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困草芥
“平太喲,千萬不要又去鹽小路那種地方閒逛,記得早早回家!”
清盛剛要跨出門去,父親忠盛在背後朝他喚道。迴應這喚聲的,是清盛急不可待的步履,彷彿有人在後面追他似的。
不管怎樣說,父親是那樣的可怕。前年,也就是保延元年,清盛第一次跟隨父親遊遍了四國和九州,那是父親忠盛率領京師之兵平定海賊之亂的一次遠征。春天四月出京,八月,將海賊大小首領共三十餘人像數珠似的綁成一串,意氣揚揚地班師還朝。那盛大隆重的場面,還有父親的赫赫威勢,清盛怎麼也忘不掉。
——爹爹是個了不起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清盛自那以後,對父親有了新的認識,而他對父親的畏憚也和過去有所不同了。
從少年時代起,通過家庭反映在清盛腦海中的父親形象,是個嫌麻煩、不喜社交的懶漢,既沒有出人頭地的熱情,又欠缺做生意的頭腦,只是個一根筋地甘於固守貧困的驍勇武士而已。
然而,這並非是用童心點描出來的父親形象,更多的恐怕是母親日復一日的牢騷和家庭環境拼湊而成的父親形象。自懂事以來,在清盛的記憶中,遠離皇都中心,位於郊外今出川邊的這座破敗不堪的老屋,十餘年來即使漏雨也無人修繕,庭院裡的野草也無人割除,父親和母親似乎只知道爭吵不息。這說起來實在好笑,儘管如此,孩子卻一個接一個地降生,最長的是乳名平太的平清盛,下面有次子經盛和三子、四子。
父親向來厭嫌出仕,不管是鳥羽上皇的院廷武者所,還是崇德天皇的朝廷衛府,只要不下詔傳召,便一處也不去,家計則全靠伊勢封地的稻作收成,這也是家中唯一的收入來源,宮中的年節賞賜和仕官的額外好處等,一切皆無。
清盛近來總算明白了,父母爭吵的原因似乎就在於此。母親是個伶牙俐齒、口若懸河的人,用父親的話來說,就像點著了的油紙一樣,噼裡啪啦的總是炸個不停。
這個女人朝忠盛囉唣不休所發的牢騷無外乎是:“你一開口總是說我擺出一副可怕的面孔衝著你,但我簡直就想象不出這個家的男主人什麼時候有過好臉色。你本來就是伊勢鄉下出身,像這種骯髒、貧苦的生活也許合你胃口,我可是出身京城,我的近親姻戚全都是藤原一門的公卿、殿上人。住的是到處漏雨的屋子,一年四季嚼的是稗米飯、喝的是紅薯粥。秋天,賞月的御宴一次都沒參加過;春天,豐樂殿賞花也從來沒份兒,每天過著這種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人還是狗獾的日子……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未來竟然會是這樣子。啊,我是個不幸的女人,我真是太不幸了!要不是因爲有了孩子,我早就不想過這種日子了!”
這還僅僅是序曲。只要丈夫忠盛不作聲,這個女人的牢騷和悲嘆就會一直持續下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肯作罷。
作爲兒子,清盛早已聽得不耐煩了。這個女人究竟想說什麼?是什麼事情讓她不停地向天哭泣、向地傾訴?概而言之,大概就是以下的事情吧:
首先,丈夫平忠盛生性懶惰,全然不顧家計,多少年來,除了一直待在家裡坐吃山空之外,身無長物。
其次,也是這個女人最憤憤不平的——同親戚藤原一門幾乎徹底斷絕了往來,每逢宮中五節會以及一年四季的時令集會等,她總是自慚形穢,羞於赴席,暗自嘆息原本是可享榮華富貴之身,花樣的人生如今卻變得如此悲慘……讓她怎能不痛心疾首。
除了這些,這個女人爭吵之際動輒便掛在嘴上的話是:“要不是因爲有了孩子……”
母親最後這句口頭禪深深刺痛了清盛年幼的心,每次他總會莫名其妙地難受、悲傷和嗚咽。等到十六七歲,他開始以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眼光去揣測母親的胸臆。
——假如沒有孩子的話,母親會打算怎樣呢?
