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成宗元貞年間,大元王朝已統治著空前廣袤的土地。
即位不久的皇帝鐵穆耳頻頻對諸王、勳貴們進行大規模的賞賜,歡聚宴飲更是常常通宵達旦,以至於國庫虧空,每年的收入甚至尚不夠半年之用。諫官雖頻頻上奏,酗酒成性的鐵穆耳卻充耳不聞。
這卻不是他又喝醉了,鐵穆耳心裡清楚得很,自己能勝過北安王那木罕和兄長甘麻剌,繼承忽必烈的汗位,實在是險而又險。他現在地位並不穩固,急需各方勢力的支持。
而金銀、牛羊、酒醪和嬌娥就是最好的手段。至於國庫虧空嘛,就從那些漢人、南人手裡要好了,總之籠絡住蒙古人和色目人才是最緊要的。
四海之內的百姓,就在這樣嚴苛的等級制度下共同生活著。
這日清早,朝陽初露,微風拂面,還頗有幾分初春的涼意。
臨安城內“鳳起街”上有一間打鐵鋪,卯時,鐵匠剛開張,便看到門外立著一個年輕婦人,牽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這婦人約莫二十多歲,稍稍佝僂,縮手縮腳地站著,穿一件四處有洞的破麻衣,一條已不辨顏色的長裙,一塊破布裹住了頭和臉,隱隱地能看到她的臉上很髒,似乎還有些腫爛。兩個孩子男孩約摸五六歲大,女孩有十來歲,都穿著破爛的單衣,赤著腳,蓬頭垢面。
這婦人看到這鐵匠,囁嚅道:“大善人……”鐵匠擺了擺手,沒說話。“我想……”婦人這次稍微大聲了一些。
“滾滾滾,沒長眼麼,剛開張,沒飯,沒錢!”鐵匠一邊喝道,一邊把一條被火星兒燙出許多小洞的長布裙系在寬厚的肩膀上。十來歲的小夥計從裡間抱出一堆堆乾柴,開始準備生火。
那婦人並沒有走,看了一會兒那小夥計,摟著男孩的肩道:“我不要飯,我這小兒子要做學徒。”
正在給一口大鍋添水的鐵匠停住了手裡的活兒,看了看那男孩,眉目清秀,身子卻瘦骨嶙峋,弱不禁風的樣子,料也幹不了這吃苦的活兒,於是不耐煩道:“不收不收,我鋪裡不缺人手,也沒閒飯養他。”
婦人的氣息很弱,好像很久沒吃過東西快要餓死了一樣:“求大善人行行好,給口飯吃就行,我家狗子勤快,什麼都能做,杏兒能做丫頭,縫縫補補、劈柴打水的,都會。”
鐵匠並不理睬,年輕婦人卻不依不饒,在鐵匠鋪門口跪了下來,善人長善人短地懇求著,纏了足有半個時辰。都說“人間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這婦人焉能不知這句老話,怎麼就認定了讓兒子做鐵匠的學徒呢?
原來,這婦人家原在淮河一帶,數年前她二十一歲時,流寇南下,全村棄家南逃,路遇戰亂,家人皆已離散,這時婦人已身懷六甲,還拉扯著個五歲多的女兒,只能向南行走,靠乞討度日尋找失散的家人。
走到了臨安,恰逢大年初一。雖是隆冬,這一天卻日頭高照,照得地上暖洋洋的。人人家中張燈結綵,迎接新年。
偏偏此時婦人產期已到,在城郊破廟中百般作難,可幸諸事順利,到得午時,產下一子來。
婦人見到臨安城裡,舉目皆是高官富商,且大都揮霍散漫慣了。她帶著兩個孩子乞討,雖是艱難,卻能勉強度日,就在臨安城裡待了下來,終日乞討。
轉眼七八年過去了,姐弟倆也慢慢長大。一日婦人帶著兩個孩子到城外數裡的湖中洗澡,也怪這婦人生來命薄,偏生又被兩個潑皮惡霸侮辱,幼子拼命啼哭,她護子心切,懼怕惡霸傷及兒女,並不敢反抗,只得就範。
此後,兩子驚嚇過度,精神恍惚。雪上加霜的是,婦人發現自己竟得了花柳之病,周身開始腐臭起來。行人看到她日漸腐爛的面目,都驚慌避開,婦人討到的飯越發不夠餵養孩子了。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一定要在臨死前安排好兩個孩子才能瞑目。
這婦人也料定尋常生意的師傅是不肯收留兩個毫無氣力的孩子的,看到這打鐵鋪,就想人都不願學打鐵這種活兒,興許鐵匠開開恩,還能收留。
“我……我有病,就快不行了,就求大善人積積德,我給您磕頭了。”憑婦人怎麼求,鐵匠好像真的是鐵打的心腸,就是不收。
忽然這婦人衝上前一步,從火爐裡抽出一把燒得通紅的鐵鉗,猛地烙在狗子的左肩上,只聽得“滋”的一聲一縷白煙冒起,狗子嚎啕大哭。婦人哭道:“娘要不死,以後就憑這傷疤來認你!”
鐵匠見狀愣了一下,聞到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停下手中活計道:“你,你這是作甚!我卻不是善人,你這兒子不壯實,我說不要就是不要!”
