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聽見窗外有人嘶喊疾呼的聲音,聲嘶力竭苦苦哀求,那哭喊聲那麼淒厲,響徹了圓明園靜謐的雨夜。
道光揚一揚臉,示意著全貴妃出去瞧一瞧,全貴妃忙起身整裙,推開硃紅漆描金繪彩兩扇小門,卻見伏在漢白玉階前赤足披髮,不斷叩首的渺小身影,竟是箏嬪齊佳氏。
全貴妃緊了緊水紫色繡梔子散花披風,沉聲道:“齊佳氏,你這是做何?皇上已將你打入冷宮,你還苦苦糾纏什麼?”
齊佳氏哭得俯仰不定,放聲悲泣,道:“貴妃主兒,奴才知罪了,但求皇上放過奴才孃家,放過奴才孃家,奴才求皇上了。”
全貴妃從順喜手上取過一把十二折竹骨傘,撐至頭頂,道:“你先起身,皇上並未降罪,你早知如此,何必懸樑自裁?”
齊佳氏聞得此聲,愈加悲切,哭訴道:“奴才自知罪孽深重,橫豎都是一死,早死不如晚死,奴才懸樑自裁,有傷六宮福祉,但請皇上不要流放齊佳氏一族,奴才寧願一死,已報皇上聖眷隆恩。”
道光側耳聽了聽,並沒有再理會。李長安也不許人去拉開她,只聽順喜道:“公公還是打發了吧,叨擾了皇上聖耳清聽,咱們做奴才的也是要挨板子杖責。”
李長安想了想,揮手道:“還愣著做什麼,皇上正在批摺子,叨擾了聖安,咱們都要摘腦袋,齊佳氏入了冷宮,那就將她合是打死,合是送回冷宮。”
齊佳氏的哀求愈加淒厲,她開始怨恨憤怒,道:“皇上,您冷心冷面,奴才伺候了您這麼多年,奴才不想活了,死了也不肯麼?你們父子爺們,真是冷酷無情,一個削旗奴才阿瑪一輩,收入內務府包衣,一個流放齊佳氏一族,您流放奴才孃家又是何故?”
天空一個響雷滾過,伴著隆隆雨水,噼裡啪啦滾了又滾,沖刷著圓明園荷葉連連,柳枝葉蔓。雨水聲太大,御前侍衛將齊佳氏拖到圓明園角落,漸漸地聽不見齊佳氏的狼哭呼號。
大雨停止,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來臨前,在勤政殿前已經不見齊佳氏的蹤影。
李長安回了皇后,言齊佳氏私自驚擾御前,惹怒道光,身體如飄萍一般,最後被人拖去亂葬崗焚燒。
箏嬪齊佳氏的喪禮辦得極爲草草,她是懸樑自裁,母家獲罪,一律流放,沒有喪儀、哀樂、祭奠,像皮球一般便扔在了亂葬崗,只可憐了她一手箏,彈得極爲美妙動聽。
倒是幾日後,全貴妃與道光在勤政殿後殿的遊廊上對弈,道光眉色一擡,才道:“貴妃覺得,吾是不是對齊佳氏無情無義?”
全貴妃坐在日光晴明的樹底下,耳邊唯有鳥雀蟬鳴,鶯歌蟲飛,她拈著一枚黑玉棋子,專心於棋盤之上,道:“皇上怎會這般覺得?齊佳氏懸樑自裁,於六宮福祉乃是大過,皇上將她打入冷宮,已是寬厚,是她自個兒心有不甘,才如此下場。”
道光含了一縷虛無縹緲的笑意,道:“昨兒吾去皇額娘處問安,皇額娘知齊佳氏被打死,連連嘆氣,可吾卻覺得,皇額娘是在生吾的氣。”
全貴妃右手支著腮,思忖片刻,下了一枚棋子,笑道:“太后如何生皇上氣?說來齊佳氏伺候皇上十年了,從前也頗得寵愛,太后眼緣,如此便歿了,想來太后憐憫可惜罷了,皇上聖意裁斷,不必介懷。”
勤政殿後殿的遊廊上,供著幾碗冰塊,日光炎熱,冰塊幽幽泛著微涼。
道光伸手落了一枚白子,道:“貴妃這般說,吾心裡便敞亮,吾還以爲是皇額娘不肯寬恕,才撫胸嘆氣,惋惜不已。”
全貴妃揚起眼眸,盈盈一笑,道:“皇上過思了,皇上與太后乃是母子,怎會生氣?”
