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了酒宴,收了杯盞,諸位滿蒙親貴也都各自離了圓明園,留了園子的世家親貴被太后安排到了日天琳宇、水木明瑟、映水蘭香、洞天深處。
幾位嬪妃便趁著燈火夜色,沿著羊腸小道從九洲清晏出來,各自扶著丫鬟的手,笑意闌珊,步態(tài)閒閒。
祥妃十分不滿,道:“說句不中聽,想當(dāng)年都是有娠才晉了嬪,她們幾個算何?彈個琴哼個曲兒。”
靜妃臉色微紅,揚了揚手絹,笑道:“那有何?且說箏嬪、睦嬪好歹懷過,倒便宜了瑺貴人。”
祥妃輕嗤一聲,道:“太后縱著她們,都是什麼出身?犯事的犯事,包衣的包衣,也配與咱們平起平坐。”
和妃眼神寥落,鬱郁失色,道:“咱們有何法子?說來箏嬪、睦嬪這些年也沒懷上。”
這話落在全貴妃耳中,便沉聲道:“祥妃、和妃,這樣的話與吾、靜妃說說便是,萬一傳到皇上、太后耳裡,該如何是好?”
靜妃笑靨漸停,忙撫摸著小腹,笑道:“貴妃說笑了,奴才怎敢與皇上、太后身前多嘴,賞了小半天歌舞,奴才倦了,便先回了安置。”
和妃也連聲道:“奴才也是困了,便與靜妃一起走。”
全貴妃溫言一笑,道:“靜妃身子要緊,回去仔細(xì)安置,萬不可動了胎氣。”
祥妃扶了扶鬢上的鑲花攢金枝葉步搖,悻悻不樂,道:“才說幾句話,靜妃、和妃便吃不住勁了?這幾夜奴才倒也清閒,才挪了殿五公主怕生,那奴才也先走了。”
待回到殿中,全貴妃便有些悶悶不樂,便換了一件淺紅色暗花連枝卷襯衣,又拿著玉輪輕輕摩挲著臉,柔緩一笑,道:“皇后主兒四十千秋,吾安排得歌舞倒也盡興,今晚皇后主兒伺候皇上安置,想來,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芝蘭支開了宮女,垂聲道:“主兒,祥妃的話是不中聽,主兒也別入耳。說來箏嬪、睦嬪、瑺貴人從前與太后來往也不厚,怎得今兒太后倒安排了她們?”
全貴妃微微閉眼,卸了一支嵌翠的珠花,道:“睦嬪、瑺貴人是一起選秀伺候的,想來也十年了。”
芝蘭想了一想,道:“今兒夜宴,說由主兒主持,可主兒排了些許,太后卻自作主張傳了箏嬪、睦嬪、瑺貴人,奴才愚鈍,不知太后安排是何用意?”
全貴妃睜開了眼,由著芝蘭蘸了桃花水抿了頭髮,緩緩道:“許是太后憐惜她們幾個可憐,給個位份也不要緊。”
待得七月初旬,天炎暑熱之時,睦嬪、瑺貴人二人已平分春色,頗得恩幸。
唯有箏嬪氣色懨懨,咳嗽不止。倒是太后看望之後,仍嘆惋不已,道:“你已箏博長,不想倒全了睦嬪、瑺貴人,說來她二人還沒你一半彈得好。”
箏嬪扶著軟榻,含笑道:“太后費心安排,不想奴才身子不濟事,咳嗽不止,叨擾了皇上清安。”
太后伸手摸了摸她額頭,道:“你身子虛,好好在圓明園養(yǎng)著,吾傳御醫(yī)仔細(xì)瞧著。”
箏嬪淚眼汪汪,再三謝過,便躺在榻上,靜默不言。
全貴妃回了閣中,想來也無所事事,便手撫繡案,一針一線繡了滿園夏景,她擅長繡工,不到三日功夫,便繡了一幅《九洲清宴》圖奉於道光的勤政親賢殿內(nèi),足以時時飽覽圓明園四十夏之美了。
