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色將晚,日頭越發黯淡起來,街上的行人也越發少了,這裡雖是韓國的首都,但看上去卻是冷冷清清,毫無生氣。
在經歷了一連串的打擊之後,韓國人也已經麻木了。去年秦國攻下了趙國的河南之地,今年又一鼓作氣攻下了平陽和武城,還不忘了同時攻打韓國,向其示威。韓國人都明白,整個韓國的局勢已經危如累卵,聽說韓王已經準備向秦國派出使者稱臣納璽,這個韓國,真的說不定哪一天就悄悄的沒了。
旅人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但臉上卻沒有任何反應。在旁人看來,他是一個身高八尺的平民,麻衣素服,相貌普通,腰間還掛著一把劍,但是劍鞘早已經鏽跡斑斑。韓劍名聞天下,韓人的相劍術也甚高,這種貨色他們連瞧都不會多瞧一眼。
但是旅人並不在意韓人們漠然的目光,他這次來新鄭也不只是爲了觀察韓人的面貌,他是來見一個人的。
由於國局動盪,新鄭大市也蕭條了不少,但仍有不少酒舍仍在營業,供韓國貴族們進行瘋狂的享樂,夜夜笙歌。他們似乎覺得,再不痛快一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而且他們的判斷不能算是錯。
旅人在一座酒舍前停了停,似乎在確定什麼,酒舍裡傳來的笑語和歡歌讓他有點出神,他的表情非常微妙,既有點像厭煩,又有點不太適應的錯愕。但是旅人最後仍然緩步踏入。
果不其然,酒舍裡坐滿了韓國的權貴。幾乎很難找到一個清靜的地方。旅人徑直向角落裡走去,似乎早就知道那裡會有人等著。
角落裡坐著一個華服男子,看起來約四十多歲,面容英俊,但顏色憔悴,鬚髮已經隱約可見青絲,故更是顯老。
那人正不緊不慢地喝酒,渾身散發出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氣度。
旅人走上前去,緩緩坐在他的對面。
“然兄?!比A服男子一見是他,立即低頭示意。
旅人輕輕點了點頭,把腰間的長劍解下來放到桌子上,但是劍鞘上仍然有一條紅纓與腰帶相連。旅人搓了搓手,輕輕一笑。
“什麼時候動身?”他問道。
華服男子給自己斟了一樽酒,又拿起一個酒樽推在旅人面前。
“明日?!?
旅人似乎沒有想到這個回答,愣了一愣,然後接過酒壺,手裡卻沒有給自己斟酒,而是繼續看著華服男子。
“這次去咸陽,就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回來的了?!甭萌溯p輕地說?!耙欢ㄒ⌒男?。”
華服男子點頭不語。
二人繼續喝酒,聽著周邊近乎嘈雜的樂聲在他們的耳邊交織成繁複的密網,華服男子雖看上去漫不經心,卻聽得很認真;而旅人雖在認真聽著,卻在暗暗出神。
新鄭的樂舞極爲豐富,但也因孔子的原因留下了“鄭聲淫”的壞名聲。就事論事,新鄭的音樂確實不夠典雅端莊,甚至還不如秦國樂曲來的自然爽快。秦國的老卒們經常會在戰鬥中大唱《無衣》,歌聲震天,甚至就連攻打楚國時都喜歡唱這一首歌,真不知道申包胥在天之靈會不會氣得無法安眠。
但鄭地的歌聲卻也有自己的優勢,那就是綺旎婉轉的詞句,以及值得細品的悽婉音調,比起各國國風更多了一分私情幽怨的味道。
仔細聽來,聲音最大的一首正是《東門墠》。
“……東門之慄,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
旅人看著華服青年的臉,儘管這張臉靜若止水,但在某處極深的地方,閃過了一絲悲愴。
旅人自然明白。
事實上,他什麼都明白。
他暗自嘆息一聲,自顧自地喝著酒。
“然兄?!?