白玉棋子落下時有嫋嫋餘音,道光笑了一笑,道:“吾自沖齡便鞠養皇額娘膝下,且皇額娘是皇考之繼皇后,而吾是嫡皇后之子。”
全貴妃捏棋不語,沉思道:“皇上待太后,情如生母,哪兒有嫡繼一說?皇上仁孝,太后慈心,嫡母情深,皇上何必執念。”
道光的手指帶著微溼的水汽,撫過她的手背,笑道:“貴妃心思小巧,善解人意。”
全貴妃笑容清清,道:“是皇上慈悲憫下,說來齊佳氏到底不爭氣,孃家左一撥犯事又一撥流放。”
道光口氣漠然,冷冷道:“她是不爭氣,連齊佳氏一族也是敗世,當年聖祖擡了上三旗,卻屢屢犯事,曾經顯貴一門,卻凋落如此。”
全貴妃只覺得齒冷,勉強一笑,道:“皇上萬勿動怒,她有她的不好,旁人有旁人的好,皇上寵她,也算是光耀齊佳一族門楣了。”
如此寥寥幾語,兩人亦是相對默然。廊下紫檀架擺著一叢從芙蓉,嫣紅肥碩,粉嫩嬌麗,置身花葉之側,相顧無言久了,人也成了花香芬氳,顧影自憐。
這一日下晌,蟬鳴蛐叫,蜂蝶羣飛,道光素來節儉,每每閒來無事之時,便翻看宮內開支情況,又傳了大臣商討蔬菜油米的價錢。
此時喚來了時任武英殿的大學士曹振鏞來閒話解悶兒,曹振鏞只穿了一件麻布色的破套褲進了圓明園,他兩腿膝蓋上還補著兩個嶄新的掌,右腿褲腳底下還縫補著破洞,尚未走到殿內,李長安便伸手迎了進去。
曹振鏞緩緩進殿,忙屈膝行禮,道:“奴才請皇上安,皇上聖安,萬事如意。”
道光忙虛扶了一把,放眼一見,便道:“曹老,你膝上補這兩個掌要花多少銀子?”
曹振鏞捋了捋鬍子,忙垂了頭,道:“奴才回皇上,奴才膝上兩個掌洞是宮外估衣街縫紉,只花三錢銀子。”
道光聽了十分詫異,沉下心來,思索了片刻,道:“前兒朕的袍子下也破了兩個洞,掌事太監也照樣在袍子上打了兩個掌,怎麼內務府要記上五兩銀子?”
曹振鏞一向謹慎簡樸,忙陪著笑色,道:“皇上有所不知,奴才膝蓋上打的掌怎與皇上相比?皇上膝上的掌,要比奴才的精細考究,內務府公公報價的銀子自是貴一些。”
道光沉吟半晌,方嘆了一口氣,道:“朕總不在宮外走動,竟不知宮外一切衣裳做工都比六宮便宜合算,這要是勤儉下來,得節省出多少銀子。”
曹振鏞忙道:“嗻,皇上一貫樸素,衣非三浣不易,皇上一個月才更換一套龍袍便服,衣裳略少,大可下旨吩咐內務府,宮女自行剪裁縫補,或是宮中位份低下的小主修補衣裳,奴才這樣算來,又可節省了許多銀兩。”
道光撫掌一笑,讚道:“曹老這個主意好,朕怎麼就沒想到,傳朕旨意,命皇后、各宮主位都跟著內務府裁縫學做針線活兒,今後凡是衣裳有破損之地,都交給中宮,自行修補,不得有誤。”
這樣一來,六宮上至皇后、貴妃,下到答應、常在,都手把手的縫補衣服,補貼宮度,內務府的總管連一文錢都花不到,嬪妃們也通通換下華貴的衣裳,都穿上了破衣襤褸。
皇上節儉,底下的奴才下人難免會抱怨連連,皇后又一向賢惠有方,嚴禁底下奴才多嘴多舌,只好和宮女太監們坐在一起縫補衣服,降下花銷。
因著天好晴朗,全貴妃貪戀滿園的春色,便扶著芝蘭、趙得海的手走到了水木明瑟一處,轉眸之處正好瞥見了大阿哥身邊的諳達師傅,便道:“近來上書房的師傅都來了圓明園?怎得覺得人這麼多。”
趙得海賠笑道:“嗻,皇上惦記大阿哥,特從翰林院撥來了不少師傅諳達。”
全貴妃冷笑一聲,道:“吾入宮十年了,還頭一回聽說皇上這樣喜歡大阿哥,真是聞所未聞。”
芝蘭眉頭一皺,道:“好端端皇上怎麼突然關心了大阿哥?”
