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泗水橋便是竹林鎮。
一色的粉牆黑瓦矮屋子,坐北朝南,倚著沿水的煙柳而起,密密挨挨的座落在泗水河畔。每年四月至十月,便是竹林鎮最熱鬧之時。北邊的一些小商船會打泗水河去襄陽府,經過竹林鎮時便停下,填補些水糧菜蔬。
竹林鎮,便依著這些小商船,漸漸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發展成一百多戶人家的小鎮。
小鎮也不大,只有一條兩丈來寬的青石板主街,沿著河道從南至北。臨街的、臨河的都是商鋪,旺季時連輛牛車都走不動。
只是今年還沒有一艘商船到來,小鎮也顯得格外冷清。街道上空落落的,那夕陽的餘暉便順著主街溜光水滑的青石板面上打出一片耀眼的橘色光芒。只那光芒到了街道拐角時卻停住,落到了一扇黑漆門面上,紅漆的“藥”字被這光照得醒目之極。
這便是鎮上唯一的藥鋪,蔣家藥鋪。
突然,藥鋪的黑漆木門“嘎吱”一響,門內出來個穿青灰布半臂,淺藕色襦裙的婦人。婦人跨出門檻,撣了撣身上的浮灰,轉身衝著門內喊道:“阿蘇,把桌上的籃子給娘拎出來,就是那個裝著野菌山泡子的那個!”
婦人的聲音綿軟,聽著很有些特別韻味。
“哎!來了!”屋內卻又傳出個嫩生生,恰似新鶯初啼的小娘子聲音。
順著陣“嗒嗒”的木屐聲,一個竹籃迎著霞光被遞了出來。跟著竹籃一同出來的還有隻筍白的纖手和半張堆雪砌玉的臉。日頭已落至山腰,但光線依然灼眼,那小娘子被光晃得不由擡手遮擋。把個眉眼擋去了七八成,只那半露的額尖腮角依舊被光照得晶瑩透亮,讓人心生偷窺之意。
婦人見小娘子探出了頭,立時緊張的邊左右探看,邊迅速的把那探出的半張臉給塞回。接過遞出的竹籃,半噌半怨道:“出來做甚,這外間壞人多,仔細叫人瞧了去!”
被喚阿蘇的小娘子吐了吐舌尖,衝著婦人討好的一笑,細挑的丹鳳眼瞇做了一線,粉脣微嘟著討饒道:“阿蘇下回不敢了,娘快去快回吧!”
“知道知道!你快些進去,只記得讓你二哥別隻顧著看書,小心燈油薰壞了眼。”
說完婦人便催著阿蘇關門,聽得自家木門“嘎吱”一聲合上了,隔壁腳店卻晃出個青衣婦人,笑著衝站在藥鋪前轉身欲走的婦人打招呼。
“蔣娘子的又來鎮上了,剛纔門口站著的那個是你家大娘子?可真是長了身好皮子,晃得我眼都睜不開!你家蔣大夫生得好,連帶著你們家裡孩子個個都俊……”
蔣娘子聽了只順了眉眼微笑,並不接話,點點頭便繼續向前走。
青衣婦人見蔣娘子走遠,衝著那背影“呸”了一聲,說:“裝什麼假清高!”說完叉著腰扭回屋裡。
藥鋪內,阿蘇把耳朵貼著門,直至再也聽不見聲,才懨懨的走回院中。從鍋裡舀了幾勺熱水進盆裡,開始洗碗。
阿蘇大名叫蔣紫蘇,是這鎮上蔣家藥鋪的大娘子。平日裡都住在林上村,這次是爲著親事才特意來鎮裡。
連年戰禍,十室九空。這竹林鎮也就是因爲靠著泗水城近,人才密集些,但想尋個平頭整臉的好郎君出來也難。蔣大夫有手好醫術,手下兩個兒子又能幹,去年還雙雙中了秀才,如何肯將自家寶貝女兒低嫁。且自家女兒又生得這般姿色,便是低嫁了,尋常人家豈又護得住。
紫蘇邊洗著碗邊走神。
聽娘說,這次做媒的是爹爹的一個老病人。說那男方是老病人同族的一個子侄,姓崔,名喚虎生。去年纔剛從戰場上下來,是個臉上沒刺青的軍將,現在泗水城宋將軍府上當差,每月能拿四貫銀錢的官餉。據說趕著上門的娘子能排一條街,緊俏的很。那老病人也是看著蔣大夫的面子才應下,說先相看相看。
如揀蘿蔔挑蓴菜般,紫蘇可一點都不稀罕,而且紫蘇也不想嫁人!
