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七月的夏天。
程希還依稀記得那天,晴空萬里,天上沒有一絲雲(yún)彩,太陽把地面烤得滾燙滾燙;吹在身上的風,就像一股熱浪,火燒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
那是搬到了金屬廠家屬區(qū)的第二天。
程希的媽媽原來是在化工廠上班,家也是在化工廠家屬區(qū),而程希也是在化工廠上小學(xué)。
程希媽媽是個苦命的女人。
程希爸爸是化工廠的銷售員,媽媽是會計,原本一家三口,收入不錯,生活和美,程希五歲之前,都是很幸福的。家裡掛著的全家福,三個人的笑裡都滴著蜜。
只是著蜜糖樣的生活,在程希五歲那年,消失殆盡了。而之後程希的生活裡,充斥著父母間無止盡的謾罵,和父親揚起的拳頭。
程希媽媽個子不高,身材微胖,圓臉彎眉,細眼朱脣,聲線軟糯,態(tài)度溫柔,平日行事,謹慎穩(wěn)重,是一個知書達理的小女人。雖然外貌平平,不夠美豔,但屬於娶進家門,宜家宜室的好女人。
年輕時,程希媽媽一直希望找一個,高大魁梧,長相英俊的男人,屬於顏控型。而程希爸爸就長在了她的擇偶點上。
20歲剛進化工廠,一次程希爸爸來找她報銷差旅費,對視相笑的一眼,她認定了這個男人。
從此,這個溫柔持重的小女人,如飛蛾撲火,像夸父追日,忘記了矜持,拋下了面子,不顧外人的嘲笑,家人的反對,用致死方休的勁頭,啓動逐愛模式。
早送飯,晚送衣,織圍巾,繡手帕,時時表白,處處示愛能用的手段都用了。
就這樣一個大家眼中,溫溫柔柔,說話聲大都怕嚇死螞蟻的小女人,還和同時愛慕程希爸爸的另一女人打過一架。
那個女人高她一個頭,身材大她一圈,卻被她打的落荒而逃。
據(jù)見證了這場,轟動全廠的奪愛之爭的人講,程希媽媽是下了死手,就好像輸了就丟了命一樣的不管不顧,撕扯捶踢,毫不畏懼,最終嚇跑了那個女人,得勝還朝。
後來,有人問起此事,程希媽媽略帶驕傲的神情說:“你男人你不護?搶男人搶到我家門口了,還讓我手下留情嗎?“
這事讓大家也都看透了,她是一個外表柔弱,內(nèi)心剛強,更是下手毒辣的女人,從此,再沒有鶯鶯燕燕出現(xiàn)在程希爸爸周圍了。
都說女追男,隔層紗。青年男女,日久難免生情,加上如水的夜色,微醺的酒意,醉人的情話,郎情妾意,軟香在懷,兩個人,終是越過了,最後的防線,一顆愛情的小種子,悄悄紮了根。
那個時代,婚前有孕,對整個家庭都是奇恥大辱。程希的姥姥姥爺,也就顧不得反對,匆匆讓小兩口成了婚。
雖然這婚結(jié)的倉促,還略顯得不很體面,但小兩口的情是真的,愛是濃的。
婚後程希爸爸對妻子也是捧在手心裡養(yǎng)著,百般愛,千般寵,萬般護,時時掛心,刻刻體貼。
程希媽媽後來回憶起來,婚前幾年,是真的很幸福呀,每一天,都像是在蜜罐裡泡著。
程希爸爸對她媽媽是真的好。就連最初不看好的姥姥姥爺在他們婚後,也對這個女婿是讚不絕口。
由於程希爸爸是廠裡的業(yè)務(wù)員,所以經(jīng)常天南海北的跑。上海時髦的衣服,廣州最新的化妝品,四川豐富的小吃,新疆香甜的瓜果,只要是出差回來,程希爸爸的揹包裡,總能翻出帶給妻兒的好東西。
程希2歲那年,爸爸出差去新疆,回來給媽媽帶了一個和田玉的手鐲,橢圓形的手鐲,溫潤的脂白色。爸爸說:“一看到這個鐲子就想到了媽媽,雖然外形普通,但是性格溫柔,爸爸說,媽媽就是這和田玉,溫潤養(yǎng)人。”
買這鐲子,花了兩個月工資,可是程希爸爸說值得。
他含笑捧著起妻子手腕,小心翼翼的爲她帶上。而她也愛這鐲子如珠如寶,小心呵護,害怕磕了碰了。
每每有人提起這鐲子,程希媽媽都嬌羞的說:“他很喜歡,我也很喜歡。”
這潔白無瑕的鐲子,帶在她圓潤的手腕上,就像是這些年,兩人愛情和婚姻生活的見證,美滿幸福,不慘一點雜質(zhì)。
原來的糙爺們,有了孩子後,也完全轉(zhuǎn)了性,變得細心又體貼。
孕期時,彎腰爲妻穿鞋;月子時,起夜給娃衝奶;幼兒時,抱女去曬太陽;上學(xué)後,每次接女兒放學(xué),都把小小她抗在肩頭,逗弄的程希咯咯笑個不停。