全貴妃撫了撫腮邊豔紅色的脂粉,低眉擡眼,道:“前朝有人動了太子心思,皇上登基十年,二阿哥、三阿哥歿了,便只剩下大阿哥,難免不寄予厚望。”
芝蘭壓低了聲音,道:“聽說大阿哥不得皇上寵眷,舉止猥瑣,生性頑劣,寄予了厚望又能怎樣?”
全貴妃清冷微笑,鬢上冷翠色的流蘇亦是臉上陣陣的鐵青色,道:“好歹流著愛新覺羅的血,那便能登基稱帝,先前西晉的皇帝還是個呆子,不也一樣做了皇位,也怪吾,入宮多年也沒爲皇上誕育,白白便宜了和妃母子。”
芝蘭忙勸道:“主兒莫慌,一股子運氣沒來,來了就會懷上阿哥。”
全貴妃愁眉深嘆,道:“還有兩年,吾都快二十五了,算什麼年輕?眼瞧皇上身邊的秀女,個個出挑漂亮。”
趙得海賠著滿滿笑臉,道:“主兒怎會老?主兒跟剛入宮十三四歲一個樣兒,一點都不顯老,反而越發明豔動人。”
全貴妃心下喜悅,笑道:“嘴巴這樣甜,吾都生了兩個孩子,怎還會像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趙得海更是道:“別說主兒生了公主,就算再生幾個阿哥公主,也是一樣年輕。”
主僕幾人正說笑著,但見迎面走過來的榮海,著一身錦黃色一等侍衛翎服,眉目俊秀,眼神明亮,相貌英挺,十分瀟灑,他恭敬的施了一禮,道:“請貴妃主兒聖安,主兒萬事如意。”
全貴妃收了滿臉的笑色,含了矜持而高傲的姿態,道:“有禮了,起身回話。”
榮海利落答應了一聲,又笑道:“多日不見全主兒,全主兒依舊風華無雙。”
全貴妃注目著他英挺而好看的輪廓,嘴角揚起一絲笑,道:“是麼?吾再風華無雙也是一介深宮婦人,怎敵將軍,御前的顯赫和母家的榮耀。”
榮海聽得一陣酸澀,忙拱手相讓,道:“貴妃主兒這般說,便是擡舉奴才了,六宮有誰能與貴妃主兒比肩?主兒榮寵,家道顯貴,奴才只能是望塵莫及。”
全貴妃笑色一凝,道:“將軍還像以前一樣愛說違心之話,違心之話說得久了,心也不虛了。”
榮海眼光一凜,不悅的皺了皺眉,道:“全主兒口齒是越發厲害了,聽裕祥說,全主兒阿瑪和叔叔升了官職,正一品的大臣,當有滿門榮耀,烈火烹油之勢。”
全貴妃絲毫不懼,扶著壓鬢上的牡丹花鑲翠嵌寶步搖,搖搖一笑,道:“阿瑪才封了閩浙總督兼蘇州城頭等欽差將軍,叔叔也不過是上都察院左都御史兼熱河行宮的巡撫,到底是小門小戶當差,哪兒有將軍阿瑪和中宮一家子顯赫。”
榮海瞭然笑了笑,揚眉道:“全主兒見笑了,聽說全主兒出身鈕鈷祿氏,乃滿洲大姓,說好聽一些是母家庇佑,考取功名,有了出息,說不好聽不過是依仗祖上累世富貴,承襲了世代爵位。”
全貴妃怒容一惱,當下便沉聲呵斥,道:“放肆!吾孃家富貴豈是你信口雌黃?”
