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府前,三重軍陣人馬皆寂。
鑾輿一到,陣列如同被無形的巨斧劈開,士兵們無聲地向兩側退避,讓出一條直通府門的寬闊通道,動作整齊劃一。
呂家軍的副將早早就翻身下馬,率領將士單膝跪地,頭顱深埋,雖看不清眉眼和神情,姿態和語調卻已謙卑至極:“恭迎太后!”
將士們齊聲喊道:“恭迎太后!”
鑾輿緩緩向前。
桑落急切地在軍陣中搜尋。
她不確定他是否知道昭懿公主還活著,也不確定他若知道自己認賊作母近二十載,會有怎樣的心情。
終於,她的視線落在一道血色身影。
晏珩——
只見他騎在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上,一身紅衣在灰暗的天色下異常灼目,墨發被那枚熟悉的木簪緊緊束住。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正死死地盯著剛剛挑開珠簾的昭懿公主!
桑落的心像是被人緊緊攥住。
她太瞭解他了。
那身紅衣,就是他在絕境之中活下去的信念,若他發現自己這二十年都背叛了那件紅衣,會怎樣?
信念一旦崩塌,會怎樣?
她不敢想。
晏珩。
桑落向前了一步,卻被身邊的黑衣人禁錮住。
隔著重重兵器,她的目光與他相接。
千年寒冰一般的眸子裡,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柔軟。
那瞬間的溫柔,如同堅冰上裂開的一道細縫,讓她足以窺見冰封下涌動的暗流。
晏珩——
穩住心神。
切勿衝動。
我們一起殺了她
桑落的嘴脣動了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顏如玉已挪開了視線。
他一夾馬腹,策馬向前幾步,在鑾輿前勒住繮繩。黑馬不安地打著響鼻,噴出白氣。他翻身下馬,撩起衣袍下襬,單膝跪地,頭顱低垂,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緒,帶著一絲顫抖的嗓音,叫人摸不透究竟是激動,抑或是其他:
“義母——沒想到,您還活著!”
昭懿公主端坐鑾輿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在塵埃中的顏如玉。她精心敷粉的臉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誚的弧度。
當真是一把漂亮的好刀。
磨了多年的刀。
“哦?”她拖長了聲調,帶著上位者特有的慵懶和審視,“我看你長本事了。見了我的玉牌也不聽話?!?
顏如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迅速放鬆。他擡起頭,臉上已換上恭敬的神色:“義母明鑑!孩兒當初以爲是孔嬤嬤假傳號令,故而一再試探。孩兒對義母絕無二心!”
“試探?明明是衝關一怒爲紅顏?!彼⑽仁祝抗鈷哌^被架著的桑落,如同看一件用來炫耀的戰利品,“喏,你的心肝寶貝,給你帶來了,毫髮無損,這下可放心了?”
“多謝義母體恤?!彼酒鹕?,自然而然地想要走向桑落。
“站??!”莫星河閃身擋在顏如玉面前,眼神陰鷙,“凡事當以義母爲重!桑落自有旁人看護!”
“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誠不欺我啊?!闭衍补骶従徴f道。
“孩兒不敢?!鳖伻缬襻嵬藥撞剑碚f道。
昭懿公主冷哼了一聲,又看向大將軍府的朱漆大門,“呂芳呢?”
“在裡面。”顏如玉側身讓路,“她大勢已去,府中只剩幾十名禁衛?!?
莫星河沒有輕信他的話,勾勾手指,讓幾名黑衣人進去查探,確定沒有埋伏,又下令讓府外的禁衛盡數撤到東側,著人看管起來。再躬身挑簾,扶著昭懿公主下了鑾輿。
昭懿公主站定在呂府門前,擡頭輕蔑地看了一眼門楣上的牌匾,整了整衣襟,昂首跨過門檻。
院內。
餘下的禁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緊握刀柄,眼神警惕地盯著昭懿公主等人。
數百名黑衣人一擁而入,迅速將禁衛包圍,生生逼出一條路來。
院中的百官皆面無人色。
“皇……皇后娘娘?!”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臣失聲驚呼,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手指顫抖地指向昭懿公主,“您……您不是……薨逝了嗎?這……這究竟是人是鬼?!”
莫星河上前冷眼看著衆臣,揚聲說道:“太后駕到,衆臣還不跪下?”
太后?
