,幾乎人人都是封年的粉絲。難道程記的外賣開過光,憑仙氣誘捕天王?”
“……”
“何況程記外賣開送小半年了,你拿回一張封年的簽名沒有?”
阿忠老實搖頭。
程澈終於不再說,伸長胳膊,努力去夠牀頭的電鈴。
嘟——嘟——嘟!
兩長一短,意思是叫阿忠滾蛋。
阿忠大失所望,慢吞吞走至門口,忽然福至心靈:“哦,我忘了,昨天你睡著時有封年的採訪,我錄下來了,你要不要?”
“要!”
“那這外賣……”
“我送!”
這招管用。
程澈立刻跳起:“地址給我!”
“彌敦道北3927號,找劉小姐,別搞錯了。”阿忠笑瞇瞇遞上工作服。
程澈費勁拎著兩大袋打包盒,出門。
9月的荊城依然酷熱,太陽從早上七八點就掛起,到晚上六七點才落,整整十幾個小時,明晃晃猶如熱量極高的火球。
正午更是難耐,一片陰影地都沒有。
程澈走下計程車,立刻被熱浪裹出一層汗。
後悔了,上了阿忠的大頭當!
累、困、外賣好重、想當場去世……
但亦無退路可走,只能硬著頭皮找陰涼地。
好不容易找著了,結果又擠滿了人,層層疊疊的腦袋如山巒,朝著同一個方向。
應該是某劇組在拍戲。
荊城就是這樣。
在最好的年代,影視劇年產量多達上千部,一出門,隨處都是人山人海。
劇組,明星,粉絲,業內大佬。
——只是今天這裡人數超乎尋常。
程澈削尖腦袋突破重圍,在前排看見粉絲手裡舉的牌子:
神愛世人,我愛天王!
心臟狠狠一縮,他終於清醒。
是天王。
封年。
感謝阿忠,明天爭取少按一次鈴!
天王封年背對著人羣,穿著四五十年代的報童裝,手裡高揚著一份泛黃的報紙,聲音歡快:
“號外號外,先生買份報紙吧!”
——是新劇《出人頭地》裡的片斷。
該劇講述荊城歷史上有名的江湖大佬迭宕起伏的一生,此時封年還是十六七歲的扮相,青春活潑。
雖未以正臉面對觀衆,但程澈知道,那張臉必然醒目張揚,活力四射。
那是被《人物》週刊評爲亞洲第一神顏的臉。
五官立體,眉目多情。
增一分有過,減一分不及。
曾有韓國糖果商請他代言,僅僅憑著那張臉,便使其銷量劇增,翻了三倍有餘。後來,雙方合約期滿,廠商更換另一名紅遍亞洲的人氣偶像,銷量又戲劇性猛縮,跌回封年代言以前的水平。
何其諷刺。
這個十五歲就拿下柏林電影節影帝的年輕天王,此刻正站在那裡。
在炙熱的陽光下,在所有陰暗都無處躲藏的主幹道上。
讓荊城的溫度燃燒至極限。
耳畔全是“封年我愛你”、“封年加油”之類的吶喊,程澈只覺得大腦缺氧,連行動也不由得遲緩起來。
他忘了自己前來的目的,只知道隨著人羣往前擠。
後面的粉絲推著他,前面的工作人員也推著他。
好不容易站穩,手裡的打包袋卻漏了,湯汁滴滴溚溚灑著。
只好抱在懷裡,用手接著。
湯汁順著手臂,將胸前的衣服浸出蘊黃。
累。倒黴。心裡更是說不出的沮喪。
不過能近距離欣賞天王,他又覺得不虛此行。
更重要的是,這個天王是活的!
不是紙片人,也不是活在熒幕裡的假像,是真的,活生生與他呼吸著同一片空氣的封年!
封年緩緩轉身。
不經意的目光自人羣掃過。
喧鬧的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片刻,又響起各種心滿意足的雀躍、歡呼,以及癲狂。
程澈亦激動不已,正要發出跟大家一樣的聲音,忽然,封年的目光自他臉上輕蕩過去。
漫不經心,一觸即收。
可就是這麼一點恩賜,頃刻令程澈呼吸停滯。
神愛世人,我愛天王!
媽媽他看我了!
嗚嗚嗚,我願意馬上去世!
在萬衆矚目的目光中,封年迎著鏡頭,夾起報紙繼續往前走。
一輛汽車迎面向他開來。
喇叭震天,而他渾然不覺。
再次揚起報紙高喊:“賣報賣報,今日頭條,荊城自由!”
就要被撞了……
所有人的心都揪起來,程澈凝固的大腦也漸漸回覆意識。
他記起一條舊聞:
1989年9月20日頭條。
天王封年於昨日慘遭車禍,已送醫救治,性命無虞。
——然而自那以後,封年的身體落下病根,再也拍不了武打戲。
今天什麼日子來著?
程澈目光亂躥,終於在不遠處的商廈門口,看見倒計時的日曆牌。
9月19日。
就是今天!
來不及多想,程澈迅速將打包袋朝面前的保全一扔,手撐著欄桿翻過去。
封年繼續向前走。
工作人員涌上來。
程澈奮力將衆人摞倒,直衝封年。
手險險按住天王肩膀,不想對方卻猛地拽他手腕,一翻一送,腳下再一踹,他立刻如同皮球般滾出去,屁股著地。
“??”
好痛啊!
工作人員蜂擁而至,七手八腳將他摁住。
“保全!保全過來!哪裡來的撲街仔,轟出去!”
撞向封年的汽車堪堪停在數步開外,司機自窗戶支楞個腦袋出來,震驚又無語地望著他。
程澈腦袋一空。
……
……
說好的明日頭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