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雨微涼。晨光微曦,這被雨水洗滌過後的山谷顯得格外的清晰與清涼。他端坐在輪椅上,閉上雙眼,盡情的深呼吸著略帶些花香的空氣。陽光照在他那恬靜溫雅仿若秋蘭般的笑臉上,讓人看了便如沐春風(fēng)。以至於讓原本心中極度惱火,正匆匆走來的上官月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這樣子的他,怕是有十年未見了吧!
十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想到對方這十年來的生死茫茫,上官月心中就仿似堵著一塊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不過幸好上天垂憐,似是不忍心他就這樣零落爲(wèi)一捧黃土,將他又從鬼門關(guān)放了回來。只可惜生命雖在,卻終究是失了自由。
他坐在那兒,如同雕像。一襲白衣映和著清澈的池水,那泛起的圈圈漣漪似爲(wèi)這如畫的景緻又點綴了一份鮮活的氣息。肩上站立著一隻黃鶯,那鳥兒倒也不怕生,站在那兒不停的左看右看,跳來跳去。見到這愣愣發(fā)呆的上官月,還頗爲(wèi)歡快的叫了兩聲。
也正是這兩聲鳴叫,打破了這如詩如畫的情境。上官月回過神來,衝那鳥兒笑了笑,沒有過去,只依舊規(guī)矩的站在那兒。她著一身高貴典雅的紫色衣衫,倒與這淡雅的山谷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來了。”聽到鳥兒的叫聲,他緩緩睜開眼,長出了一口氣。目光深邃似海,讓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緒。他的聲音很平淡,就好像是知道她會來一般。沒有意外,沒有驚喜,有的只是平淡到讓人敬而遠之的淡漠。
上官月驟然亮起的眼眸隨著這句淡到極點的話而變得暗淡了下來,蓮步輕移,看似清雅隨意卻又腳步沉沉。走到離他尚有三米遠時便停住,美麗的面容上寫滿了無奈與難過:“元塵哥哥。”
“找到她了嗎?”
依舊是淡漠的語氣,那好似渾不在意的一問,上官月卻是知道,早已變成他殷切期盼後的心灰意冷。想到當(dāng)初他不顧一切,奮力要找到她的決然,以及一次次失望時那種絕望的神情,就讓她出離的憤怒。
她不想讓他失望,卻只能一次次讓他失望。聽到問話,上官月心中苦笑:終於又來了嗎?
一天天看著他越來越冷靜,上官月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濃郁。她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儘管他不會絲毫武功,現(xiàn)在也半身癱瘓了。但他終究不是個普通人,他是她的大哥,上官世家的少主,上官元塵啊。
“十年了,要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大哥,伊人已逝,你何苦這般念念不忘?我想她若是在天有靈,大抵也是不願看到你這個樣子的。”
“忘?”上官元塵有些迷惘的回過頭,看到那張出塵卻略帶著無限關(guān)懷的嬌顏,滿腔的悲憤都化作了一聲無奈中夾雜著些許痛苦的嘆息,“月兒,你叫我如何能忘?你可知道,每當(dāng)我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她那眷戀而又決絕的眼,她用她的命成全了我這半死不活的廢物。可我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十年了,整整十年,我連一個讓她入土爲(wèi)安的權(quán)利都沒有,有什麼資格活在這世上?”
話到最後,近乎變成了執(zhí)念成癡般癲狂的咆哮。右手成拳,奮力的敲打在輪椅的扶手上,卻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就連身上的鳥兒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飛了起來,在空中盤旋了兩圈,終於是有些害怕的飛走了。
上官月精神一震,儘管這樣的情景見過很多次,卻依舊顯得有些侷促與慌亂,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一直敬愛有加的大哥變成這個樣子,自己卻什麼也不能爲(wèi)他做,那種心靈上的落差,讓她每次見上官元塵都顯得唯唯諾諾。
胸中的煩悶隨著咆哮釋放出來,上官元塵總算是漸漸平靜了下來。感覺到上官月的沉默,似是知道自己說的太過分了,上官元塵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卻也一直爲(wèi)對方對自己的照顧與忍讓而感動,只是心中那始終無法深埋的痛卻漸漸壓迫了這一切。
上官元塵沉吟半晌,平復(fù)了一下心情纔是不鹹不淡的道:“對不起,月兒。我失態(tài)了!”