聽到叫自己,旅人擡頭看向華服青年,卻發現對方表現出並不常見的窘迫。
華服男子的喉結動了動,似乎覺得喉嚨乾澀,於是又喝了一樽酒,躊躇了好久,才又接著說道:
“世人有言,然兄可預測生死……”
旅人擡了擡手,止住了華服男子的話。
華服男子一愣,但看著旅人的眼睛,心情卻平復了不少。從旅人的眼神中他看出,旅人已經知道自己本來想說的話了。
在這個人面前,任何人都無從遮掩。
只見旅人放下酒樽,長呼一口氣。
“世人傳言,多是真假參半?!甭萌诵α诵?,“我本不想承認,但我確實有這麼一種能力,不過並不是‘預測’,而是‘知曉’……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我不想告訴你?!?
華服青年疑惑地看著旅人。
“人的生死,本屬天定,不瞞你說,有很多人從我這裡知曉了他們的命運,但是……你想一想吧……”旅人坐直了身子。
“若是我告訴你你此去咸陽必死無疑,你難道就要停止你的大業?難道非得我說你此去無礙而歸,你纔會復興你的韓國?”
華服男子一愣,似乎完全沒想到這樣的回答,愣了許久,他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如此大聲,以至於四周的酒客都投來不滿的目光。
華服男子仍是笑個不停,邊笑還便在咕噥著什麼,只是沒人聽得懂。笑得夠了,他端起酒樽,一口氣飲到底,向旅人點點頭。
旅人笑著同樣舉起酒樽,一口飲幹。
這時,他們聽到另一邊傳來一陣叫罵聲,似乎是有人對韓非的笑聲有些不滿。
華服男子回頭看了一眼,哼了一聲,沒說什麼。
只聽到一個頗爲渾厚的聲音含糊不清地道:“到底是誰?”
又有幾個人起鬨般的叫道:“公子放心,我們一定揪他出來打一頓!”只見幾個大漢離席而起,走到酒肆中央,向著周圍的食客惡狠狠地叫道:“剛纔是誰?突然發笑,驚到了公子,快快出來給公子認錯!”
四下無聲。來這裡喝酒的大都不是常人,見慣了風浪,又怎會把這幾個市井之徒放在眼裡。
見沒人應答,幾個大漢臉上不太好看,只好又叫道:“我警告你們,你們得罪的是公子離,你去問問,整個新鄭誰敢擾公子離的雅興?”
聽到這裡,華服男子臉上的鄙夷之色已完全掩蓋不住,一聲冷笑已經脫口而出。
旅人一驚,正想阻止,華服青年卻又咬著牙念道:“公子離?”
那幾個大漢這才發現韓非,紛紛叫罵道:“出言不遜的狂徒,剛纔那聲無禮的大笑可是你發出的?討打!”
華服男子卻已經站了起來,直視著那幾個大漢。旅人見此,連忙也站了起來,正不知道該怎麼調節,忽見那幾個大漢身後走來一個人。
“是誰對我不滿啊?!?
隨著一聲醉洶洶的飽嗝,一個少年公子身穿錦衣,滿臉通紅,邁著虛乏的步子走到那三五個大漢身後,一手端著一個酒樽,另一隻手伸出食指蘸著樽裡的酒,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
這位尊榮的公子睜著幾乎已經睜不開的醉眼,向角落看去。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竟似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事物,嚇得他尖叫一聲,後退一大步,手中的酒杯也摔在了地上,杯中的酒水被甩了出來,打溼了自己的衣襬。幾個大漢滿臉疑惑,紛紛詢問公子離,但是公子離就跟中了咒一般說不出話,只是發著抖。
華服男子沒有理會他,哼了一聲,眼神中充滿了不屑與鄙夷,似乎與他同處一室是一件極其噁心的事情。他徑直走向大門,旅人連忙跟上。
整個酒舍驀地安靜了下來,滿屋子的權貴這時纔看清華服男子,隨著一陣不約而同的沉默,他們紛紛驚叫出聲。
整個酒舍一下子變得混亂不堪,每個人都試圖離華服男子遠一點,而且生怕華服男子看到自己的臉,彷彿華服男子是哪個可以用目光奪人魂魄的鬼神。
一時間竟是沒一個人發聲,最後還是公子離掙扎著站穩身子:
“你……你到底是來作甚的?”
華服男子沒有理會他,大步跨出酒舍,急得公子離只好再次大叫道:
“韓非!”
