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睡得沉了,夜風輕輕地呼吸著,月兒也躲進雲(yún)裡,不敢打擾了夜的夢,只有夜蟲在夜的夢裡歡快地唱著。
要睡的人都睡了,還沒去睡的人必然是在做著什麼,在梅令村張屋春祺公屋裡,一些人就還在開著夜會。
與會的人除了梅令村張屋的春祺公、春瑞公,其餘的都是從外村來的張姓人,有平南上渡來的文輝公、東平來的立平公等人,都是同一脈的張姓人,有十多個,然而說是開會,卻又沒人開聲,大夥兒就在廳屋裡坐著,有人吸巴著煙,有人輕嘆著氣,檯盤面上的兩盞煤油燈,爲了更顯光明,已被除去了玻璃燈罩,燈光就照在與會者一張張久經(jīng)滄桑的臉上,也照出了那一張張久輕滄桑的臉上所掩蓋不住的一種闇然和無奈。
這些人到底是要議論什麼?爲什麼說是開會卻又沒有人開口?
民國33年[一九四四年],淸明過後,梅令村李姓人重修“儉德公墓”,掘土時掘出青磚一塊,上有"張"字,字跡可認。
這一脈張姓人得知李姓人修墓挖出“張”字青磚,馬上就聯(lián)想到他們的火明公——據(jù)族譜記載和口授相傳,幾百年前,這一脈張姓人就在瓦窯坪頂失卻了他們的開族始租火明公——這是他們這一脈張姓人永遠的痛——這脈張姓人相信著火明公一定是在這小小的瓦窯坪頂上,現(xiàn)在李姓人修墓又挖出的“張”字青磚,這脈張姓人更是對自己的始祖公火明公就在瓦窯坪頂上深信不疑,而且相信火明公有可能就在李姓太公——“儉德公墓”碑界範圍內(nèi)。
有人就要組織人馬來梅令村,而各地族老明白著靠打不是辦法,主張先談後戰(zhàn),所以這些張姓人族老就來了。
然而,這些族老也明白著,要李姓人答應讓張姓人入到李姓人的“儉德公墓”碑界內(nèi)尋找火明公,那不是容易的事,那可是又要鋤又要掘的,甚至有可能要挖堀著“儉德公墓”的墓仁,那就更別想人家會答應了。
不要說大夥兒在瓦窯坪頂上早聽春祺公說了儉德公在李姓人心目中的地位——這些人來到張屋,日間就在春祺公、春瑞公的帶領(lǐng)下到過一趟瓦窯坪,上了瓦窯坪頂,還帶去了鏟鋤,在瓦窯坪頂舞了半日,有人東鋤西掘,有人跳落“儉德公墓”排水溝看鑲鉗在墓仁背後正對的墓圍裡的碑文,碑文只記載有墓主人是誰、何時所建、何人建造,其他一無所獲,春祺公就對衆(zhòng)人說了他所知道的李姓人儉德公的事——儉德公,梅令村李姓人五百年曆史中幾個最具影響的人物之一——在梅令村李姓人五百年曆史中,出現(xiàn)過幾個最具影響的人物,其一是李姓開族始祖崇升公,祟升公傳下家訓——“耕讀傳家,習文練武”,所以梅令村李姓人歷來勤耕苦讀,重文尚武,因而梅令村李姓人幾百年來人才輩出,文出現(xiàn)過清乾隆年間海東公、少鳳公“叔侄同科【兩叔侄同中進士】”,武出現(xiàn)過清咸豐年間子期公、鳳池公“父子共封【同被朝廷封爲將軍】”——其二就是儉德公,祟升公生三子,長子纔有、次子才富、三子才成,才富、才成無後,纔有又生三子,長子志貞、次子志德、三子儉德,志貞、志德無後,唯儉德公聚一妻二妾,各生一子,所以現(xiàn)在梅令村李姓族人,爲三房,大房、二房、三房,爲崇升公之後,也爲儉德公之後——儉德公二十歲中武舉,其後官至朝廷總兵,多立戰(zhàn)功,受朝廷恩賜頗豐,儉德公用朝廷所賜,廣置田產(chǎn),立下條規(guī)——“田產(chǎn)皆爲祖田,子孫不可分割,祖田只可出租不可出賣,族田收入用於李族淸明拜祖、春秋祭祀、扶危濟困、獎勵讀書”——後來家