這明顯是道歉的話語,上官月卻聽不出其中含有一絲的歉意。儘管這樣,在她看來也是值得高興的。以前的上官元塵只知道一味的抱怨與發(fā)怒,從來沒有如今天這般,還能自我冷靜,自我反省。
上官月面色難過的道:“是月兒沒用,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好。只是元塵哥哥你也不要生氣了,事在人爲(wèi),我想我們總是能找到她的。”
“找到?”上官元塵一聲苦笑,“十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怎麼找到?我也知道這些年來,我對你的要求太過於強人所難了。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忘不了。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反正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活著也是一種拖累,反倒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聽得這話,上官月哪裡還能淡定。幾乎是下意識的奔到上官元塵身前,蹲下身來,緊緊握住他的手,眼中滿是祈求般的慌亂,擡頭看著他一邊搖頭一邊道:“不,元塵哥哥你千萬不要這麼想,月兒什麼都願意,只要你能夠好好的活著。就算是爲(wèi)了月兒,你也好好活著,好嗎?從今以後我哪也不去了,我就天天陪著你,只要你開心,怎麼都行。”
看著眼前的人兒,上官元塵心中流過一絲暖意,眼中盡是柔和。擡手輕輕撫摸著上官月的秀髮,淡淡的女兒香沁人心脾,讓得原本幾要將自己吞噬的負面情緒竟是一掃而光:“傻丫頭,我也只是這樣想想。我承載了她的生命,怎麼會不珍惜活著的每一天?可是,這樣活著終究只會讓我一輩子都活在愧疚與自責(zé)中,我總是要做些什麼的,來慰藉她的在天之靈!”
見上官月依舊是擔(dān)心的神情,上官元塵知道說再多也是無用,這丫頭以後怕是要死死的看著自己,不讓自己做出那什麼自尋短見之類的蠢事。原本冷若冰霜的心中再次流過一股暖流,竟是罕見的笑了起來。
上官月不明所以,疑惑的望著這與之前判若兩人的上官元塵,心中難免有些苦澀。但他終歸是笑了,只要笑了,那掩藏在心裡十餘年的痛楚也就顯得不再那麼明顯了,雖然這只是暫時的。
還想再說些什麼,卻不想下人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出現(xiàn),破壞了這難得的一時平靜:“啓稟少主,外面有位客人,說是您的朋友。”
上官元塵眉頭一皺,不待正疑惑的看著自己的上官月發(fā)問,隨口說道:“帶她到密室等我!”
“是!”
深秋的景緻,自然是有別於其它季節(jié)。說是密室,其實上官月知道,那也只是上官元塵平日裡閒暇之時休憩讀書的房間。只不過相對於這寬敞明亮,恢弘大氣的外院而言別有一番清幽安寧之意。
平日裡偶爾有些客人來探望或是遊賞山谷景緻,也都只會在這外院停留,就連上官月這麼多年來去到內(nèi)院的次數(shù)也是數(shù)得過來的。因此聽到上官元塵連來人是誰問都不問就直接吩咐帶去密室,上官月的疑惑與好奇自然是陡然上升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
可是上官元塵是什麼樣的人她哪裡不知道,如果他不想說就算是殺了他他也未必會告訴你。所以上官月雖然好奇,卻是知趣的沒有出言發(fā)問。如果可以告訴她,上官元塵自然也是不會隱瞞的。
對於上官月的表現(xiàn),上官元塵自然看在眼裡藏在心裡。看了看周圍的景緻後,纔是長舒了一口氣,輕聲道:“好了,我們過去吧。”
上官月心裡欣喜,可也畢竟不是那種不諳世事的少女。嗯了一聲後,推著上官元塵便是緩步向著內(nèi)院行去。
雖說只是來過數(shù)次,可上官月卻是輕車熟路,沒多時便是來到了上官元塵口中那所謂的密室。平淡無奇的房間,內(nèi)置的器物卻顯得駁雜而井然有序,淡雅的書墨氣息沁人心脾,略顯幽暗的格調(diào)讓得先前在外面滯留的那一絲悸動漸漸變得平靜。
後牆上開有一扇不大的窗戶,透過這兒便能看見外面的無盡山水之色。走進屋內(nèi),上官月一眼便是看見了站在窗臺前的那個身影。著一身淡紫色輕紗卻並不顯高貴,一條紫色的髮帶迎風(fēng)飄搖。雖是男兒身打扮,但那脣紅齒白,面若桃花般的容顏卻是讓得上官月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一個女人。
她的呼吸雖說輕盈卻並不像習(xí)武之人那樣氣息悠遠綿長,兩人走進屋子,她卻還望著窗外沒有一絲察覺。著實讓上官月疑惑之心更甚了,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女子爲(wèi)何會來這兒找大哥?但上官元塵沒有出聲,她也自然不好有什麼表示,站在上官元塵身後細細的打量著眼前女扮男裝的女子。
看著眼前的人,上官元塵神情平靜。雖說不是第一次相見,但看見她這身打扮也確實讓上官元塵有些無語。可她的身份畢竟擺在那兒,自己斷然是沒有理由在這方面來要求別人。
平靜只是暫時的。很快,女子便是回過神來,輕嘆了一口氣。一回頭卻見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xiàn)了兩個人,不由得一愣,看清了來人才是放鬆了下來:“既然來了,爲(wèi)何不叫我一聲。”
“你難得有一點清靜的時候,我怎麼好打擾。”話雖然客套,可上官元塵卻是說的無比認真。說完便是對著身邊的上官月道,“月兒,麻煩你幫我們泡壺茶!”