榮海含著狡黠的微笑,道:“奴才不敢詆譭全主兒孃家榮耀,主兒在六宮也別一手遮天,一人坐大,奴才在前朝還有些事要忙,便不陪著全主兒閒話了。”
全貴妃雙眸一冷,道:“既然如此,那便走著瞧吧。”
下晚掌燈時分,道光路過大阿哥讀書的洞天深處,但聽殿內有瑯瑯的讀書聲,又有漱桂講解詞意之聲,便走了進來。
張德祿見了道光過來,嚇得一驚,忙道:“皇上聖安,萬事如意。”
大阿哥見了道光駕臨,便收了一臉矜狂之色,恭敬行了一禮,道:“兒子請皇阿瑪安,皇阿瑪聖安,萬事如意。”
漱桂也忙撩下書卷,屈膝施了一禮,道:“奴才請皇上聖安。”
道光攙扶了大阿哥起身,爽朗一笑,接了接大阿哥手上的書卷,道:“奕緯讀得是何書?師傅傳授的知識可還明白?這些仁君親政之道,可還讀懂?晨起讀書累不累?昨兒的功課溫了沒有?”
大阿哥驚得心內一陣亂顫,忙睇過了一個眼色。
張德祿便笑瞇著眼,道:“奴才回皇上,大阿哥近來讀書十分勤奮,天還擦黑,便起身漱口,沐浴更衣,讀得知識那才一個順當。”
道光的手指翻過雪白的書頁,笑道:“奕緯有出息了,比起從前那些覬覦之心,懂事不少,皇阿瑪唯有你一個兒子,你是長子,便要有長子模樣,尊重師傅,教導弟妹,體恤臣下。”
大阿哥微微有些黯然,道:“兒子謹遵皇阿瑪教誨,兒子也謹遵漱桂師傅教誨,漱桂師傅教導兒子勤勉,要有憐憫之心,連《陋室銘》、《鄒忌諷齊王納諫》兒子都能背下來了。”
漱桂也拱手道:“回皇上,阿哥爺一向聰慧勤勉,奴才傳授的知識一點即透。”
道光拍著大阿哥的肩膀,笑意也越發溫和,道:“虧了漱桂師傅教導有方,奕緯啊,皇阿瑪日夜盼望你能夠成材,這些仁政之道,你必得讀明讀懂,纔不負皇阿瑪的一片苦心。”
大阿哥頷首點了頭,道:“嗻,兒子謹遵皇阿瑪教誨。”
道光淡然一笑,道:“近來皇額娘是否過來?浣洗的衣裳是否給了?”
大阿哥用力點了點頭,道:“昨兒皇額娘傳了王嬤嬤過來,替兒子換了衣裳。”
道光頷了頷首,道:“皇后細心了,前兒你福晉烏樑罕氏來給太后叩頭問安,烏樑罕氏說惦記你了,要過來給你換幾件衣裳。”
大阿哥心下一喜,忙眉開眼笑,道:“回皇阿瑪,烏樑罕氏來了?在哪兒?兒子也惦記她。”
李長安道:“回阿哥爺,嫡福晉叩頭請了安,撩下了衣裳便回府了。”
大阿哥有些懊惱,臉色也鬱郁不安。
道光溫然一笑,道:“想福晉了?奕緯把書讀好,學識讀透,朕便將烏樑罕氏接過來伺候你。”
大阿哥這才臉上一笑,道:“嗻,有皇阿瑪教誨,兒子定仔細讀書。”
出了洞天深處,道光便來了皇后的上下天光。
此時皇后與王嬤嬤、寶銀、翠雯、一衆媳婦正在繡榻上縫紉衣裳,見了道光前來,趕忙放下手裡的活計,屈膝下蹲,道:“請皇上聖安,萬事如意。”
道光擺了擺手,笑道:“皇后起身,這個時辰天熱,皇后怎麼親自縫紉衣裳了。”
皇后莞爾一笑,道:“回皇上,奴才想近來無事,便將手頭上破舊的衣裳仔細縫紉縫紉,也好省了不少銀子。”
道光很是高興,忙笑了笑,道:“皇后賢惠,身體力行,爲朕思慮周密。”
皇后笑著撫著鬢上配戴的通草珠花,道:“皇上過譽,奴才身爲六宮之主,天下之母,合該爲皇上分憂。”
道光的眉間浮了浮一絲煩惱,他嘆氣道:“說起朝政之事兒,朕就煩惱,前兒有內務府大臣來回,說臨近八月,天氣炎熱,宮中也該納涼避暑,各省進貢的蔬菜瓜果,實是太多,一時也吃不了用不下,豈不是浪費。”
皇后覷著道光憂愁的神色,柔聲道:“皇上萬勿煩心,依奴才之見,各省官員孝敬皇上,理應進貢新鮮果蔬,可皇上一向勤儉,每餐不過是四樣菜餚,一樣湯品,六宮之人,也是進不下。”
道光撫著皇后溫熱的手背,勉強一笑,道:“朕有心想處分違旨進貢的知府官員,但法不責衆,恐傷了民心,若將這些瓜果貢品退了回,沿途押運銀兩又是一大筆開銷,朕如是笑納了這些貢品,豈不與朕的節儉之策出爾反爾?”