這時,鐵匠媳婦兒從裡間走了出來,她看了看狗子和杏兒,瘦得風都能吹倒,確是不能做學徒,可是眉目都還算清俊,於是她對婦人揚了揚下巴道:“兩個孩子你留下,我收了。”鐵匠看了老婆一眼,說了一聲“不要不要”,鐵匠媳婦兒立眉道:“你不用管,橫豎我有計較。”
這婦人千恩萬謝,磕頭不已,最後撫了撫兩個孩子的頭,跌跌撞撞地慟哭而去。兩個孩子自是嚎啕大哭,非要追趕母親不可,鐵匠媳婦兒和夥計一人一個,死命拉住才罷。
那婦人了卻心願,卻怎麼也沒想到,這鐵匠媳婦兒可是個最謀利圖財、蛇蠍心腸的人,怎麼可能做起善人來。可憐一番慈母之心,反將兒女推入虎口中。
鐵匠媳婦兒把兩個孩子梳洗乾淨,還穿了整齊衣裳,拉到鳳起街西頭的“落紅書院”來。
這鳳起街是個極熱鬧的所在,一條街上食肆、客棧、茶舍應有盡有,但最吸引人並不是這些賣吃食的,而是一排七八家書院妓館。
“落紅書院”便是其中最紅火的風月歡場。“落紅書院”裡的姑娘不但姿色絕代,且琴棋書畫各有善技,大都賣藝不賣身,只給客人表演技藝,談天飲酒。姑娘們的身價自是極高,但貴族子弟卻趨之若鶩。
鐵匠媳婦兒本想賣杏兒爲妓,狗子便可充做龜奴,做筆沒有本錢的買賣,發個小財。可是她的如意算盤沒有打成,“落紅書院”的媽媽閱人無數,看到杏兒雖然勉強可稱清秀,但很難出落得閉月羞花,狗子瘦弱呆滯,也幹不了什麼活兒,姐弟兩個不但不能做搖錢樹,還要自己搭錢養上起碼六七年,於是拒不接收。
另外幾家妓館,鐵匠媳婦兒也都走了個遍,嘴皮子都摩薄了兩層,也沒能把兩個孩子賣出去。無可奈何,鐵匠媳婦兒只好退而求其次,已經不圖最高價,只要有錢就行,以一兩五錢銀子把二人賣到了城東郊一間叫“雨蝶軒”的三流妓院裡。
忽忽數載,轉瞬即逝。過午,雨蝶軒門前的青石小路格外寂靜。花媽媽坐在門檻上,手裡拿著個雞毛撣子,斜倚著門看一個小丫頭擦地板。堂屋的地上,放著一個陶盆,一個小丫頭跪在地上,拿著一塊破抹布認真地擦洗,滿臉的汗水不時地滴下來。
忽然,鈴兒叮噹,馬蹄得得,從遠處隱隱地傳來男子的朗聲談笑。
三四個少年,約摸十六七歲,皆騎著高頭大馬,衣履光鮮,神采飛揚。後面還有幾個小廝跟著馬一路小跑。只聽得一名跨黑馬、穿白衫的少年道:“敏兄,今天哥兒幾個爲什麼不去鳳起街了?落紅書院的嫣紅還等著我呢!”
一黃衣少年答道:“日日見你的嫣紅,也須有個膩煩的時候!我們且在這城東附近轉轉,有些新鮮野味也說不定。”說罷瞇起眼睛一笑,風流中帶著三分狎暱。
白衣少年不屑道:“這種三流小店,能有什麼好貨色!”
說話間,衆人也行至雨蝶軒門前。花媽媽諳熟此道,看到少年的衣著氣派,便料定是富家子弟無疑,早就歡天喜地地迎了上來:“喲!幾位貴公子,想必是走得乏了,不妨吃杯茶,歇歇腳!”
卻說這白衣少年與黃衫少年等衆人下了馬,擡腳便要入內,忽的一把拂塵從臉部掃過,這一下力道不小,白衣少年左臉登時滲出血來,直覺得眼冒金星,險些栽倒。好在平日裡練習些拳腳,這才勉強站住,大怒道:“何人如此大膽!”
衆人皆驚惶四顧。此時,只見一個黑色身影如旋風般捲了進來,直奔白衣少年而來。那黑衣人身形極快,以至於衆人連他的面目都難看清,只見他老長一把白鬚,飄逸如老神仙一般。
白衣少年急忙退後,只覺腳下一軟,小丫頭大叫一聲,白衣少年方知踩在了小丫頭的手上,忙道:“姑娘可傷著了?”
那黑色身影鼻孔出氣,鬍鬚亂顫:“哼!路家小兒,小小年紀便沉溺女色,不求上進!”一邊說一邊手持拂塵繞著那少年痛打,“路家家訓可還背得?你爹爹、伯伯不得空,道爺我替他們教你學好!”白衣少年的三腳貓功夫如何敵得過那黑衣道長,被打得步步後退,連連叫痛。
花媽媽和小丫頭早嚇得不敢動彈,黃衫少年和幾個同伴都是些紈絝子弟之流,見如此陣勢不由得心慌,立刻四下逃散。
道人點中少年曲澤、陰谷二穴,白衣少年頓感四肢痠軟,癱軟在地,道人這才作罷,又如旋風一般消失了,只有聲音在迴盪街頭:“路遠任重,佛光乍動。棄文從武,滅蒙興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