母親一定在爲嫁給父親而後悔。倘使真是
這樣,那麼她現在心裡一定想著儘快離開父親,離開這個家,然後,就可以像她口中經常唸叨的藤原一門公卿士大夫的女人那樣,簪著花,騎寶馬,乘牛車,同這個將軍、那個朝臣,總之與那些輕佻浮薄的男人們琴歌酒賦,縱情放浪,過起宛如《源氏物語》中的女人們一樣的生活,哪怕極爲短暫、只有一瞬,這個美夢現在仍來得及去完成。若非如此,則枉爲女人一世,死不瞑目啊!
對於不能像天底下所有孩子那樣無條件地信任母親,成天用心觀察母親、揣測母親,無需諱言,這樣的孩子是極爲不幸的。
——哼,我們幾個孩子就這麼礙眼嗎?要是覺得礙眼,那就走人好了!離開我們就不會礙眼了嘛。唉,爹爹也真是,爲什麼這麼多年來一味忍讓呢?真替他著急啊……畜生,藤原算什麼東西!因爲跟藤原沾點親帶點故,竟然就趾高氣揚地爬到爹爹頭上了。爹爹呀,你是怎麼了?怎麼就沒有一丁點兒自尊心哩?你知道世人是怎麼議論你的嗎?——瞧啊,那個伊勢的斜眼武士,討了個美女老婆,竟然全沒了男子氣概,成了受氣包!
清盛長到二十歲時,心中漸漸生出這樣的義憤來。按照世間一般常例,孩子總是跟母親更親一些,可在這個家裡卻完全相反,除了最小的孩子尚在吃奶、三子及四子還懵懵懂懂之外,長子清盛和次子經盛已懂事,每當母親河東獅吼、大發雷霆的時候,他們多數時候會帶著厭憎的心情,恨恨地投以冷眼。
對這兄弟二人來說,最覺得遺憾和悲憫的是父親的反應。父親彷彿生來就是爲了讓這個女人貶斥似的,總是一聲不吭,任由她呵斥、嘲笑、咆哮。父親那被世人取笑眼皮吊梢的一雙斜眼低垂著,默默地看著自己膝上緊握的拳頭。
四十好幾,正是男人年壯氣銳之時,可父親的形象實在不敢恭維,臉上是麻子,眼睛是斜眼,說老實話,即使作爲兒子,清盛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但容貌出衆的大美女,竟然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世人如此詫異也不無道理,她看上去仍只有二十來歲的模樣。不管家計如何捉襟見肘,她卻化妝打扮從來不曾懈怠過;年幼的孩子滿身塵土,一面掛著鼻涕一面哇哇哭泣,她也不聞不問。家中的僕人們不僅要幹活兒,還得幫主人張羅錢款,籌措食料,以至於籬笆牆上的老竹和屋子裡的地板都被拆下來當柴火燒。她自己有間粉刷一新的起居室,連丈夫都不允許進入。每天早晨起牀後,便坐在鏡子前,打開描金的梳妝匣,怡然自得地描眉撲粉起來;天黑以後則香湯沐浴,將肌膚保養得細膩嫩滑。有時,她還穿上華美的衣裳以飄然若仙般的姿態步出老屋:“我去拜訪一下中御門大人家,久疏往來了,得去向人家賠個禮呀。”然後就像貴夫人外出一樣,嫋嫋婷婷地走到附近的腳行,僱一輛牛車,徑直出發。
那華美的服飾和那高貴矜持的架勢,令僕人們個個驚歎不已。
“狐貍精!瞧那嫵媚勁……”僕人們私底下這樣議論道。就連從小抱養進家門、如今已長出花白銀髮的老家臣木工助家貞也忍不住用懨懨的眼神盯著女主人的背影。白天,家貞經常抱著啼哭不止的幼兒,目送孩子的母親外出;夜晚,家裡上上下下也時常聽到他在馬廄附近一面轉悠一面哼唱著搖籃曲哄年幼的孩子入睡。
即使在這種時候,忠盛照舊倚靠著黑色的柱子,眼皮低垂,默默不語,彷彿在想著什麼。
次子經盛則是個用功讀書的孩子,幾乎任何時候都能看到他伏在書桌前,埋頭看書,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似的。
哥哥清盛和弟弟經盛早就進了勸學院,不過清盛卻不知什麼時候退了學。“你也該進學校長點學問!”父親不止一次勸誡他,可清盛卻覺得,看看如今這世道,再看看這個家,讀書長學問簡直就是愚不可及的事情,還有誰會把孔老夫子的教誨當真?於是,他時常仿效懶惰的父親,挺起胸板,端著架子,來到弟弟的書桌旁,要麼扯扯關於加茂賽馬的事
