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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魘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

穆歸晚對著鏡子挽發。她抿著脣,不發一言,眼神冷淡,只有手指尖還在微微顫抖。

鏡子裡的那張臉算不上絕豔,但五官細緻,一雙眼生得脈脈,像籠著一層煙霧的春山,清雅逶迤。

但這不是她的臉,這不是穆歸晚。

穆歸晚的臉,應該早就腐爛了。被草草掩埋在髒臭的亂葬崗爛泥中,蛇鼠要爬過,蟲蟻要咬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何不腐?

“秦初旭,”穆歸晚忽然低聲說道,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真狠啊。”

青梅竹馬從幼時,同牀共枕十餘載。她將他敬若神明,一心爲他。到最後,他辱她、傷她,讓一個最下賤的閹人將她活活打死。

“秦初旭,秦初旭...秦初旭!”穆歸晚對著鏡子握住髮簪,她太用力了,簪子刺破了她的手,汩汩流出血來,染紅了她膝上搭著的素色緇衣。

穆歸晚恍如不覺,只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彷彿透過古銅色的鏡面,能看到那個身著袞冕的男人,在夜色中負手而立的模樣。

穆歸晚雙眼通紅,幾乎遏制不住劇烈的呼吸,似乎下一刻,她便要砸碎眼前這面銅鏡,要將那個男人砸得血肉模糊,讓他再不能站起,將他摧心剖肝,要他痛不欲生!

“小姐,您睡了嗎?”

所有情緒一瞬間便從穆歸晚眼中褪去,她沒有回頭,對著鏡子溫柔的笑道:“還沒呢,進來吧。”

秀蔓輕輕推開屋門,見穆歸晚還坐在銅鏡前,便走了過去。

“小姐!你這是怎麼了?怎麼有血?”

秀蔓一眼便看見穆歸晚膝上的幾許血痕,霎時變了臉色。

穆歸晚笑了笑,低頭也看那血跡,口中安慰道:“沒事的,不小心簪子劃破了手。”

“哎喲,我的小姐啊,怎麼這麼不小心?手傷了也不喚我一聲,仔細留疤呢。”說著便起身朝門外低聲喚到:“優葵、優葵!”

“誒!來啦!”優葵脆生生地答應著,小旋風一般進了屋。見著兩人情狀,優葵瞪大了眼,一聲驚呼剛要出口,便被穆歸晚指尖抵在脣邊的一個“噓”聲攔了下來。

“夜深,小聲點,也不用驚動醫生,找點藥來包紮一下就行了。”

優葵被攔了一嗓子,還有點懵,被秀蔓三兩下催著,才忙跑出去找藥。

秀蔓嘆了口氣,見穆歸晚還在笑,不由得嗔怪到:“小姐,你這身子纔剛好呢。王爺夫人那可是下了死令的,要是知道你這大晚上還見了血,非得扒我和優葵一層皮不可。你不心疼自己,也心疼下我們吧。”

穆歸晚含笑不語,只聽著秀蔓數落,思緒卻漸漸飄遠了。

暨南王李焱,總領尚書史,知朝綱樞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這張不屬於穆歸晚的臉,本是屬於暨南王獨女,李雲舒的容顏。