抓起飄了一地的筷子,紫蘇又重新擱水裡搓了搓才放洗淨的碗筷堆中。直腰起身,拎起裝碗筷的竹籃進竈房,掛上竈間的鐵勾。不覺天色已黑,紫蘇揉了揉腰,端起竈間的油燈向二哥屋裡走去。
“開門!開門!快快開門!”
伴著個男子老粗的嗓門,外間藥鋪的木門被拍得震天響,連院裡老杏樹上的鳥雀都被驚飛了。
竹林鎮地方小,吃了晚飯藥鋪就上板關門。可有急病,不管有錢無錢爹爹還是會出診,這事鎮上人都知曉。但夜來拍門拍得這麼惡的還是頭一回,怕是有什麼急癥。可現在爹爹去了楊大財主家還未回,大哥飯前也接了個急證,匆匆出了門。紫蘇端著油燈站院中猶疑了一會兒,就見二哥舉燈出來。
“阿蘇快些進屋去,二哥去前面看看。”說完便快步向前屋趕去。
二哥對學醫一點興趣都無,只讀四書五經。除了能幫爹炮製些藥材,別的一概不能,去了又有何用。阿蘇有些擔心,便把手上的燈擱院中井沿上,悄悄的綴在二哥的身後,閃進了藥鋪旁邊的小隔間。
爹爹雖不太贊成她學醫,但也從不阻攔。一來二往的,她也能識些小病證。
“快開門!快開門!”
這門外男子的聲音也太兇了些,阿蘇不由皺了皺眉。
蔣二郎舉著燈剛靠近,被敲得“嘭嘭”做響的木門突發出一聲怪響。蔣二郎知道不好,趕緊連退兩步。年初才新漆過的門板“啪”的一下,重重砸在了堂前,揚起三尺高的土灰。蔣二郎被嗆得頻頻咳嗽,擡臉便見一個戴眼罩的黑臉獨目的軍漢,如惡神般立在門前。
且那隻獨目又大又圓,印在黑漆漆的臉上,夜裡看來格外驚悚。
“我乃泗水城宋將軍府上親衛,蔣大夫何在?我家夫人在泗水橋落水,蔣大夫快速速隨我前去醫治!”
蔣二郎被那隻獨眼看得心生懼意,立時壓下喉間的幹癢,放下手中油燈,躬身上前行禮:“小民不敢欺瞞官爺,我爹蔣大夫……”
黑臉軍漢不待蔣二郎說完,捉住他的衣襟如同抓起團棉被,一丟便是九尺多遠。蔣二郎未想這人上來便動手,不提防間撞上高櫃暈死過去。
避在隔間的阿蘇先時是靠牆聽著,見動靜不對就悄悄躲進藥櫃旁。待聽得二哥一聲慘叫,驚得向後一靠,背後藥櫃上鐵環“叮叮咚咚”響成一片。
黑臉軍漢聽見聲響三兩步跨進隔間。紫蘇退無可退,只能圓睜了雙目,驚恐的對上進來的軍漢。黑臉軍漢一見她瞬時呆立了半響,自顧自晃了晃腦袋才又走向後院。
“蔣大夫何在!”
“蔣大夫何在!”