那時候,程希媽媽心裡的甜,藏都藏不住,像漲潮的春水,從脣邊,從眼角,漫出來。漫到腳底,漫過頭頂,整個人時時刻刻被這蜜包裹著,從內(nèi)到外散發(fā)著名爲幸福的味道。
這樣的好日子過了五年。
程希媽媽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是1995年4月5日,星期三。她的世界,在這一天崩塌。
那天下午,程希媽媽接到幼兒園老師的電話,五歲的程希偷偷喝了水龍頭的涼水,引起腸胃不適,拉肚子了。好巧不巧,孩子太小,一著急,褲子沒脫下來,就搞髒了褲子。
雖然是四月天,但是北方天氣,初春咋寒,老師把髒褲子給孩子脫下來,用小被子包著,怕孩子不老實,再凍病了,於是給她打電話,希望能送乾淨衣服去給孩子穿上。
程希媽媽跟領(lǐng)導(dǎo)請了兩個小時假,回家給孩子拿衣服。拿完衣服去幼兒園的路上,路過夢苑酒店,就是一晃眼的功夫,她認出,前面進了酒店的男人就是程希爸爸。
因爲他身上穿的咖色格子夾克衫,還是前幾天他出差走時,自己親手裝進他隨身帶的行李箱裡。
按程希爸爸的說法,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還在晉城出差,要等到這週末才能回家,這會出現(xiàn)在這兒,又沒有回家,程希媽媽的心臟,沒來由的縮緊,針刺樣的痛了一下,直覺有壞事發(fā)生。
都說女人的第六感最準,這次程希媽媽也一樣。
她站在原地,就幾分鐘的時間,卻好像過了幾年。腦子裡過電影一般,把所有不好的預(yù)想,都演了一遍,但是終究敵不過一探究竟的決心,邁步走進了夢苑酒店。
問前臺要到了房號,直接上樓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女人。
淺咖長風衣,內(nèi)搭黑色包臀及膝針織裙,腳蹬黑色高跟牛皮靴,高挑身材,挺胸翹臀,棕色大波浪髮型,粉飾的嫩白肌膚,描畫著柳葉黛眉,秋水流波的丹鳳眼,水潤飽滿的殷紅脣,趁的臉頰上緋色多情,美人多嬌。
程希媽媽也不客氣,擡手推門徑直闖入。就看見她的丈夫,這會兒只著一件白襯衫,歪靠在牀頭,左手夾著煙,左腿搭在右腿上,悠悠的晃,自在又休閒。
明顯是沒想到進來的是自己的老婆,他彈簧一樣從牀上蹦起來,推著程希媽媽就往門口去。
什麼也不用說了,眼前這一幕再明白不過了。
事情後來的發(fā)展狗血又暴力。
這個美豔女人,是程希爸爸在山西的一個客戶。
女人比他小二歲,離異無孩。同程希媽媽一樣,喜歡他高大魁梧的身材,英俊風流的樣貌,機智幽默的談吐。一開始,只是每次程希爸爸去山西出差時,兩人茍且在一起,後來女人不滿足,經(jīng)常會偷偷過來相會。這次就是程希爸爸出差結(jié)束,女人一路跟過來。
在隨後的日子裡,程希媽媽陷入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
不許丈夫出門,每天哭鬧不休。就和追求他時一樣執(zhí)拗,卻更加瘋狂。
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每天都在程希家裡上演一遍。他們家也從人人羨慕的幸福之家,變成了讓全廠人唏噓的悲慘之家。
程希爸爸並不想把事情鬧大。畢竟家裡妻子溫柔體貼,女兒乖巧懂事。之所以出軌,也是由於在外寂寞難耐,加之紅袖誘惑,一時精蟲上腦,做了錯事。原想家裡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坐享齊人之福,誰想到,一朝戳破夢幻的泡泡,被貪心的惡魔拽入了業(yè)火熊熊的地獄。
由於程希媽媽太過疑神疑鬼,即使程希爸爸一再保證斷了和外面女人的聯(lián)繫,下跪求饒做了,染血的保證書寫了,請假在家24小時小心伺候著,無奈程希媽媽走不出心魔,越鬧越兇。
那時候,出軌是作風問題,事情越鬧越大,太過難看,不但程希爸爸被廠裡開除,程希媽媽鬧到了山西,那個女人也被所在單位開除了。
這已經(jīng)是半年後的事情了。
程希爸爸被開除後,在家呆了兩個月,就開始出門找工作了。小城市,大企業(yè)就這麼幾家,因爲生活作風問題被開除,名聲已經(jīng)壞了。託了熟人,送了禮,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工作。