穆歸晚記得,撫光二十四年,暨南王獨女李雲舒死於一場急病,年僅十五歲,正當好時光。李焱淚灑朝堂,秦武帝特令宮內三日不許宴請,以示哀思。

而如今,正是撫光二十四年,李雲舒本該死,死於三日前的那場大病。

不能這麼說,李雲舒確實已經死了,因爲如今活過來的,是她穆歸晚。

十年後,在這個國家地位權勢的極盛之處,成爲帝后的穆家嫡女,穆歸晚。

帝后,呵,好威風的兩個字。

後來,滿朝都在笑話她,帝后這個位置,她連一天都沒能坐穩,便被狠狠地扯了下來。而爲秦閱帝秦初旭征戰八方,擁他稱帝的嶽北穆家,竟在秦初旭登基當晚,便被滅殺滿門。

秦初旭下旨屠她穆家滿門的時候,是怎麼說的?狼子野心,是了,狼子野心。

他說她的家人,爲了助他稱帝,連家中最小的女兒都送出去做了誘餌的穆家,是狼子野心。一朝有功,便妄圖指點朝政,奪權篡位。

誰信?誰都不信,但秦初旭也不需要別人信。他要殺她,要殺穆家,無論什麼藉口理由,只要能動手,他不在乎荒唐與否。

直到宮外傳來消息,穆家被屠滿門,連池塘裡都下了毒,一尾魚的活口都沒落下。

她的父親,穆祁,全嶽朝最好的鑄劍師,被自己生平最得意之作,百甲可穿的皇權劍刺穿喉嚨,橫死當場。

她的母親,顏安華,前朝宰相之女,權貴之後,咬舌自盡。

她的兄弟姐妹,她的乳母,伴著她從小一起長大的丫鬟小廝們,被亂劍穿心,血盡而亡,不留一個活口。

她的小侄兒還在姐姐的肚子裡,還沒來得及見過初升的太陽,便被一劍刺死在姐姐腹中。

而穆歸晚什麼都做不了,她是皇后,也是個一無是處的罪人。那一晚,她跪在茯苓殿前,不知磕了多少個跟頭,說了多少句救救他們。磕破了頭,血濺了一地,穆歸晚也不敢停下,只狠狠地將那頭往那青石板上撞。她怕停下來,秦初旭惱了,就真的不給穆家活路了。

血染紅了殿前數塊青石板,穆歸晚終究支撐不住,暈死過去。她滿頭血污,涕淚橫流,石板上的泥灰裹上她全身,她像一塊髒兮兮的爛布,被丟棄在冰涼的石板上。

而穆家的血,汩汩淌過,從府門到皇宮,幾欲將她淹沒。

穆歸晚醒來的時候,天才剛亮。所有一切都對她的絕望視若無睹,連天色都清朗晴好,彷彿前一晚從未有過哀求和死亡。

穆歸晚看著天色漸亮,卻只覺得愈加的冷,彷彿有一條毒蛇在用毒牙劈開她的筋骨,將萬種錐心之痛一瞬間刺入。

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越抖越厲害。

“報——”

穆歸晚忽然停止了顫動,她茫然地抱著膝蓋,呆滯地看著太監手持聖旨走到她面前。她還有一絲絲意識,依稀記得,這個太監,是皇上身邊的齊公公。

齊公公開始說了些什麼,開始她聽不清,又或者,她根本不想聽清。但這太監像是唯恐她耳不能聞,聲音愈來愈大:“...狼子野心、意圖篡位,治謀逆之罪,株連九族...”

穆歸晚覺得腦子轉不動,爲什麼聖旨裡要提到穆家?爲什麼又要提到謀逆?穆家和謀逆有什麼關係?

“...皇帝詔約,欽此。”齊公公將聖旨合上,頭平平昂著,直視穆歸晚:“娘娘可聽明白了?”

穆歸晚張了張嘴,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她的嗓子,喊了一夜的救命,已經全然壞了。

齊公公瞇起眼,一絲精光閃過:“娘娘節哀。穆祁穆大師不愧爲國之師,英勇過人。只可惜他鑄造出來的那把劍太過鋒利,只一劍便削斷了他的手臂,刺穿咽喉。想來穆大師也並未受什麼罪,不過是一瞬間,便死了。”

穆歸晚如同受了當頭一棒,頭痛欲裂,但卻又格外的清醒。齊公公拉長的語氣,尖細的語調,如同一隻勁弩,穿透她的腦子。

別說了,別說了。

“至於娘娘的母親,當真是大家風範。親眼看見您父親穿喉而死,目眥欲裂,當即拿過您父親的寶劍,自縊而死,情深意重,奴才聽了之後都忍不住落淚了呢。”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哦,那位必然是娘娘的姐妹,長得如同娘娘一般,有傾城之色呢。娘娘放心,聖上還是體恤娘娘,沒叫她受什麼苦,一刀連著肚子裡的 孩子,說不準是您的小侄兒呢,一塊兒送去見閻王了,快得很。”

她恨不得立時死了,她只恨自己爲什麼不能去死,她連擡手捂住耳朵的力氣都沒有,想死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娘娘!娘娘!”

