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雷朝,大雷朝,權傾天下的王,擁有天下最廣闊的土地。
還有我,君王最小的女兒,白若霓。
滿女總是格外招人疼愛些的,父王喜歡在無事時來我住的寶華苑,笑盈盈的說:“霓兒,這大雷的天下,比不得你一朵笑顏。”
於是我便微笑。我知道,我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母親。母親是美人,穿雪白嵌紅羽的百羽裳。吹起玉笛的時候,連飛鳥都會爲之落淚。我不會吹笛,但是我會穿百羽裳。我想這也是父王疼愛我的一個原因。我可以對他笑,我知道那是母親不能給他的。來不及教我吹笛的母親,在那個冰冷的春夜,握著我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說:“霓兒,逃出去。這裡是牢籠啊霓兒,霓兒你要逃出去。不要活在這個禁宮裡,不要受別人的擺佈。霓兒,我的女兒,我捨不得你和我一樣寂寞的老去。”
說這話的時候,母親青白的臉上有著急促的紅暈,急促到不正常。兩天之後,母親陷入了真正的迷亂。她開始在夢裡一遍遍的念一個名字,一遍遍的說帶我走帶我走帶我走。聲音尖利而悽楚。慌亂的侍從急忙的用絲帛掩住她的口,任她的淚水打溼了錦枕。七天之後,母親走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再看我一眼,再叫我一聲女兒。我知道,最後,在她喪了心智的心裡,裝滿的,只有一個人。
走出低垂的幕帳,我看到了下朝歸來的父王。我沒哭,只低聲說:“我要寶華苑所有的宮人爲母后殉葬。”父王的臉白了,有一滴淚順著眼角滑下,和母親最後那顆眼淚一樣,晶瑩,且剔透。只是剔透裡,包藏著不同的牽掛。父王準了我的要求,他爲我的孝心感動。我很安心,我知道,我的母親走的不體面。現在,我爲她保全了一生的體面,自始至終的。
這樣我會受到寵愛,格外的寵愛。我會有更大的機會逃出這個牢籠。我的母親對我說過,霓兒,這是個牢籠,你要逃出去。那一年,我七歲,我的母親告訴我,我一直以爲溫暖平靜的家,是個牢籠。我必須逃出去,我會一直記得母親的話,逃出去。
現在,我十四歲。大王最寵愛的逸雲公主,白若霓。這一切,都只是因爲,我的母親,她叫做,申雲霓。我只是我母親的影子。我知道,父王默默盯著我時,透過我巧笑的眼眸,看到的,是母親不會笑的臉。
我替父親感到悲哀。這一生,他愛上的,是一個永遠不會愛上他的女人。這一點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不過還好,他是男人。沒了雲霓,他還有他的三宮六院;沒了真愛,他還有他的三千粉黛。
我和他不同,我是女子。因此,我必須離開這裡,找那個真愛我的人。否則,我就會困死在這個牢籠,我必須逃離。這些,我七歲的時候,我母親就告訴過我。
§二§
七月裡的御花園,沒有草長鶯飛的生趣,也沒有落紅委地的淒涼。有的只是一成不變的平靜,死靜。
所有的花都大張旗鼓的開著,所有的頁都淋漓盡致的綠著,穿著拖拖拉拉的羽衣遊弋在怒放的季節裡,我卻覺得冷,出奇的冷。遣退了從人,我裹緊外裳,走進林蔭深處。那裡有一處流泉,溫的,我想暖我的手。
清澈的水面浮著大朵的白花,無根的,是睡蓮。我輕輕俯身,撈起一朵在手裡,白天的睡蓮,詭異的白。
有一張臉映在水裡,我恐慌的回頭。玄衣的男子,長身玉立,刀刻一般凌厲的面容,散發著不要命的邪氣,和俊氣。他定定的望著我,眼睛裡是暗沉沉的氣氛——死氣。我終於明白我爲什麼會冷,從心裡冷。
“小霓?”他的眼波不動,聲音裡卻有著壓抑不了的顫抖。
我的心一下子冷到冰點。粲然一笑,我冷冷到:“我母后已經死了七年。我只是若霓,逸雲公主若霓。你認錯人了。”
“小霓。”他的眼睛裡終於有了痛色,“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麼小霓?”