不多時,淡淡的茶香充斥著整個屋子。上官元塵輕抿了一口,看著坐在對面正優(yōu)雅舉杯的人問道:“快到深秋時節(jié)了,穿著如此單薄,不覺得冷嗎?”
那人顯然沒想到上官元塵會這樣開始這一場談話,愣了一下。原本快遞到嘴邊的茶杯也不自覺停了下來,看著上官元塵笑道:“你現(xiàn)在倒是比以前更成熟穩(wěn)重些了。以前的你可是隻關(guān)心自己的事情,從來不會過問我的感受的。看來當(dāng)年,那老頭兒對你也並非沒有什麼影響吧?”
最後這話雖是問句,卻說得是那般理所當(dāng)然。上官元塵思忖半晌,纔是略帶著歉意道:“人活一世,終究是需要有些執(zhí)念的。青蘿,對不起,可我並不覺得我錯了。”
檀青蘿神情微惘,看著上官元塵,思緒卻似渾不在此:“有什麼好道歉的呢。當(dāng)年老頭兒就說過,你是從鬼門關(guān)爬出來的人,就再也和我們不屬於同一個世界了。也只有你能夠承受住天星算術(shù)的反噬,而我終究只是個弱女子罷了!”
說罷,將手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可你我畢竟相識一場,你的事,就算看在老頭子的面子上我也不能夠袖手旁觀。只是,你真的執(zhí)意如此麼?”
上官元塵有些愣愣的看著窗外的景緻,長舒了一口氣,神情淡漠如冰:“我只是想要得一個心安,找到一個人而已。如果沒有人願意承擔(dān),那就只好向這個天下討回一個公道了。”
不輕不重的話語,卻讓得上官月和檀青蘿身心上都不由得涌現(xiàn)出一股寒意。上官月雖說是知道上官元塵的心意的,卻也並不知道他的能力。當(dāng)年他重傷險些身死,倒是撿回了一條命,卻是功力盡散,半身癱瘓。體內(nèi)經(jīng)脈更是受損嚴重,不要說恢復(fù)功力,就連簡單的運氣都是做不到了。
所以說,即使聽到這話,也權(quán)當(dāng)做是他發(fā)泄一下胸中的不甘與痛苦,並未如何放在心上。
可檀青蘿卻是知道,老頭兒當(dāng)年對上官元塵做的那些事,如今的上官元塵若是能有其當(dāng)年三分之一的能力,怕是別說向天下討個說法,就算是顛覆整個天下也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若是這傢伙真要做什麼瘋狂的事情。且不說別的,憑藉他上官家族少主的身份,上官世家又豈會再安居於此?自己的千息樓又能夠置身事外嗎?
直到此時,檀青蘿也猜不出上官元塵到底是要做些什麼。按理說,一個不會絲毫武功,且半身癱瘓只能靠輪椅代步的廢人,不管如何掙扎也不可能真的就能翻雲(yún)覆雨。可是真的如此嗎?檀青蘿自問,自己也是不會絲毫武功,且一介女流,不也掌控著江湖上的一流勢力千息樓嗎?雖然和上官家族這種江湖朝堂都有涉獵的超級勢力還有一段距離,但江湖上有哪個聽說過檀青蘿之名的男人敢不對她說一個服字?