外面忽然有人叫起來,好像是碧落的聲音。

“大呼小叫,成何體統。”穆歸晚聽得齊公公抱怨,她實在不想多看他一眼,於是沒注意到,齊公公眼裡劃過一絲詭異的光。

“娘娘!”碧落猛地推開房門,奔到她牀前。

穆歸晚只覺得一股不祥從腳底竄到頭頂,她抓住碧落的手臂,抓得那樣緊,碧落已然淚流滿面,卻也疼地瑟縮了一下。

碧落不敢看穆歸晚,她想不通,上天爲何要如此折磨這個可憐的皇后。

“娘娘,世子...世子出事了。”

那雙緊抓住她的手倏地鬆了,碧落擡頭,只見虛弱至極的穆歸晚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掀開被子就想下牀,卻直直從牀上摔了下去。

四周立著的丫鬟奴婢,竟沒有一個來扶起她,只是垂頭在一旁站著,漠然無語。

碧落的眼淚怎麼都止不住,她衝過去扶起穆歸晚,嘴裡忙不迭地念叨著:“娘娘,娘娘,我來扶您...”

穆歸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勤英殿中去的,她的感覺已經痛到模糊,但一念求死的那顆心又開始跳動。

世子,她的孩子,她的煒兒。

她還不能死,她還要看著煒兒長大,要看著煒兒長成清俊挺拔的好兒郎,將來會成爲一代明君,會成爲天空中翱翔的鷹。

她的煒兒...

死了。

穆歸晚撲通一聲跪在了勤英殿門口,逆光裡,她彷彿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嫗,身削骨立,一瞬間便佝僂了下去。

碧落再也不能扶起穆歸晚,她已然哭倒在地,口中只喊著:“娘娘,娘娘。”

穆歸晚心想,躺在那的那個孩子,怎麼能是她的煒兒呢?

她最聰明、最靈秀的煒兒,才三歲便會背《論語》。會把小手板著,跟個小大人似的,來回踱步,邊走邊背。

現在煒兒走不了了,他躺在勤英殿裡,再也不能走了。

她的煒兒從不怕苦,還是糰子般的一個小娃娃,便有模有樣地跟著武師學功夫。左拳右腿,威風凜凜。

現在煒兒再也沒辦法學功夫了,他的四肢都被折斷了,軟趴趴地耷拉在地上,像被撕爛的布頭娃娃。

她的煒兒長得也好,像他,也像她,脣紅齒白,叫人看了就歡喜。

現在煒兒面目青腫,不知嗆了多少水,肚子都鼓了起來,看起來不倫不類的竟有些可怖。

她的煒兒,死了。

死了...

“小姐!”

忽然有一隻手,重重將她一推。穆歸晚打了個冷戰,發現她如今端坐在王爺府中,那些殘忍的舊事,彷彿只是一場夢魘。

秀蔓和優葵都被嚇到了,先前無論怎麼喚小姐,小姐都不理她們,只跟犯了癔癥一般呆坐著。後頭竟然哭了起來,且越哭越兇,不得已之下,秀蔓才伸手推了推小姐。

果然...小姐這是,病還沒好利索吧。

穆歸晚收斂了心神,嘴角又勾出了一抹笑,把最狠厲的詛咒默唸於心頭。

秦初旭,我穆歸晚死而復生,那便不懼鬼神,縱使你真龍之身,我也必要你求死不能,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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