最終在親戚的推薦下,去了一家小廠,當了一名質(zhì)檢員。
不僅僅是收入降低了不少,程希爸爸本就是坐不住的性格,現(xiàn)在要天天坐在車間裡,重複簡單的勞動,對他猶如上刑一般。
回憶之前,每天意氣風發(fā),天南海北的闖,見識廣博,收入豐厚,是身邊人人羨慕的對象。
對比現(xiàn)在,每天面對死水一潭的工作,哭鬧瘋癲的妻子,親戚朋友的鄙夷眼光,這使得一直自帶光環(huán),活的閃閃發(fā)光的程希爸爸,頓感生活的無望,歲月的殘忍。
自此,程希爸爸沉淪怨海,墮入酗酒賭博的沼澤,再未脫身。
從那以後,他賭輸了就喝酒,喝醉了就在家砸東西,打老婆。
從程希六歲開始,媽媽臉上,身上時不時就會青一塊,紫一塊,冬天還好,夏天更是遮也遮不住。
而程希的媽媽,深知當初事發(fā)時,自己亂了心智,失了方寸,問題處理的太過粗暴簡單,才把原來可以修復(fù)的家,生生打碎,讓程希爸爸現(xiàn)在自暴自棄,宛如廢人。
一直到程希七歲上,這一年多,她洗衣做飯,收拾家務(wù),工作帶娃,一力承當。扮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對丈夫各種要求盡力滿足,溫情似水,愛意滿盈。而對於丈夫的打罵,更是百般忍耐。
因爲,她依然愛他。
每每夜裡,她都是蘸著曾經(jīng)美好的五年,舔舐傷口,讓身上的傷,不那麼疼。
在程希爸爸少有的清醒時刻,對他回憶過往甜蜜的生活,希望能喚回曾經(jīng)那個呵護妻子,寵愛孩子,對家庭有責任,對妻女有擔當?shù)暮媚腥恕?
可是,人一旦身墜沼澤,如何再爬的出來?越用力,反而會越深陷。
而程希爸爸一想到曾經(jīng)自己,走到哪裡都如太陽耀眼,現(xiàn)在卻像躲在陰溝的蟑螂,對妻子的怨念就更深一層,打罵就更狠一分。
那一晚,程希爸爸又賭輸了錢,醉醺醺進了家門。見到妻子,一言不發(fā),只隨手抄起桌上的杯子就砸了過去,隨後的拳打腳踢如雨點般落下。
小小的程希看到媽媽又在捱打,大喊著衝過去,想以一己之力撞翻爸爸,哪知,喝醉酒,打紅眼的爸爸,一巴掌扇在程希臉上,扇的她躺倒在地,口鼻出血,流了滿臉滿身,小小的一個人,就像個血葫蘆。
看到女兒滿臉的血,爸爸酒勁也嚇醒了三分,呆立在屋裡。
程希媽媽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抱著孩子就往衛(wèi)生所跑。
幸好沒有大事,只是腫了半邊臉,掉了兩顆牙,出了鼻血,塞上棉花就止住了。
衛(wèi)生所醫(yī)生的一句話,讓程希媽媽深感後怕:“有些父母打孩子,一巴掌打死打殘的也是有的,大人怎麼鬧都行,傷了孩子,就是罪過了,會後悔一輩子的。”
當晚,程希媽媽沒有回家,而是抱著她去了姥姥家。
姥姥姥爺看著女兒身上的青紫傷,孫女腫脹的臉,和身上上大片的血跡,只有落淚的份。
就是那一晚,程希媽媽心裡對丈夫的愛,耗盡了。
出軌的刺痛,從來都沒有消除,曾經(jīng)的恩愛,是支撐程希媽媽,維持家庭的最後砝碼,但是,孩子的傷,把僅剩的砝碼都推到無底深淵之中,一片不剩。
第二天,程希媽媽把孩子託付給父母,自己一個人回家,去和丈夫談離婚了。
離婚談的並不容易,這樣扯扯連連,又過了將近一年光景。
在著期間,程希媽媽也沒有閒著。
她深知,離婚後,需要給自己和孩子換個環(huán)境。由於程希媽媽在化肥廠做會計工作,一直勤勤懇懇,細緻周全,無論領(lǐng)導(dǎo)或是同事對她的能力,都給與很高的評價。再加上丈夫出軌,繼而被家暴的悲慘經(jīng)歷,很快就在朋友的幫忙下,把工作關(guān)係從化肥廠,調(diào)轉(zhuǎn)到了金屬廠。
進入金屬廠後,程希媽媽多次找領(lǐng)導(dǎo)送禮,哭訴自己生活的艱難,終於在金屬廠爭取到一間40平的一室一廳的小屋。
結(jié)束了婚姻,轉(zhuǎn)調(diào)了工作,搬了新家,程希媽媽帶著程希開始了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