族龐大,多有族人置田以獻,祖田就改名爲族田,又用以訓養(yǎng)團丁,李姓人在梅令村的發(fā)展,儉德公居功至偉——因"儉德"在梅令村方言與"撿得"近音,梅令村外姓人也有人叫"儉德公"爲"撿得公",但李姓人對儉徳公推祟備至,李姓人不亂叫,外姓人在李姓人面前也不敢亂叫——地師說“儉德公”是一座“好墓”,李姓人是相信明師的話的,自儉徳公之後,李姓族人不但人丁興旺,枝繁葉茂,而且人材輩出,因而,“儉德公墓”是李姓人除了開族始祖“祟升公墓”之外最爲敬重的一座祖墓——這些都且不論,單就論“一運、二命、三風水”,“風水”就包括“屋宅【陽宒】風水”和“墳山【陰宅】風水”,其中尤以“墳山風水”重要。先人葬得好穴位了,後人就可得到先人蔭庇,葬得穴位特別好的,後人甚至可出皇帝,會出皇帝——民間傳說最廣的朱元璋得當皇帝,就是因爲朱元璋的先人得了好穴——所以民間有一種“地師”的職業(yè),是專爲人家指點穴位的,好的穴位價錢不菲,但再好的穴位,也易被壞,亂挖亂動,穴位龍脈輕則傷了重則毀了,龍氣就衰了敗了,龍氣衰了敗了,祖宗神靈就蔭庇不了後人,後人就遭殃了——所以,祖宗墳墓,自己動得,別人動不得,但對於祖墳祖墓,後人輕易是不敢亂動的,比如迀葬、重修,擴建等,也得請高明人土擇好良時吉曰,萬般慬慎,馬虎不得,非要多問幾個地師不可,就怕不好反壞,自古以來,人們對於祖墳祖墓的認識就是這樣:一不亂動別人的,二不許別人亂動自己的——當然,放牛兒在人家的墳界墓內(nèi)挖個小窩打個窯煲,沒人看見,那沒問題,但要進入人家碑界內(nèi)大動干戈,又挖又掘的,那是人家絕對不充許的,不要說傷了毀了人家祖墓龍脈,就是驚了龍神也不得了,人家也要找你算帳,墓好墓醜,就看龍脈,安不安寧,就睇【看】龍神,哪容得他人亂動?
這也正是這些人今天不敢鋤挖入“儉德公墓”碑界內(nèi)的原因。
但自己的太祖公,也是重要,祖墓包含著後人對自己先祖的多少的緬懷和崇拜,也寄託著後人對自己先祖的多少的期待和希望,雖然時候已經(jīng)是民國,而且是民國33年了,但還有多少人相信著祖墓能保佑後人發(fā)財、當官、平安如意、子孫榮昌的,況且火明公是開族始祖公,是這些人的專同先祖,開族始祖都弄失不見了,這幾百年,火明公後人人丁發(fā)不起來,官也沒出過州府,火明公三個仔【兒子】伯慶公、仲慶公、季慶公,幾百年了,後人還未滿千,看人家崇升公後裔,崇升公比伯慶公、仲慶公、季慶公還晚幾十年,人家現(xiàn)在是風生水起,人丁盎然,人口早已過千,這脈張姓人早把癥結(jié)歸於火明公——火明公失了,享受不到後人祭拜,沒了靈氣,庇佑不了子孫後代,所以子孫後代發(fā)展艱難。
這樣,這些人就這麼地想,要進入人家“儉德公墓”碑界內(nèi)亂鋤亂掘,人家固然不會答應,但願意自家出錢,多埥幾個地師,擇得好良時吉日,小心鋤掘,事後復原,或者李姓人肯通融通融也說不定,且不論春祺公與樹祥公的關(guān)係,在村中,張、李兩姓人的交情也過得去,就進碑界內(nèi)這麼鋤鋤掘掘,應沒問題,清明時節(jié)拜山掃墓,還不是要鋤鋤草剷剷泥?所以,在瓦窯坪頂,這些人就議論如何去和李姓人協(xié)商的事,爭取能進入李姓“儉德公墓”地界內(nèi)尋找——現(xiàn)在大夥兒又議此事。
“就按我們在瓦窯坪頂上所說的吧!”文輝公終於開口了,他先是吸有口煙,這麼說著,煙就從他的口鼻中隨著他的講話一又一下地出,出了幾下,“先由梅令春祺三哥和春瑞六哥去問人家李姓人,好彩問得人家李姓人同意,讓我們?nèi)氲饺思摇畠€德公墓’碑界內(nèi)尋尋,若尋不到,也無話可說了,總的說,我是不贊成動武。”