公子離的一聲驚呼終讓華服男子停住了腳步。旅人一愣,不過馬上反應過來,韓非這幾年在韓國大行雷霆手段懲處反對變法的權貴,韓國朝堂上下人人畏之如虎。這些人看到素日裡不離朝堂的韓非來到酒舍之中,自然以爲要對自己下手。
但韓非只是淡淡地回頭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冷冷一笑,什麼也沒說,仍是走了,只留下一羣韓國權貴在那裡誠惶誠恐,心驚膽戰。
旅人跟在他的後面,不由得笑出聲來。
他一直覺得韓非的性格非常有趣,有時候甚至能從他身上看到本不應該屬於他的天真與頑皮,這些特質本不該出現在一個暗中把持朝政十餘年的人身上。
看著這位器宇軒昂的朋友,旅人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悲哀。
秦王政十五年,趙國,宜安。
桓齮騎在馬上,感受著宜安的寒風,心中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他有些無聊地踢了踢馬肚子,這幾天勘察地形、佈置兵力的枯燥事務幾乎讓他無法忍受,連他自己都在懷疑自己是否過於小心了。
這一年與趙國的戰爭打得並不艱難,幾乎可以用順利來形容,斬殺了趙國老將扈輒,越過了呼沱水,打下了宜安,邯鄲幾乎觸手可及。
但爲什麼,自己仍然不安?
根據趙國內間人的回報,趙國朝政被寵臣郭開把持,李牧、公子嘉等人與郭開勢如水火,邯鄲的實權十分空虛。
桓齮無意識地調轉馬頭,但心中卻仍在沉思。
宜安是一片河灘平原,水源充足,在這裡休息數日,十萬大軍便可繼續南進,如果再和王翦將軍的援軍會和,則必可以攻破邯鄲。
上次與王翦將軍合作已經是三年前了,那時文信侯還沒有死,他、王翦、楊端和三人齊心協力攻打鄴,他用自己的勇武給王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桓齮期待著能和王翦再次並肩作戰。
“將軍?!?
桓齮低頭看去,副將樊於期正拜在地上。桓齮一向頗喜歡這個副將,雖然有點呆頭呆腦,但是非常忠心可靠。
“什麼事?”桓齮問。
“斥候來報,呼沱水北岸似乎有軍隊的蹤跡?!?
呼沱?桓齮吃了一驚,難道趙軍要渡水偷襲?但冷靜下來他又暗暗搖頭。秦軍已經控制了河北,如果趙軍過於深入,甚至會遇到秦軍後方的駐防部隊,那個人……應該沒有那麼蠢。
“知道了,通知趙丹,讓他帶兩千人在河岸看著。”思來想去,桓齮還是覺得要小心爲上,遂這樣吩咐道。
“是……”樊於期應了一聲,但是仍然沒有要走的架勢。
“還有什麼事嗎?”桓齮奇怪起來,樊於期一向直爽,沒想到這次也拐彎抹角起來。
“將軍……有……有人在河岸上看見盧然了……”
桓齮聞言一愣。
他竟是呆立了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因爲他實在太瞭解這個名字的魔力了。
關於盧然的傳說實在太多。有人說他是燕國人,因爲他最早出現在燕都,那已經是幾百年事情了。
這幾百年間,盧然從沒變老過,他不僅遍訪諸國,和衆多先賢大才相善,甚至連各國王侯都想見他一面。
傳說他向孔子問過禮,向老子問過道,與孟子爭辯過,和莊子一起喝過酒。孫武子、孫臏子、吳起等人甚至還受他不少指教。常人想見他一面卻是難上加難。
但是桓齮卻在咸陽見過盧然,在尉繚的府上。
他知道,盧然對自己是不感興趣的。這麼多年來,他只對那些心訣極強的人感興趣。而武將的心訣一般並不強。例外自然也有,如白起的“殺生決”,樂毅的“仁心訣”。
不過,世人皆說,如果盧然出現在某一處,那裡一定會發生足以改變天下的大事。
難道自己真的可以破邯鄲城?想到這裡,桓齮不由得喜上心頭。就連盧然也來給自己捧場,足可見自己的這次戰鬥有多重要。
隔著重重營帳,桓齮似乎真的看到,在河岸上有一個默然站立的人影,腰間的舊劍黯淡無光,灰色的袍子被風捲起,露出他冷漠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