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遠道遇迷途
當我在車間的入棉崗位入完手上一批癟布娃娃的棉,又機械地、千遍一律地來到車間中央的翻貨組拿癟布娃娃時,忽見8個翻貨姑娘圍坐的白色臺桌上有一張黃色臘光紙(廢棄的標籤底紙)用圓珠筆寫著這樣一個句子。
書,我讀至高中,可像這樣每字都是同一偏旁而意思又很完整的句子卻是第一次看到。
我就像劉奶奶第一次進到大觀園一樣感到驚奇樂觀,留連欣賞。
顯然,這句子顯然是從哪撿來。因爲憑我進廠打工九月的切身體會和觀察可以斷定,車間裡還沒有哪個打工妹能寫出這種奇特的句子。
當然,是誰能夠把它撿來,也足以說明她比我要見多識廣,並且有著不低的文化水平。
寫下此句者是偶爾出於一種好奇,擬或是一種借題抒發?
本來這翻貨大臺桌就很有過去那種大字報專欄的意味,常常都有諸多光臨的員工在此拿起筆在大把的黃色臘光紙上隨意寫下或譏諷,或怒罵,或笑話,或歌詞,或情感流露的字句。
有次員工們對飯堂發牢騷,便你一句他兩句地湊出了一首有趣又有意思的打油詩:三兩米,二兩飯,吃一口,去一半。三個雞翅尖,加點冬瓜湯,餐餐都如此,半年不變樣!能量少,營養單。人消瘦,骨嶙峋!苦工作,步踉蹌!長如此,豈不完?
正因爲翻貨大臺桌內容豐富,可減無聊,所以我每次來拿貨,眼光都會自覺不自覺地瀏覽上面有字的紙張。有時也會隨手寫下幾句心靈之感。
突然發現車間裡還有這種多見識高水平的才女,我不由得就產生了好奇而敬佩之心。於是,我立刻用目光搜尋起這個人來。
`是她!從位置、氣質等諸多方面可以判定,寫下此句者一定是她!
她,就是近日才從樓底啤機部調來的那個身材高大,眼帶憂傷,看上去很有些成熟老到、久經世故的女子。從這兩天喜歡在無聊中獵新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有一種愛仰頭揚發、愛寫愛唱的習性,也有一種高視我行、不茍言笑的清高。
她叫什麼名字?
目前還很少有人知曉。她的清高影響人去打聽,而廠裡又不興戴容易知曉人姓名的廠證。
見我過份地打量了她,她的臉變得緋紅起來?;蛟S是爲了脫窘,她忽然竟訕笑著對我說小聲道:“能不能對上一聯?”
我的臉立刻臊得通紅,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被大人問起。我這人就是這樣沒出息,女孩子一對我說話就這樣。雖已有半年多的時間出入在這“百花園”裡,但主動與女孩子說工作之外的話卻是沒有發一。窮困得曾讓我萬念俱灰的家境早已養成了我自卑拘束內向的性格。
臉紅歸紅,現人家已在跟我說話,我就必須得回答人家。作爲一個知書識理的高中生,這起碼的禮貌應該懂;更何況,我是有文化之人,心裡巴不得想舞文弄墨一番給人家看,特別是在異性面前,更是想借機來個藏族穿皮襖——露一手……但在這之前我從沒對過對聯,也怕對不出或者對不好而出洋相,好在我謙虛的性格常會給我留有餘地。由於底氣不是很足,我便無比謙和地對她說:“我回去想想,試試看吧?!?
我取了半紙箱翻好的癟布娃娃回到了我的入棉崗位。
坐到位上,一邊用兩手機械而麻利地給癟布娃娃入棉,讓其變得有形有款,一邊就啓動幾乎鏽化了的大腦想那對聯。
既然那聯講的是一個人的處境,那麼我也可以用我的處境應出另一聯來呢?
我想到了我的處境……
也許上世紀八十年代最最苦惱難過、最最困惑絕望的中國青年就是我了!
本來,考上省重點高中就意味著一隻腳踏進了大學校門;一進了大學吃住工作就由國家負擔和安排,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好事。然而於我,真不該考上那個省重點高中。更不該去讀它。
只是年逾五旬的父母在衆多的輿論壓力之下下了決心,表示砸鍋賣鐵也要盤出我去!
就這樣,我上了城裡的高中。我決心刻苦學習,考上大學,以此來報答父母和鄉親們!我知道,我的學費光靠年逾的五旬父母根本就支撐不了,許多都是來自鄉親們的藉助!我斐然的學業成績讓鄉親們都很看好我的前程。
誰知,當我以遙遙領先的成績念至二年二期時,積勞成疾的母親卻爲她晚生兒子的前途耗盡了所有的血汗,與世長辭了。
看著猝然撒手而去的母親遺容,我不僅心情悲痛得難以形容,而且頭腦昏亂得不知所措!一個一無所有的欠債家庭,拿什麼來安葬辛勤了一生的母親??!按我地習俗,必須要有杉木棺材入殮讓老人在地下安息;必須要辦酒席給擡送母親上山的鄉親們吃……
要不是特別特別好的鄉親們齊聚商量,主動藉助,我真無法“當大事(老人逝世都會白紙黑字寫此橫幅於大門之上)”地安葬母親!