“滾開。”我狂亂的推開他,跌撞著逃開。爲什麼,爲什麼每個人都把我當作母親的替身,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腳下有什麼東西羈絆,身後有什麼人在驚叫,我不想去理。沉淪,窒息,冰冷的心。黑暗裡,那個男人不斷的喊,小霓小霓小霓小霓。好看的男人啊,殘忍的男人。你知不知道。自從我記事起,就每天每天夢到你憂傷的臉。一夢十數年,你卻在我面前念著我母親的名字。原來,原來你的憂傷不是爲我。你和父王,都不是爲我。
“小霓小霓小霓。”還有人在不斷的叫,我已經壓不住怒氣,恨恨的嚷:“走開。”耳中聽到的聲音,卻若遊絲。我睜開眼,看到父王焦灼的臉。“小霓,你醒了。太好了小霓你醒了,我以爲我又要失去你。”父王欣喜若狂語無倫次的咕噥著,沒注意叫的是母親的名字。我厭倦的閉上眼睛,呵,不知道有一天,他會不會真的把我當作母親,迷糊之中就納了我。有熱熱的淚滑過眼角,我突然悲哀的發現,這裡,只是母親的牢籠,而我的牢籠,是母親。
§三§
“霓兒,來,出來見過林侍衛。”父王站在面前,臉上,是寵溺的笑。我懶得擡頭,斜睨了他一眼,“爲什麼?”
“那天你跌進忘憂池,是他救了你。我已經賞了他,你也該好好答謝他的救命之恩。”父王耐心的說。
“怎麼謝?以身相許?”忘憂池,好名字。誰要他的多事來救,沉下去,我便可忘憂。
“霓兒,帝王家的女兒,不可這般的沒禮數!”父王不悅了。我懶散的站起來,隨他走了出去。
前廳裡,立著個衣白勝雪的男子。我躬了身,盈盈的拜了下去:“多謝林侍衛救命之恩。”眼睛卻斜斜的瞟上去,假裝羞澀的看他的臉。
一瞬間,他的臉,竟有七分像我夢中的那個人。他是那天潭邊的男子麼?是他麼是他麼?應該是的,應該是的,雖然還有三分不似,可至少有七分的似,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我的心像煎沸的油。
他顯然也慌了,手忙腳亂的阻止我的禮數,情急之下竟跪了下去。我心一寒,笑也冷了。不是我夢中的人,雖然像,但不是。我想走,轉身,又淺淺的笑了。我改了主意,要他愛上我。雖然不是,但,至少像。
§四§
“公主,御前三品帶刀侍衛林白求見。”宮人柔聲的稟報。
“請進來。”我揮揮手,看宮人微笑著出去。
我知道她們笑什麼。大王的掌珠,傲慢冷漠的逸雲公主,誰都見不得,偏只他見得。因爲,公主說:“去,把我的恩人請來。”
我換了淺紫的衫子,和月白的裙,長而黑的發挽了金釵。我知道這樣子不像母親,不像她我也是美的,因爲我看到林白眼裡的驚豔,與惶恐。
“我們去忘憂池。”我拖了他便走,頭也不回的說:“你們別跟著。”
他和宮人都吃了驚,卻沒有人敢阻止。誰都知道,這宮裡,陛下寵愛的人,違拗不得。
我的纏綿病榻,使我錯過了最好的花開。驕陽下的一切,都倦倦的,有著莫名的頹氣,可是我喜歡。
濃綠的林蔭深處,清澄的忘憂池畔,沒有白蓮,沒有玄衣,卻仍舊有冷寂的死氣。那雙愛著母親的眼睛在偷看我麼?我突然有了奇怪的念頭。
林白並不如想象中的膽小,也不似想象中的乏味。他的眼波靈動而溫柔,一波一波的漾過來,暖了周遭的空氣。終於有一個人,對我笑的時候,眼睛裡沒有母親的影子。我決定放任自己去喜歡林白。呵,夢中人再好有什麼用,看到我時,他叫的是母親的名字。
“公主殿下。”林白不知何時站在我的面前,手中,是豔紅的花蕾。
“沒人的時候,你可以叫我小若。”我接過花,指尖碰到他的指,很熱,微微的一抖。
“小,小若。”他澀澀的叫,面色有淡薄的紅。
“真好。”我笑著偏過頭,將花塞回他手中。“幫我戴上好不好?”
