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光二十四年,嶽朝暨南王李焱獨女李雲舒,大病一場。全國的醫者都被請入暨南王府,許以親王一諾,只求救得小女性命。不曾想,醫者們均搖頭扼腕,言必稱無可救藥。李焱聞之,一夜之間,眉須皆白。
哪成想,李雲舒本已是人之將死,連眼瞳都渙散開來,一刻之後,卻忽然睜眼從牀上坐起。太醫院的老太醫們挨個上門來診治,竟無一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李雲舒的病,就這麼不藥而癒。
嶽朝重文輕武,暨南王乃名將,總領嶽朝最精銳的江旵軍,戰功赫赫。嶽朝西臨大涼,大涼居於苦寒之地,然則將士悍勇,見嶽朝富庶,常懷覬覦之心。暨南王李焱率江旵軍鎮守嶽西,數十年來,兩軍相接不下百次,李焱未嘗一敗。
李焱聲望之盛,可想而知。回京當日,滿城民衆自發集結於城門口,“暨南大將軍”的呼聲震耳欲聾,連腳下土地都爲之震顫。
此次,李焱獨女起死回生,民衆都道是老天有眼,不忍寒了護國將軍的心。秦武帝亦是賜了李雲舒一串檀水沉佛珠,據說是當年皇后的陪嫁。皇帝此等做派,朝中聞風而動,上門來探望李雲舒的人絡繹不絕。
李焱怕女兒大病初癒,三阻四撓,反而沒見得朝中人消停,日日門庭若市。
穆歸晚知道,這些人不過是趁此機會,結交李焱,又有幾個人是真心替李雲舒擔憂?
李焱想必也心知肚明,便格外不願在此時讓人進門打攪。但李家不可能永遠閉門不見客,這等於是打了皇帝的臉。李焱能阻上這樣幾日,實屬不易了。
穆歸晚站在李焱夫婦的門前,理了理衣襟。自她重生之後,宿在李雲舒的殼子裡,爲著能多點時間理清自己的處境,便時時裝著病懨懨的一副模樣,好叫李焱夫婦少同她說話。
儘管如此,穆歸晚還是實打實的感受到了李焱夫婦對李雲舒極盡所能的珍視和寵溺。李雲舒的閨房無論是佈置還是常用物什,無一不是難得一見的珍寶。就連窗花都是出自京城名士之手,可見用心之深。
穆歸晚這三日也見過幾次李焱夫婦,二人從未流露出一絲失態,時時刻刻都帶著笑,不肯影響她分毫。
這讓穆歸晚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穆祁和顏安華。當年是何等的心思明澈,如何不知她一心只念著秦初旭,無異於累害穆家全家以身飼虎狼?
但終歸是替她圓了心事,不捨得她兩難,便是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也在所不惜。
這纔是骨肉至親,可笑她還將那秦初旭視作一生一世一雙人,以爲他同她一樣,認定了彼此。
卻不知,他早有貳心。
穆歸晚自嘲般的笑了笑,眼底一片冷肅。
秦初旭,我總會讓你也嚐到家破人亡的滋味,你且等著。
不過當務之急,是得緩了李焱夫婦的燃眉之急,也讓自己置身局中,方能看清勢在何處。
穆歸晚輕輕敲了敲門,喚了聲:“爹,娘。”
幾乎立刻就有柔美女聲從裡頭傳出,伴隨著帶有一絲急切的腳步聲:“小舒?”
門開了,一箇中年美婦站在門內,牽住了穆歸晚的手,將她輕輕拉進房門。
這貴婦的一舉一動都極爲端莊得體。她螺髻上只簡單挽著一隻流雲簪,穿一身白地雲水妝花鍛袖衫,妝色清雅,卻隱隱讓人不敢直視。
這是李雲舒的孃親,李焱的夫人,皇帝的親妹妹,平寧公主秦綰。
“是小舒來了?”