文輝公已年過六十,剪很短的鬍鬚,腦後長一溜頭髮,象半個椰子殼。他就坐在春祺公左手第一位——因爲是在春祺公屋,春祺公坐主位,朝廳屋門口而坐,坐在廳堂中宮八仙桌左面的一把太師椅上,其餘的人坐長凳短凳,文輝公年歲大,坐賓座首位。
“就這麼定吧!還能有什麼辦法?唉!”升成公說完,就嘆了一聲。
升成公坐廳屋右面的檯盤旁,他本來人就清痩,現(xiàn)在又表現(xiàn)出一種無奈,檯盤面上的燈光正照在他顯得無奈的臉上,更讓人覺得他有一種頹唐之意。
“以我們能力,做到至盡,低聲下氣和李姓人協(xié)商,李姓人好說,我們也好做,多請地師,擇得好日課小心挖掘;李姓人不好說,我們就只好將事交與後生了,我同文輝二哥一樣,我也不贊成動武,但後生們要怎麼做,就由不得我們了。”立平公說。
立平公坐在文輝公下位,文輝公能感受到立平公吐出最後一個字後的長長的尾聲。
立平公面色比升成公面色紅潤,但頭髮比升成公的頭髮還白,一頭齊根的短髮,象雪花落在頭上。
立平公的話說完,大夥兒又是一陣沉默——大夥兒沉默了,是因爲心裡都明白著立平公的話,將事情交與後生,就是要強來的了,而一旦強來,就是要打要殺了——梅令村張姓人少,還沒異樣,梅令村張屋張姓人,幾乎家家戶戶有幫李姓人做工或租種李姓人田地的,還沒敢說什麼或表現(xiàn)出什麼,但外地張姓人,已有人說要組織人馬前來強挖,“祖宗不顯,宗族不興”,有人揚言:“打完三代也值。”要不然,這些人也不會這急就來。
“難不成李姓人‘儉德公’就是‘撿得公’,撿得來的,拜著發(fā)了,就當是自己的太公了,其實‘儉德公’就是我們‘火明公’。”澤在公說。
澤在公就坐在升成公下首。
“ 細佬萬不能說這樣的話,”文輝公已將手中的煙筒放過一旁,這時就把眼望向澤在公,“人家的墓來歷不正,我們先祖早有話下來,既然沒有話傳下,那人家的墓必然是來歷正確,細佬這樣的話在這兒說說可以,若被人家李姓人聽到,必惹人氣,現(xiàn)在我們有求人家,若惹氣人家,事更難成。”
“文輝二哥說得對,”立平公明確表現(xiàn)出支持文輝公,“澤在細佬萬不可亂說。”
澤在公爲人詼諧,本意是見大夥兒都默住了,就想說句話逗逗氣氛, 不想?yún)s引來文輝公不滿,又見衆(zhòng)人似乎都向著文輝公,就低下頭了。
“凡事盡力而爲,”文輝公見澤在公低下了頭,又說,“說真的,我不希望看到死人流血,相信在座各位也沒有人希望看到死人流血,有百分之一希望就要盡百分百努力,明天我們暫回,梅令方面兄弟先和李姓人協(xié)商,希望事好,如若不然,容後再說,現(xiàn)在我們南江那邊六陳的兄弟沒有人在此,到時六陳方面的兄弟近來,我們且聽他們意見。”
“聽他們意見?”立平公一下又表現(xiàn)出對文輝公不滿,“難道他們會棄了‘火明公’不尋不成?”
“不是這個意思,”文輝公說,“六陳方面的兄弟也表明了,先來文的,文的不成,再行商議,到時真交由後生們?nèi)ヌ幚恚乙矡o話可說,我的意思是說假如問不成李姓人,是否有必要再問第二次,到時聽他們意見。”停了停,見沒人開聲,文輝公又說,“其實尋與不尋,不是後生們決定,我們這些老坑(老坑:方言,老到將要入坑的人。一般作自嘲用語),有誰能說了算?換作是我,就不找了,幾百年都過去了,現(xiàn)在這年紀,行路都打趔趄,還同你騰調(diào)(騰調(diào):方言,意爲有氣勢東奔西跑)?”