,要麼議論議論附近哪個女人。如果弟弟不理會他,他便獨自盯著天花板出神,一根手指則不停地在兩隻鼻孔中摳挖著。再不然,就乾脆跑到屋子後面的射箭場,心血來潮地拈弓搭箭,忽而又跑到馬廄,牽出一匹馬來,猛抽一鞭,過一會兒又大汗淋漓地跑回來。總之,他是個不肯循規蹈矩的人。
母親是個怪人,父親也是個怪人,只有次子經盛稍稍正常。可身爲繼承人的長子清盛卻是這副德行,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性與人殊,古里古怪的。真是不幸的家庭啊!倘若想感慨一番,那麼確實可以說這真是個各色怪人會集之家。然而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包容了種種個性的伊勢平氏家族,在當時的武人士林中,卻仍是爲數不多的聲名顯赫之家。在京城郊外,平家算得上是世代傳承下來的中流之家,並且今後,就像田裡的青芋一樣,這戶人家定會枝蔓繁衍,子孫不息,流佈四方,代代傳承下去。不過,自己生長於命運的哪條枝蔓上,究竟屬於什麼樣的青芋,清盛還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只知道,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是自由的、無憂無慮的、健康的。
今天父親叫自己出門的目的他很清楚,又是到親戚家去借錢,這已經不是稀罕事兒了。去的人家,照例是父親唯一的弟弟,身爲兵部省北面之侍的平忠正家。
日月如梭,開年便已是保延三年了。正月剛過,母親就患了重感冒,伏臥於病榻上。
“快去請典醫來!還不快去買些昂貴的好藥來!哎喲,這被褥怎麼這麼重?這種東西哪裡是病人吃的!”——這女人一如既往,任性、驕橫,成天大呼小叫的,弄得全家上下非常爲難,卻也對她束手無策。
前年,因平定海賊有功,忠盛破例從朝廷領到了一封金子和若干寶物的賞賜,可是這些東西早已被妻子揮霍得所剩無幾,如今再加上看病,便花銷殆盡了。昨日和今日,家中連米粥也喝不上了。
沒法子,忠盛只得又十分艱難地落筆寫了封信,隨後很不好意思地向清盛吩咐道:“平太,難爲你了,又要勞煩你去叔父家走一趟了。”
這便是清盛今天出門的緣由。
如此倒也罷了,臨出門時父親卻又叮囑道:“平太喲,千萬不要又去鹽小路那種地方閒逛,記得早早回家!”
這話惹得清盛很不快。對於一個孩子來講,難道不應該有一點點快樂嗎?更何況,到今年春天我就滿二十了,大好青春呀!老大不小的了,還叫我上叔父那兒去借錢……
他不禁自憐起來。他一面走一面心裡嘀咕,即使自己有這樣的念頭,但並不意味著真會做出什麼不軌的行爲。
“又來了?!平太呀……”叔父忠正讀過信後,臉上露出很不高興的神色。雖然還是應信中所求把錢拿給了清盛,不過嬸母隨後從裡屋走出來:
“爲什麼不叫孩子去他母親的親戚家去借?她那些親戚,又是什麼藤原大人啦,又是什麼中御門大人啦,不都是些羣星璀璨般的顯貴人家嗎?你們不是還有一個這樣值得自豪的母親嗎?——清盛,回去告訴忠盛大人去!”
由此,當著清盛的面,二人開始不留情面地對他的父母進行了一通挑剔和聲討。對一個孩子來說,最難堪傷心的莫過於此了,清盛的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下來。
然而忠正家裡日子也並不寬裕,這一點清盛十分清楚。朝廷也好,院廷也好,雖說各自設立了衛府和武者所之制,蓄養了大量武士,但他們被看重的僅僅是勇武及野性,藤原等貴族首領甚至視他們爲看家狗,就如同紀州犬或土佐犬一樣。換句話說,所謂武士只不過是朝廷和貴族們蓄養的公共僕人罷了。理所當然的,他們是不允許與殿上人同席的,即使領有封地,也大多是山野或是未開墾的荒蠻之地,給田瘠薄,又沒有外快收入,因而武士的清苦貧寒是公認的事實。就以當時兩大武士門族平氏家族和源氏家族而言,也無非如此,統統被稱作“地下人”,也就是一般的庶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