皇后一時語滯,忙低頭沉思,道:“如此說來,皇上真是左右爲難了。”
道光眉色疲倦一展,道:“朕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幾番商議下來,也沒個合適法子。”
皇后輕扶著鬢角上簪的珠翠,眸光一閃,道:“奴才倒有個主意,不知該講不該講?”
道光忙急切道:“當講!當講!皇后暢所欲言,儘管說就是了。”
皇后福了一禮,笑色如枝頭上盎然的春花,明媚溫和,道:“奴才自主理六宮之事以來,就爲嬪妃年俸和用度上百般勞心,方纔皇上所言,也正是奴才所想之處,皇上何不折中處置?刪改則例,減少各省貢品數量,停了進貢奢靡之物,並下了聖旨,嚴令按此落實,各省不得自行其是,擅自增減。”
道光沉思片刻,方拍手叫絕,笑道:“皇后這個主意甚好,這樣一來,既不損了皇家顏面,也不失了體統規矩,豈不是一舉兩得。”
皇后笑容濯濯,道:“嗻,從前皇上減了南方上來的蜜桔、橙子,那些瓜果出地溫暖,造價不菲,實是不宜皇宮享用,再者而言,盛京每年向六宮進貢香梨約兩千個,可減至兩百個,還有山西的冬棗、鮮棗,可減至一百個,熱河出產的栗子、山楂,也可減至五十個。”
道光帝握住皇后的手,溫情而笑,道:“皇后聰慧,各地上來的瓜果,朕可以不吃,都留著祖宗祭祀上供用,兩百個、三百個、幾十個也都足夠了。”
皇后低眉微笑,道:“皇上聖明,奴才定與皇上甘苦與共,悲喜相伴。”
道光這般勤儉節約,倒成全了皇后,她一面下令裁剪了給六宮新趕製來的宮裝旗服,又一面下令嚴禁主位以下配戴金銀首飾,珠翠釵環,就連有子女撫養的全貴妃、祥妃等人都嚴禁過分與皇子公主親近,安心伺候皇上。
這幾日,道光連著處理政事,一連多晚未曾召幸嬪妃侍奉,獨獨一人宿在勤政殿內殿。晨起早聽曹振鏞、端華啓奏,將上書房大學士杜受田指給大阿哥做師傅,那杜受田之父杜諤乃是先帝嘉慶時翰林院編修,禮部左侍郎,世代書香,學識淵博。
晌午時分,慧禛公主與額附入園叩安,太后便傳了諭,邀著道光、皇后一同來問安。
和妃得知消息,趁人不備,便攜著一盒匣子,裝了幾碟小菜,一壺女兒紅,靜靜悄悄來了勤政殿左殿的上書房,看望大阿哥奕緯。
尚未走進園中,便聽大阿哥在背《論語》,那《論語》讀得不好,十字有五六字不識,和妃側耳聽了聽,連道:“這是何規矩?大阿哥從小便不喜歡讀書,如今成家開府,還要讀這些黃口小兒的玩意兒。”
蝶兒、寶鈺忙掩住了脣,道:“小主萬勿動氣,您得緊著時辰了,慧禛公主攜額附入園,皇上、皇后主兒前去閒話,這才絆住了腳,主兒才肯脫身瞧見一面。”
和妃剜了一眼,東張西望瞧了一瞧,道:“這話用你說,素日皇上讓吾見一面都不肯,好了,寶鈺守在外面,不許跟來。”
和妃說著話一腳邁殿,舉眸處卻見大阿哥攜了一卷書在內,和妃激動得垂淚不止,忙招了招手,道:“奕緯,額娘來了。”
大阿哥許久不見和妃額娘,他一著急,連書都丟了一旁,忙拉住和妃的手,道:“額娘,您怎麼來了?”