聲音極爲低沉渾厚,意外的讓人心安。
“是,”李夫人笑道:“是小舒來了。”
李焱正坐在幾案邊看一冊書。聞言立即將書放下,看向穆歸晚。
儘管不是第一次見到李焱,穆歸晚依然有些感慨。她雖貴爲穆家嫡女,但穆家身份特殊,並不顯於朝堂,而是隱於其後,伺機而動。因此,穆家人獨來獨往,未曾與朝廷中人多有接觸。
她對李焱的印象,也只停留在父親的描述中,以及李焱班師回朝之時,她隱沒在人羣中,遠遠地瞧上了一眼。
那時李焱走在大軍前列,白馬飾金羈,威風世無雙。她那時是不服氣的,她覺得父兄也有這個本事,只不過膽子太小,屈居人後,否則成就必然不在這將軍之下。
那時她不知道,她在那個隱蔽的府邸裡,度過的那些清閒日子,後來是她無論如何哀求,都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後來,她和秦初旭一齊登上了皇位,李焱全家被隨便找了個罪責,發配遠疆。其實那時她就知道,這一家人,是不可能活著走到遠疆。
果不其然,李焱一家上路不過七日,便有消息傳來,路遇匪賊,未留活口。
一代名將,死於匪賊?
究竟是匪是官,穆歸晚不是不知道。李家和穆家,終究是滅在了同一個人手上。
可以說,穆歸晚對李焱知之甚少,但總歸是大將軍,是尚武之人,該是粗豪大氣的一個人。
但李焱其實看著並不像一個武將,反而更像文士。也許是他聲音低沉但不粗啞,面容也與那些軍營中歷練過的人有些不同,顯得更爲白淨利落。而且,李焱喜讀書,不拿刀槍的時候,隱隱有書卷氣在身上。
李焱溫和的朝著穆歸晚笑道:“小舒,身體可還有不適?”
穆歸晚斂了斂心神,回道:“父親不必掛念,女兒已然大好了。”
李焱點點頭。李夫人還是捉著穆歸晚的手不放,帶著她坐於一處,三個人說了幾句散話。
穆歸晚笑言:“我這一病,可把嫣兒她們急壞了。昨兒還差了桃枝來給我遞帖子呢,說等不及要見我,同我說話了。”
李夫人欣慰的點頭:“嫣兒是個好姑娘,聽說你病了,還親自跑去城外擒了那黃仙人來。想來你們天天膩在一塊,這一時半會兒不見,倒真是惦念著了。”
穆歸晚低頭扯了扯袖口上的流蘇:“我與嫣兒情同姐妹,她想著我,我必然也是想著她的。”
李夫人看看穆歸晚的手,扶上她的肩:“你想去,明兒個讓優葵秀蔓陪你去便是了。”
穆歸晚聞言欣喜不已:“母親,當真讓我去?”
李焱此時插了一句:“爹孃什麼時候騙過你?”
穆歸晚似是掩不住喜悅的低頭笑了,旋即又擡起頭來:“但明天我要去見嫣兒,後天又得去見慧雯....”
李夫人聞言啼笑皆非:“你嫌累,乾脆一起見,不就好了。”
穆歸晚眼神一亮:“那不如咱們辦個宴會,將大家夥兒都請來,可不熱鬧又省事?”
李焱擡眼和李夫人對看一眼。夫妻二人正爲這檔子事煩心,此前不是沒想過宴請四方,索性將真心假意都攤開來。但終歸是覺得此舉太過張狂,不合時宜。
如今穆歸晚將這件事提出來,夫妻二人便又動了心思,只是不知道尋何由頭纔是。
穆歸晚似是無意般自言自語道:“我一定得讓嫣兒好好看看陛下賞我的那串佛珠,可得叫她眼紅了...”
李焱不由得擡眼望向女兒。只見女兒依舊是歪坐著,倚在她母親身上,把玩著袖口的紋章,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但她這句話,確實是點醒了自己。縱使李雲舒是起死回生,但對人言必稱大病初癒,否則就有鬼神之嫌。但若只是大病初癒,就宴請四方,著實不合適。
如若將皇帝賞賜的佛珠尋來做由頭,豈不是倚仗著陛下,則名正言順,不懼落人口實。
念及此,李焱笑了,對著穆歸晚道:“小舒想辦個宴會,爹爹自然是要答應的。”
“真的?”
“當然了,不是說過,爹孃從不騙你。”
笑聲陣陣從李府正屋中傳來,和樂融融。
而穆歸晚笑倒在李夫人身邊,眼底卻是一片冰冷。
這場鴻門宴,秦初旭,你可得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