是了。
先聖已亡七年有餘,聖人登基,始終不曾奉呂芳爲太后。
呂芳即便執掌大權,日日聽政,卻也只偏得一個“太妃”的名號。
先聖一向忌諱母壯而子弱,百官也一直壓制後宮,扶持聖人。如今太妃未除,死去多年的皇后,不,太后,再次出現了!
聖人不過七歲。
芮國危矣!
更何況——
一名禮部的官員猛地跳起來,指著昭懿公主身上那件明顯僭越帝制的褘衣,氣得鬍子直抖,“竟敢身著帝王褘衣!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四恕?
一道尖厲的鶴唳聲響起,黑影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直直取向那禮部官員,
“噗嗤!”
那名慷慨激昂的禮部官員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胸口處多出的一個孔洞,鮮血正汩汩涌出。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晃了晃,栽倒在地,渾身開始抽搐起來,掙扎片刻,手和腳以詭異的姿勢彎曲著,沒了聲息。
有臣子立刻認出了那聲音,驚詫地喊道:“鶴喙樓!她不是太后!怎能有起死回生之人?分明是反賊!是妖女!”
昭懿公主瞇了瞇眼:“聒噪!”
另一道黑影再度襲向那臣子。
不過眨眼功夫,那臣子極其痛苦極其扭曲地倒在血泊中。
“殺——”
周圍的禁衛怒吼著與眼前的黑衣人搏鬥起來??伤麄兡难e是鶴喙樓的殺手對手?
黑衣人們是蓄勢待發多年的箭矢,每一個殺招都演練過千遍萬遍,他們的身影飄忽不定,手中那淬毒的鶴喙錐,精準而致命地刺入禁衛的心臟。
“呃啊——!”
“保護……”
慘叫聲和怒吼聲此起彼伏,僅僅幾個呼吸間,數十名禁衛已盡數倒地,抽搐著沒了聲息。
黑衣人們身形一晃,悄然退回昭懿公主身側。只有掌中漆黑無光的鶴喙錐滴著血珠。
整個庭院瞬間陷入凝滯。
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瀰漫。百官都嚇得癱軟在地,面如死灰,瑟瑟發抖,再無人敢發出一絲聲響。
昭懿公主不禁搖頭輕笑:“幾年不見,這宮裡的禁衛,怎麼愈發像紙糊的了?真是不堪一擊。”
她邁出腳,踩過血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身後留下一串血色的腳印。
見正堂的門緊閉著,她沉聲開口:“呂芳,你不敢出來見我麼?”
莫星河正要示意黑衣人上前將門撞開,昭懿公主卻擡手製止:“畢竟是太妃,給她一些顏面。”
門依舊未開。
昭懿公主看向跟隨在身後的顏如玉:“顏如玉,你侍奉太妃多年,你去請她吧?!?
顏如玉垂首應是,幾步上前,剛要推門,那門吱呀一聲,大開。
正堂內,白燭高燒,香菸繚繞,立著一塊牌位,上書“大將軍呂蒙之位”。
太妃呂芳,一身素縞,端坐在堂中的主位之上,身邊站著身著素衫的顧映蘭。
她的臉上未施脂粉,帶著連日的疲憊和哀傷留下的蒼白痕跡,眼角有細微的皺紋,鬢角甚至可見幾縷銀絲。
她的背脊挺得筆直,眼神平靜無波,就那樣靜靜地看著盛裝華服、頂著濃妝、在一羣黑衣人簇擁下走來的昭懿公主。
那目光,沒有昭懿公主期待的驚恐、絕望或歇斯底里,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帶著淡淡悲憫的平靜。
她的視線,在昭懿公主那身刺眼的九龍四鳳褘衣上停留了一瞬,又緩緩移向她臉上厚厚的、掩蓋不住枯槁的脂粉,最後定格在她那雙燃燒著瘋狂野心和嫉恨的眼睛上。
昭懿公主也同樣凝視著她。
只覺得她與桑落那句“雍容華貴”毫無關聯,心生快意,掩嘴笑道:“妹妹怎的如此蒼老了?莫非是顏如玉伺候得不好?”
“他很好,說起來,還要感謝昭懿公主將他送到哀家身邊,替哀家辦了不少事,”太妃擡起手,指向身邊的座位,“坐。”
見昭懿公主紋絲不動,太妃擡起眼眸:“你一定在想,哀家是如何知道你的身份的?!?
“想來是顏如玉在牀笫之間,說漏了嘴?!闭衍补鲬袘械乜邕M屋子,一身金色龍鳳在這滿是白幡的屋內,顯得格外刺眼,“男人,都這個德行?!?