和妃乍見大阿哥,掩袖垂淚不住,低聲道:“慧禛公主與額附入園,絆住了皇上,額娘這才鑽了空子來上書房。”
大阿哥拉住和妃手,也是落淚,道:“額娘,皇阿瑪何時能放兒子出了園,兒子不想養在圓明園讀書,兒子想回府,想福晉。”
和妃心緒情急,撫摸著大阿哥的臉,抽噎不止,道:“額娘不知,額娘都一年多沒伺候你皇阿瑪,額娘也不想你在圓明園受苦,可額娘不得寵,額娘做不到。”
大阿哥氣得兩眼汪汪,直跺了腳,道:“額娘,您去求求皇阿瑪,求求皇額娘,放兒子出來。”
和妃擦了擦眼淚,悲笑道:“額娘在御前根本說不進話,額娘擔心你吃不飽睡不暖,傳了御膳房做了幾碟小菜,還有一壺女兒紅。”
大阿哥一聽有酒,欣喜若狂,忙瞥了瞥四周,道:“額娘,這兒說話不便,跟兒子來內殿說話。”
母子二人轉身到了內殿,和妃吩咐著蝶兒將菜酒擺了一擺,才道:“這些日子,苦了你了,這是你最愛吃的菜,快進幾口,額娘瞧你都瘦了一圈。”
大阿哥聞了聞酒香,仰脖喝了一口,連連稱讚,道:“好酒!額娘,你下次來再給兒子多備幾壺,兒子藏在炕梢,下晚饞了抿上一口。”
和妃愛惜撫了撫兒子的辮髮,替他整了整衣衫,笑道:“犯什麼渾話?額娘知你喜歡,才備了一壺,若是喝醉了,叫師傅瞧見,哪兒有你好臉色。”
大阿哥鬆一口氣,夾了幾下菜,道:“額娘,來日你去求了皇額娘,把烏樑罕氏接到圓明園,兒子許久不見,怪想她的。”
和妃親手夾了一勺菜,道:“想她做什麼?你讀書別太累著,那書能背就背,背不下來就不背,萬不可累傷了身子。”
大阿哥仰脖進了一盅酒,冷笑一聲,道:“皇額娘說兒子必得勤讀書,才能得皇阿瑪喜歡,皇額娘下了諭,每日允兒子睡三個時辰,餘下不是讀書就是練字,兒子太煩皇額娘。”
和妃心如刀絞,緊緊拉住大阿哥的手,道:“皇后主兒不是你親生額娘,自然不會心疼你,上次在壩上爲額娘抱不平,摔了腳踝,轉眼便把你接到圓明園讀書,額娘是一眼都沒見著,額娘真的太惦記你了。”
大阿哥也是淚流滿面,伏在和妃膝上,口氣越加隱秘,道:“額娘,兒子聽張德祿說,皇阿瑪爲兒子換了大學士杜受田講授,張德祿的意思是說兒子日後是要繼承皇位。”
和妃忙攙扶起大阿哥,語氣十分低微,篤定一笑,道:“皇后早就與額娘提過,二阿哥、三阿哥夭折,你是六宮唯一的阿哥,等你皇阿瑪龍馭殯天,必定尊你爲皇上,繼承千秋大統。”
大阿哥眉開眼笑,端起一盅酒,仰了下去,道:“既是如此,皇阿瑪殯了天,那兒子就不這般受罪了,兒子若能繼承皇位,定尊額娘爲皇太后,把舊日欺負額孃的妃子,通通流放賜死。”
和妃含淚而笑,撫著大阿哥的手,道:“奕緯,你可千萬爭氣,額娘早就失寵了,唯一的指望便是在你身上,你皇阿瑪就算再絕情,也不肯絕了祖宗江山,萬代千秋。”
母子倆越說越來勁,便關了殿門,密密籌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