隨著母親的入土爲安,我的理想、我的前途、我的一切的一切也都統統因了我掉入債淵而變得灰暗!
從學?;氐郊遥验L大成人的我的腦子真愁得鉢頭大!
狗有狗窩,豬有豬舍,可我卻連間睡房都沒有!
家裡只有我不曾見過的祖父留給父親的兩間瓦房?;加须瘹猓▽嵤切∧c下垂)的父親雖一生爲生產隊出納,但除了把我這個兒子養育成了一個有文化的人外(其實多半還是母親養畜禽的功勞),便沒見他再有任何業績。
但我能怨父母嗎?在那個缺衣少食、搛錢無路的年代,他們能把我養大成人就已不易。這兩年田地下戶,農民有時間搞點副業了,可他們畢竟都五十好幾了,靠力搛錢的活路又做不來了。
家裡的兩間房一間是低而窄、瓦粱牆壁皆爐墨糊糊的火房兼食堂,另一間則是父母的睡房。小時候我是跟父母睡的,後來長大了,就搭睡村上老庚的牀?,F老庚有女朋友了,而我也已長成大人了,說什麼也得該有自己的單獨睡覺的地方了??!
我思來想去,最後只好無奈地在父之睡房的木板樓上的小木倉清掃作牀。一牀蚊帳算是隔開了五方墨黑世界。
接著又讓我犯愁的是,雖分田到戶種糧已好幾年了,可是家裡既無耕牛,又無犁耙,甚至連殺蟲的噴霧器都沒有!
我真不知道這兩年來父親的農業生產是怎麼搞的?父親聲若呅蠅地說,這些都是等人家用空了再借用。
勞動人民早就總結出了“田早一天地早一時”的農諺。靠借用人家的生產工具來耕種,糧食產量又怎麼上得去?
然而更讓我犯愁的是,我由於眼近視、體文弱,有些掙錢的活兒卻是沒奈何!
地處南嶺山脈北麓的家鄉也並不是一個不好掙錢的地方。
南嶺山脈曾是地質時代巖漿巖活動地帶,礦產資源十分豐富。省地質隊409隊七十年代曾在我地勘探了好幾年,高達幾十米的鑽機把我地的田地山川鑽了個千瘡百孔。經探明,我地貯藏著極其豐富的錳、鐵、鉻、鉛、鋅等有色金屬礦產。這裡多處地方都留有年代久遠的煉爐和礦渣,五十年代又留有一個大鍊鋼鐵時的大洋爐。六十年代,縣裡辦了個企業進駐我地開採錳、鐵礦。他們負責收購和外銷,在山上採挖則是依靠當地民工。兩個好勞力搭夥挖、篩、挑地苦幹一天,每人也能掙上二、三元。
溯我村旁汨汨流淌的清水河而上不到五里地便是兩邊兩岸綿延千里的大森山。墨綠的杉樹林,深綠的樅樹林,疊翠的雜木林,組成了無盡大山的壯美。山民們有利可圖的廉價木材常常誘惑著村民進去購買,然後紮成排沿河道放出,碼放在通車的村前屋後等人來高價買去。兩人合夥進山買樹,放排出來,放在房前屋後,等待買主。做一趟生意大約四到五天,每人也能賺個一、二十元。
放排是貨承人,採礦是人承貨(挑),放排沒有采礦苦。
我想學放排,可一輩子沒有放過排的父親死活不讓我去學放排。
原來放排也是很難人、有危險的,河道上險象環生的石門坎、亂石林、魚跳石、神仙撞……曾讓很多人斷手跛足,甚至喪失了生命。我的祖父就是在河道上的“神仙撞”命喪黃泉的。
所謂的“神仙撞”,就是一川激流自陡灘府衝深潭,直奔石壁,一部分水來了個九十度的折轉,往左進入下水河道,另一部分水則沿石壁往右渦旋一圈,然後下潛深潭,拱過上面幾丈寬的激流再冒出,向下遊流去。
如果是放排高手,其排雖然也不可避免地在石壁上要撞一腦筯,但他能事先用竹篙插在排的“豬嘴”上恰到時候地一跳,避免人因排的猛烈撞擊而前趨;並能迅速將排頭搶往左邊的流水,緩緩順利撐出。而放排技術不過關者,在排向石壁撞腦筋的時候就有可能人也向石壁撞腦筋!排也有可能捲入右則漩渦,半天也弄不到激流左邊的下游去。
那年初夏,祖父放的排下“神仙撞”陡灘時,由於撇排的竹篙插在了水裡的石縫間一時取不出來,而排箭一般的速度和強大的衝力不由得他被搶了篙。當排很快一個腦筯撞到石壁時,祖父因無篙插在排的豬嘴穩樁,加上慌亂中憑空而跳又跳早了,結果他一頭向石壁趨撞而去,接著又跌落白浪綠潭之中,隨後就漩沒到了綠瑩瑩的潭底……跟祖父搭夥撈後艄的叔公當時也因排撞腦筋掉落水裡,但他是掉落在排後的樹木間。他被樹木夾著,半天都沒掙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