檀青蘿嘆了口氣:“老頭子果真神機妙算,當(dāng)年他就跟我說,你執(zhí)念成狂,若是不能由著你,只怕這江湖不知又會攪動多少腥風(fēng)血雨。可是,就爲(wèi)了一個生死不知的女子,真的值得你這樣做嗎?”
“值得?”上官元塵有些嘲諷的笑看著檀青蘿,“那你告訴我,有什麼事是不值得的!”
檀青蘿沉默,無言以對。兩人相識十年,他是什麼樣的人,她心知肚明。所以她有理由相信,他既然決定要做的事情,那就一定是有著不可抗拒的理由的,如果你試圖說服他,最後也只能是反被他說服。或許在御人之道上他不及自己,但是別的,那自當(dāng)是另當(dāng)別論了。
見檀青蘿不說話,上官元塵也嘆了口氣,淡漠的神情上涌現(xiàn)一抹悲傷:“世上哪有什麼事情是值不值得的?有的只是願不願意!”
說著,眼神直勾勾的看著檀青蘿:“所以青蘿,你願不願意?”
你願不願意!一道很簡單的選擇題,卻讓檀青蘿感覺像是面臨生死的抉擇。雖說不是那麼誇張,但對於一直都無法置身事外的檀青蘿來說卻也根本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場面頓時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無盡的沉默和那嫋嫋升騰的茶霧交相輝映,抵抗著無形的壓迫。願意嗎?對於檀青蘿來說自然是不願意的,可是她能不願意嗎?她可以不願意嗎?
無神間,苦笑一聲。檀青蘿正要說話,卻是突然一陣鳥鳴聲從窗口傳來。不待她有所反應(yīng),眼前便是一道暗影飛速略過,回過神時,便看見上官元塵的肩上已經(jīng)停駐著一隻黃鳥。
上官月自然是認得這隻鳥,從她臉上那忽然隱現(xiàn)的笑意便知道她是很喜歡這隻鳥的。那鳥兒飛進來後只是嘰嘰喳喳的叫了幾聲,待到上官元塵微微頷首纔是撲閃了兩下翅膀飛出了房間。
檀青蘿原本奇怪的神情漸漸變得好奇,待到上官元塵看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很明顯的震驚之色了。見上官元塵看過來,一直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檀青蘿第一次變了臉色,也不知是激動還是驚懼,竟然是絲毫不顧身份顫抖的舉起右手指著上官元塵吃驚的道:“你,你居然,達到這種境界了?”
對於檀青蘿的反應(yīng),上官元塵早有準備,別說是她,恐怕就算老頭子復(fù)生看到現(xiàn)在的自己也會震驚到無以復(fù)加吧。然而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自己還不是什麼都做不到。
看著檀青蘿突然失態(tài)的表現(xiàn),上官月自然是好奇心起。偏過頭疑惑的看著上官元塵,只見後者依舊是那副雲(yún)淡風(fēng)輕的神情,出於尊重也沒有開口發(fā)問。她不明白爲(wèi)什麼一隻漂亮乖巧的黃鶯會給檀青蘿帶來如此劇烈的反應(yīng),她更不知道自己一直敬愛有加的大哥究竟已經(jīng)變成了什麼樣的人。
上官元塵仿似沒有看到檀青蘿的反應(yīng)一般,轉(zhuǎn)頭對著上官月說道:“南宮家來人了,我們回家!”
上官月雖然疑惑甚重,但對於上官元塵的吩咐向來是無條件執(zhí)行的。聽到這話,本能的推著上官元塵向著屋外行去。
“對了!”走到門口,上官元塵突然開口,讓得二女都是不禁神情一震,“其實我知道,你大抵是不願意的。可是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不得不願意的,對嗎?”
話音落下,人已離去。只留下神色複雜的檀青蘿若有所思後那一聲仿似認命般無奈的嘆息:“老頭子,你到底教了一個什麼樣的傢伙啊?”
山谷間風(fēng)吹草動,鳥語花香,再美麗的景緻在此時檀青蘿的眼中也已失去了顏色。她的話語在山谷間輪迴疊響,可回答她的只是一片安靜到讓人心悸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