§五§
我開始真的愛上林白,他柔和的輪廓和靈動的眸,和夢中人不同,我卻刻意的去忽略。夢不過就是夢而已。那一日忘憂池的白蓮,或許只是失足落水後的幻象。
林白每日裡來見我,他已經能很順口的叫我小若,而我叫他白。我們每日裡去忘憂池,追逐嬉鬧,家花野花插滿頭,刻意忽略被注視的感覺。日子裡似乎少了什麼,可我已無暇自知。
初秋的夜裡他送了我回宮,“小若小若你快點,一會被陛下發現了……”他的聲音驀然止住,面前,是父王驚怒的臉。
“陛,陛下……”林白額上又汗滴下。
“這麼晚了,林侍衛還在宮裡?速繳了腰牌,去西門當值吧!”父王不動聲色,一句話,二十二個字,三品的侍衛做了守城的小卒。還好,他尚未動殺心。
“霓兒,你想如何?”寶華苑內院,退了從人,父王無奈的問。
“指了我給他吧父王,求您了父王。”我順著眼跪下,第一次,哀哀的求。
“你是大雷的公主,他只是個侍衛,我不能委屈了你。”
“不委屈的父王,只求您成全。”
“不成。”父王斷了我的話尾,冷冷的說:“你休想。莫忘記了你公主的身份,別做出”
看著父王陌生的臉,我的心下一片冰涼。良久,我站起來,撣了撣裙上的塵,冷笑到:“七年了,我不過是母后的影子。這宮裡,第一次有人把我當作白若霓而不是小霓,父王您卻不肯成全。我做母親的影子已經做的太累,這一次,我會讓您失去小霓,真正的徹底的失去,您等著。”
我扭頭進了內宮,聽到身後冷硬的聲音:“照顧好公主。出什麼事,要你們腦袋。”
§六§
我很想念林白,很想念。我已經習慣了有他的日子,習慣了他低低的笑。他叫我小若,我叫他白。我很想他,很想很想。
可是我見不到他,我在宮裡發怒,扯破母親曾經最愛的暮靄紗軟煙羅,摔破母親曾經最愛的青瓷瓶白玉甕,沒有人理我。宮人們默默的掃了碎片斷紗,換上新的,我再撕再摔她們再掃再換。沒有人敢和我講話。每個人都懂得惜命,她們也不例外。大雷的紗羅瓷玉足夠我每天折騰,一直到七十歲。她們只要看好我就是,順帶著還每天看戲。
九月了,天很涼。我穿著單衫在寢宮裡發呆。對面的鏡子裡是一張蒼白的臉,瘦削的小下巴,尖的像刀。幾個倦了的宮人靜立著伺候在身側。那一刻,我很無助的發現,這個牢籠,我逃不脫。
“我帶你去見林白。”恍然間,鏡中竟似林白的臉,越過我的肩,望向鏡中的我。
“白?!”我驚叫著轉身。身後是玄衣的男子,刀刻一樣的臉。
“我不是林白,我帶你見他。”他仍舊的面無表情。我偏過頭看他身後,宮人都瞑目倚在牆角,我知死活。
“我們只有三刻時間,你要不要去?”他冷冷的問。
“要!”我跳起來,“我們快走。”
他的眼睛似乎一黯,終是無言。手下一抖,拉開巨大的玄色披風,擁我入懷。我有一瞬間的眩暈,他的懷冰冷,卻有我熟悉的氣息,沉淪的死氣。我發現讓我不捨的,仍舊是這夢中的男子。即使,他愛的人不是我。
我突然不想找林白。我想告訴這個男子,我一直在找的,其實是你。你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眼前猛然一亮,“到了。”他沉聲的說,“兩刻之內必須回來,否則趕不及回宮。”
我懵懂的往前走,幽深的迴廊,淡淡的花香,這裡,是林白的家?不遠處似乎有笑聲,擡頭,挑高的畫廊上,白衣的男子擁著紅衣的可人兒。我愣在當地,林白,我的白,他擁著別人。
“白!”我用盡全力喚他。他似乎一驚,丟下那女子奔過來,臉色有些白。
“小……,逸雲公主。”他生硬的出聲。
“爲什麼不叫我小若?爲什麼要負我?你說過要一生守著我,要和我終老,你說過最愛我,爲什麼,爲什麼要騙我?”頰上冰涼的一片,想是淚。
“公主,是小人配不上您。”林白青著臉跪下,“您是公主,而我只是個帶刀的侍衛,我們之間,天壤之別。若是我是重臣之子,我還敢癡心一求。可我不是,我只是個小小的侍衛。陛下不殺我,已是格外開恩,我怎麼敢再有奢求?求公主您也放過小人吧!”