京城嫵媚,圓明風(fēng)情,彼時的圓明園夏色鮮綠,十分清涼,園中羊腸小徑蜿蜒曲折,柳花點綴,榆楊繞牆,更添了幾許江南柔媚,引得道光、親貴王爺駐足了好些日子。
這一日午膳剛畢,道光批完摺子心情甚好,便由皇后、壽寧公主、幾位宗親陪著在園內(nèi)賞玩。
時至七月盛夏,圓明園中鳳柳森森,竹廕襲地,小徑旁植的梧桐與幽幽修竹,吹著清涼靜意,蟬鳴震震,蟈蟲嗡嗡,紫紅的綠蓮、粉白的芍藥、繁密的柳葉、淡紫的藤蘿,花開濃郁,蓊蓊青青,芳草萋萋。
道光一手牽著皇后的手,一手牽著壽寧公主的手,溫柔一笑,道:“近來天兒熱,勤政殿放了十幾盆冰輪扇著,身上也是汗津津的。”
皇后溫婉怯首,道:“皇上仔細(xì)中了暑,奴才在閣中備了蓮心湯,皇上回去了,就能喝了。”
道光緊握著皇后的手,道:“這等小事,皇后也要費心,往後著人備下就是了。”
壽寧公主也是頷首低笑,道:“皇額娘事事精心,連皇阿瑪?shù)囊鹿谛保暑~娘也要親手縫紉,不肯假手他人。”
皇后撫著胸前的一枚點翠胸花,笑得矜持賢淑,道:“皇上貼身之物,最是馬虎不得,一針一線若不仔細(xì)縫紉,恐傷了聖體,豈非奴才罪過。”
暑光雪白,照得圓明園碧瓦紅牆、綠柳春堤熱氣騰騰,連琉璃瓦也晶光盪漾,好像潑辣熱火。
道光以手爲(wèi)皇后遮住臉頰,溫切一笑,道:“還是皇后體貼,吾記得從前在潛邸之時,那一年吾病了,皇后衣不解帶,目不交睫伺候了吾多日,竟然夜來做夢囈語,聲聲喚吾,可見皇后用情之深。”
皇后臉上漸有愧色,眼中也含著朦朧淚水,道:“皇上過譽了,奴才身爲(wèi)嫡妻,自是伺候皇上左右,寸步不離。”
道光眸子中有溫情浮漾,撫著手笑道:“吾記得三阿哥歿了那一年,吾傷心沉鬱,偶感風(fēng)寒,也是皇后躬身親爲(wèi),日夜操勞,纔有吾今日聖體康健。”
皇后莞爾微笑,目光清和,道:“那年皇上聖躬抱恙,奴才與靜妃、祥妃共同侍奉,只是憐憫了貴妃,她養(yǎng)育公主,若是侍疾,更是有罪。”
道光緊緊拉住了皇后的手,一臉親密無間,軟語溫存,道:“皇后賢惠,你身子不好,也別太累,六宮之事交由太后主理是了,皇后仔細(xì)身子。”
壽寧公主兩靨盈盈,眉目朗朗,笑道:“皇額娘身子疲倦,夜來翻了翻六宮賬簿,又緊著燭火清算了幾遍,直到三更天才輾轉(zhuǎn)睡下。”
只聽皇后立刻打斷,道:“不許渾說,在皇阿瑪身前這般沒輕沒重。”
壽寧公主低了低頭,忙福了一身,道:“回皇額娘,兒臣知錯了。”
道光眉心一皺,便道:“皇后每日都這般辛勞麼?吾都說過,你身子實在不好,若是這般晚睡早起,還能捱得住?你是中宮,鳳儀天下,倘若中宮抱恙,有誰可堪委任呢?”
皇后心口暖洋洋,緊握著道光的手,道:“嗻,奴才謹(jǐn)遵皇上教誨,奴才日後再不貪夜了。”
道光支走了壽寧公主,小路上只留了三五個人伺候,端詳著皇后姣好的面龐,便笑道:“皇后的臉怎麼紅了?”
皇后笑著摸了摸臉,道:“奴才新描的眼妝,皇上瞧著可還喜歡?”