“文輝二哥不要說這話,”升成公說,升成公所說的“這話”是指文輝公說的“還同你騰調(diào)”那句話,大夥兒也聽出來了,“在座哪個又願多做騰調(diào)?還不是爲了後生他們,到時他們真是要打,我們哪個又能阻攔?”
“六陳方面的山地界又鬧得什麼事出來,會來不得?”立平公的話又問回到六陳方面的事來。
“誰問得詳細?”文輝公說,“來人到來知會,說本來是委派兆延大哥等人來的,但**那邊兒臨時通知,兆延大哥等人只得去了玉林,應該是**召集雙方調(diào)解,**叫到,不能不去,這點還得諒解。”
文輝公一來到梅令張屋,已同大夥說過——六陳方面的兄弟來人知會過了,臨時有事,因爲和鄰村的山地界糾紛,**指名道姓通知兆延公等人上了玉林,一時又選派不出新的人來,讓上渡、東平、梅令方面的兄弟先行處理。
立平公就不說話了。
“大家還是再議這邊兒的事吧!”文輝公見立平公靜了,就說,“要不要商議下如何去問李姓人?比如該如何開口問人家?要不要拎些禮物上門?”
“這個不必商議,”春祺公說,“我們識得如何去問的,禮物也不用帶去,人家不缺這個,成不成也無關(guān)些小禮物。”
“那就這麼決定吧!怎麼去問,由春祺三哥和春瑞六哥決定。”升成公說。
“這個當然,”立平公說,“春祺三哥和春瑞六哥畢竟是同人家同村同垌,同吃一隻井水,對人家知根知底,識得怎麼去做。”
衆(zhòng)人又聊些別事,又議定:張姓人要尋‘火明公’之事,暫不聲張,特別是在梅令村,更不要走漏消息,以免李姓人亂猜亂疑,今日進山之事,春祺公、春瑞公對外只說是外村兄弟到來,結(jié)伴入山尋穴;明天大夥散去,回去之後各自安撫各處族人,不致輕易有動;尋找‘火明公’之事,先由春祺公、春瑞公去和李姓人協(xié)商,協(xié)商未果再議;盡力爭取和李姓人和平解決,解決不成也不怕械鬥,總之,爲宗族之計,‘火明公’一定要尋。
春祺公看大夥已沒有什麼新話題再議,就提議散會。
於是會散,春祺公招呼文輝公等外村張姓人在附屋席地孖鋪,然後送春瑞公出門。
春祺公屋泥磚蓋瓦,四井頭及二個廊兒, 廳前天井,左首大門——這是梅令村張屋人家最大的一間大屋了—— 春祺公將春瑞公送出大門,並不馬上回頭入屋,而是一直將春瑞公送出到屋左手側(cè)前的那棵龍眼木根下。
月色迷離,夜確實已深,在屋巷路口談天說地的人都早已散去睡覺了,而水溝面上,居然還飄來不知李姓人哪家孩童讀書的聲音,在梅令村,深夜還能聞到孩童的讀書聲,是司空見慣的事,尤是李姓孩童更是勤奮,因而春祺公和春瑞公也不覺什麼。
春祺公看離屋遠了,又沒有外人,突然就小聲地問春瑞公:“細佬贊成和李姓人動武嗎?”
春祺公是梅令村張姓人族長,春瑞公是張姓族老,春祺公有事,多願和春瑞公相議。
“外面的兄弟比我們多,”春瑞公在會上一直沒有發(fā)言,但倚著廳堂右邊門扇坐著,此時他象是有氣無力地說,“動不動武,哪由我們說了算?唉!”那一聲“唉”,更讓春祺公覺得他的無可奈何。
春瑞公只在嘴脣上長有兩撇短短的鬍鬚,平時很有精神,左眉有兩條白眉毛長長的、彎彎的向下,更是神彩,但現(xiàn)在的春瑞公,就象是一隻得了病的雞一樣。
春瑞公說完,告辭而去。
春祺公鬱鬱不樂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