“那我不做公主。白你帶我走,走去哪裡都可以。我什麼都不要,只你帶我走。我不想再被關在禁宮。你救救我,我們逃出去,做一對貧賤夫妻。好不好,好不好白?“我也跪下,想去拉白的手,他卻倉皇的躲開了。
“公主,您別這樣。”他用力的拖了我起來。透過模糊的淚眼,我看到他身後的紅衣。
“她是誰?”我聽見自己聲音裡的顫抖。
“拙荊。八月半成的親。我表妹。唐皿。小皿,來,見過逸雲公主。”林白將女子牽至身前,喚她的聲音低柔,一如當日喚我。
“見過逸雲公主。”乖巧的女子,生的極是清俊。
“果然入花美眷,”我咬著牙,恨恨出聲,淚卻是止不住的流。
“公主,小人已自請外放滇南。不日便將啓程。想是今生,都不得再蒙公主召見。還請公主多爲保重。”長身一揖,林白做了個請的手勢:“夜深了,公主是否擺駕回宮。”
這便是趕我走了。一場恩情,終抵不過似錦前程。在我,肯放了一切隨了他去,死生相守;在他,卻早已另擇佳偶,再覓良緣。說過的話可以不算,愛過的人可以再換。他那廂早已恩斷義絕,我這廂卻還抵死纏綿。落到旁人眼中,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我冷笑著轉身,一回頭,淚卻大顆的砸下來。漫無目的的往前走,我有我薄弱的自尊。任一顆心散了一地,無人收留。
§七§
醒來時已近正午,滿室的華光燦爛,是個晴天。宮人殷勤的伏侍梳洗,看微有些腫的粉光融滑的眼,覺得恍惚。昨夜的一切來得模糊,我不知道是否又是長久牽掛之下的,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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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緊不慢的過,不幾日,已是重陽。我梳了妝,穿了初見時的羽裳。我記得,林白說過,九月九日,帶我登高,一起過重陽。
夜色涼如水,我抱了肩坐在院中的石鼓上,微微的抖。門外有雜沓的腳步,和恭敬的人聲。我奔到門前,卻看到鮮明的黃袍。是父王。我黯然的回身,依舊安靜的坐下。
“霓兒,還在生父王的氣?”他柔聲的說,我不想理。
“父王知道你心裡難受,可你也該爲父王想想。林白那小子,哪裡配得上帝王家的女兒?你是堂堂的雷朝公主,下嫁一個三品侍衛,成什麼體統?若是依了你,豈不是給市井小民落談資,敗壞了皇家的聲譽?”父王娓娓的說。我捧了茶,細細的吹了浮沫,喝了一口,苦。
“林白已帶了家眷赴滇南上任去了。難得的肥缺,外帶個如花的夫人。若不是爲怕你傷心,父王早暗裡處死他。霓兒,你須得體諒,父王的不易。”
我猛的站起,衣裾帶翻了茶碗,落在地上,砰然的響。“這種男人我不稀罕,休再在我面前提他。”旋身便走,身後是父王滿意的嘆息:“這便好。從今日起,這宮裡,你想去哪裡便去哪裡。”我咬咬牙,淚已決堤。父王啊父王,原來,我不過只是你掌心裡的囚徒,喜怒哀樂不由己。
§八§
夜裡,睡不得,披了外衣起來。想是連日的監視弄得宮人們倦極,因此竟連臥在榻下的侍從都未驚醒。
取了擺在桌叫的玉瓶,我悄悄的出門。這是林白送的信物,不值錢,我卻愛極。如今,且埋了它罷!
院子裡,紫槐花下,依稀有人影。林白?!
“你還來幹什麼?”我恨恨,他卻不語。
“你滾!我再不要看到你!”我將手中的玉瓶隨手擲去,並未使力,他竟不躲。玉瓶擦過他的額角,落下,粉碎。
“你怎樣,有沒有傷到?”我奔上前去,撫上他的額角,想看他的傷勢。他卻猛然擁我入懷。“小霓,我等你那麼久,你爲什麼想不起我?我一直都等你回來,你爲什麼愛上別人?”
我怔住,是了,是夢中那個男子。他說愛我,可是,爲什麼他喊的,是小霓。
忍著心痛,我強笑著推開他:“我只是若霓。這輩子我都成不了小霓。什麼時候再想小霓,去西郊三百里處的雷越陵,莫再找我。”
他的臉上是莫測的神色,在夜裡顯得有幾分冷冽。我想安慰他什麼,卻終是開不了口。他看著我,一刻那麼久,之後,回頭便走。
我蹲下身去拾撿碎了的玉瓶,不慎傷了手。低頭看時,才發現手上沾滿了淡紅的液體。是他的血麼?用受傷的手指沾了,含在口中,有淡淡的腥甜。我不知道,這樣子,算不算和他血脈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