太妃搖頭。
從袖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放在身邊的案桌上,向前推了幾分,再輕輕敲了敲。
“先聖彌留之際,曾寫下一封遺書,說是給昭懿公主的。哀家起初還不敢相信,前朝的公主,何以還會活在這世上,畢竟當年大荔亡國時,皇族盡皆伏誅?!?
昭懿公主看向那封信:“我自然是有自己的本事。”
“是啊,昭懿公主好本事,本該和親烏斯藏,卻半途逃脫,隱姓埋名多年,又化身做盤盤國的公主入京和親,成了芮國的皇后。”太妃一字一句地說道,“先聖駕崩,你又假死脫身,時隔七年,你再出現在此,究竟意欲何爲?”
“意欲何爲?”昭懿公主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踏著堂內冰冷的地磚,一步步走向太妃,“呂芳,你問我意欲何爲?我當然是來——復仇!”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壓了數十年的怨毒,在肅穆的靈堂裡迴盪:“爲我大荔國死去的萬千臣民復仇!爲那些被你芮國鐵蹄踏碎的骸骨復仇!爲鶴喙樓裡每一個被仇恨扭曲、在血淚中掙扎的孩子復仇!討一個遲來的公道!”
待昭懿公主話音落下,太妃扯了扯嘴角:“我都快死了,你何必還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你我今日何不說一些知心話呢?”
她擡起眼:“你說復仇?什麼樣的復仇,能讓你委身於滅國仇敵的牀榻十餘年,爲他生兒育女?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能讓你伺候他於病榻,直至駕崩,都不曾親手取他性命?”
“住口!”昭懿公主如同被踩中尾巴的毒蛇,猛地厲喝!一股尖銳的暈眩感毫無預兆地襲來,伴隨著那該死的、彷彿就在她顱骨內響起的“喔喔喔——”雞鳴聲。
絕不能在此刻失態!
那幻聽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陣陣心悸。她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穩住身形。
強壓下翻涌的氣血,昭懿公主的臉上重新掛上掌控一切的倨傲笑容,對著太妃道:“呵,我在宮中那些年,究竟是逍遙快活,還是捨生取義,今日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若無我數十年運籌帷幄,忍辱負重,何來今日的局面?”
昭懿公主眼中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莫星河!”
“在!”莫星河立刻上前。
昭懿公主下巴微擡,示意去取那封遺書。
莫星河眼中戾氣一閃,身形如電,太妃根本來不及抗拒,信就被取走。但電光火石之間,莫星河心中已經百轉千回,五指成爪,帶著凌厲的勁風,直取太妃咽喉!
這一下若抓實,必是喉骨碎裂!
一道紅影橫插而至。
顏如玉擡手格開了莫星河的致命一擊,巨大的力道震得兩人各退半步。
“顏如玉!”莫星河又驚又怒,厲聲喝道,“你做什麼?!”
“好,好得很!當真是靠不住的玩意兒!”昭懿公主的臉色也瞬間沉了下來,如同籠罩了一層寒霜:“剛纔還對桑落關心備至,轉眼間,又爲了這個老婦對自己人出手?”
顏如玉擋在太妃身前,手握成拳,微微垂首:“義母息怒。孩兒並非要護她。只是這信尚未驗明真假,不如留她一命,待驗明信件,再處置不遲?!?
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昭懿公主眼中怒火翻騰,試圖從中顏如玉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找出一絲破綻。最終,只是冷哼一聲,算是默許:“哼!拿信來!”
莫星河恨恨地瞪了顏如玉一眼,雙手奉給昭懿公主。
昭懿公主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躁動和那隱隱作祟的幻聽,撕開了那泛黃的信封。
信紙被緩緩抽出。
“周怡,見字如晤。”
一見那熟悉的筆跡,昭懿公主的身體微微一震,捏著信紙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她至死都不會認錯,確實是他的親筆。
周怡是她的本名,是她塵封多年的過去。
而他居然早就知道?!
她定了定神,繼續往下看:
“朕近日龍體羸弱殊甚,咳疾頻作,竟至嘔血,且幻象紛擾,神思昏聵。吳奇峰黯然搖頭,直言朕時日無多矣。
此數日臥於榻上,朕常憶起初見卿時之景。彼時卿跨駿馬,何等英姿颯爽。
不知卿展讀此信時,可是策馬而來?然朕私心揣度,以卿之驕傲,定是意氣風發而至。想來卿已替朕成那未竟之願……”
信,只有半封。
昭懿公主擡起頭,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太妃:“剩下的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