聽著聲音是進了後院,紫蘇卻是驚魂未定,勉強壓了壓胸口,顫著腳一邊小聲喊著二哥,一邊向外間摸去。
“阿蘇……別……別出來……”
蔣二郎扶著頭,迷迷糊糊坐起。聽見妹妹在喊,勉強應了句,復又栽下。
阿蘇一看嚇壞了,二哥軟癱在櫃角下,生死不知。立時撲過去跪在二哥身邊,捉了脈後這才小心的去摸了摸頭。
粘乎乎、潮膩膩,迎了月光一看,是血!二哥撞到頭了!
紫蘇一顆心頓時向下直落,也忘了院中還有惡客,急急從櫃上翻出止血散敷上,又用棉巾包好。
“咚!咚!咚!”,那軍漢的腳步開始向前屋走來。
紫蘇慌亂之中,嚇得立時鑽進了爹爹平日替人診脈的桌案底下。
那黑臉軍漢不是別人,正是宋將軍府上的崔虎生。
也是趕巧,宋夫人原本打算在觀音廟裡多住幾日,聽得將軍今日要回,便收拾行李下山。誰知剛過泗水橋車軸就突然斷了,夫人跌落入河吞了不知多少髒水。宋奶孃扣著夫人的喉吐了些出來,可夫人面如金紙,始終昏迷不醒。宋奶孃眼看這情況便知不太妙,一邊差了人去泗水城通知將軍,一邊又急催他上竹林鎮找蔣大夫。
宋奶孃說這邊鎮上有個蔣大夫,醫術醫德有口皆碑,崔虎生便急匆匆趕來了。只是院裡各個廂房闖遍,都沒見人。崔虎生只好原退回外堂藥鋪,去尋進門時見過的那小娘子。誰知繞了一圈,那賊俊的小娘子也不見了人影。
咦!那個小娘子呢?莫非真是狐妖?
崔虎生有些困惑的揉了揉眼,又轉回大堂。桌角下什麼東西晃了晃,崔虎生彎腰探頭。一雙細狹的丹鳳眼因爲瞪著他睜得溜圓,水潤的眼珠子亮得如同黑水銀,配著兩道長長的眼睫兒又濃又密,印在白玉般的臉盤上端得是豔煞百花。
這般顏色真真是筆墨難描,勾心撓肺。
看著那面色,眼前的小娘子怕是被他驚嚇壞了,崔虎生趕緊摸了把臉,擠出個自認和善的好臉色來。
“某不是壞人,某是泗水城宋將軍府上左衛,小娘子可知蔣大夫去向?”
紫蘇看眼前兇神惡煞的漢子努力裝出溫和的樣子,心中懼意卻是未減分毫,身體偷偷向桌底下又縮了縮,這纔回話。
“蔣大夫一早就被鎮頭楊大財主家請了去,一直還未歸家。”
哎!奶奶個熊!
這管子聲音嬌滴滴、軟綿綿,聽著讓人直想掏耳朵。崔虎生覺得自己身子都麻酥了半邊。以前總聽兄弟們說勾欄的姑娘,聊什麼小香杏的腰肢軟,小冬梅的金蓮妙。他也特意去瞧過那些名品,不過是堆插花戴朵的娘們,一笑臉上的粉子撲撲的掉,渾身的土腥羶味,噁心死人!若是娶個那般的婦人回家,崔虎生倒寧可天天呆在泗水關了。
可若是眼前的小娘子……
崔虎生晃晃腦袋,趕緊回神。夫人還在泗水橋邊等著人救命!
“小娘子可知楊大財主家何在?”
阿蘇聽了側頭想了想,這鎮上小時來的多,楊大財主家方位大概還是記得。擡眼剛想說,面前的軍漢卻突然閉了眼!
“算!”
一隻碩大的黑手從她面前繞到了脖子後,衣領被拎住。然後一陣子頭上腳下天昏地暗,阿蘇暈乎乎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就被扛出藥鋪,搬上了馬。
她這是被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