皇后且說且笑,雙頰上泛了幾許紅暈,像晚霞一般彌散,眉眼兩邊都化了薄薄的芙蓉紅色。
道光伸手輕輕撫摸,道:“晚來一陣風(fēng)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
皇后靜靜低下頭,莞爾一笑,道:“是李清照的《醜奴兒》,皇上好才學(xué)。”
道光伸手撥弄著依依柳枝,蕩在水裡泛起一陣漣漪,道:“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
皇后如何不知此詩是寫何事的,她只輕挽著頭髮,撫了撫鬢上的海棠,溫柔凝睇,深笑不言。
小徑蜿蜒,路路曲折,道光走的累了,便坐在了魚躍鳶飛的鯉魚池邊,便有伺候的丫鬟添了茶水,上了點心。
道光搖著魚骨冰絲小扇,伸手往魚塘裡撒了一把魚餌,笑道:“這魚養(yǎng)得比御花園的好,尤其是鳳尾鯉、鴛鴦鱗,這般圓滾活潑。”
順喜賠了笑,道:“回皇上,這魚今年三月便養(yǎng)了,這幾尾魚聽說是濟南大明湖來的,開春便撒了魚苗,就等著皇上金眼一觀。”
皇后笑著抿了一口酥餡糕,道:“若是皇上喜歡,捉幾條回去養(yǎng)著,怡然自樂,頗有情趣。”
道光看著清凌碧水,鮮翠青嫩的蓮荷底下,悠遊往來的赤色金魚,又撒了一把點心渣,道:“吾一瞧見金魚,便想起了從前箏嬪有娠時,被夜貓撞胎之事,御花園的水腥臭,不宜養(yǎng)著。”
皇后笑容一凝,道:“許是箏嬪無福,時隔多年,皇上也該舒懷了。”
道光笑聲瑯瑯,興致頗高,瞧著清波如碧,紅魚悠遊,便折了楊柳在手,拋了一拋,道:“她是無福,靜妃一胎,御醫(yī)怎麼說?”
皇后也折了折柳枝,捻得細(xì)碎的柳葉拋向池中,引得紅魚綠尾爭相躍起,相嬉而食,道:“張永清、鞠樹郴伺候六宮多年,最是擅長婦產(chǎn)一道,御醫(yī)之意,一切安好無虞。”
道光點了點頭,笑道:“靜妃再度有娠不易,這一胎定要仔細(xì),萬不可大意了。”
皇后撥弄著柳枝捻了又捻,伸手撒了魚塘,道:“嗻,奴才定仔細(xì)照顧靜妃一胎,不勞皇上憂心。”
道光倚著魚池邊的白石欄桿坐下,鬥著赤尾金魚競相翻滾,道:“皇后這般說,吾也是安心了,壽寧公主芳齡十三,是該許配人家下嫁了。”
皇后微微起身,替道光的茶盞裡蓄了蓄水,笑道:“一切由皇上做主便是,只是奴才覺得公主年齡嬌小,若是下嫁,再等一年半載也好。”
道光笑著進了一口桃花酥,道:“皇后可有中意人家?與吾說來聽聽。”
皇后搖了搖貂蟬紋彩繡花小扇,笑得矜持,道:“奴才身爲(wèi)婦人,哪兒有中意家室,不過胡謅罷了。說來公主養(yǎng)在奴才膝下,也算半個親生,若是下嫁,定要滿洲親眷,一門顯貴,才配得上皇家,奴才拙見,但請皇上做主。”
道光手捻著翡翠綠七寶佛珠,笑意濃濃,道:“滿洲親眷,一門顯貴,自是不消說。前幾日,皇額娘與吾說起,玉璸的兒子色克圖,年方十五,正值青春,最宜般配。”
皇后脣邊蕩起一層薄薄笑意,道:“奴才聽說色克圖在兵部任職,像是個侍郎,鈕鈷祿氏乃是大姓,世代簪纓,滿洲顯貴,也算配得上壽寧公主。”
道光伸手將皇后的手緊緊而握,十指相扣,眉目之間溫潤如玉,喜色盈人。
靜妃接連有寵,地位日隆,眼下又有娠有喜,身子格外金貴。她得了幾匹私下送上來的錦緞,心中正自欣喜。
郝進忠眉開眼笑,口齒伶俐,一匹匹指了道:“奴才回靜主兒,這匹叫蒲桃錦,紋似蒲柳桃花,花開富貴,喜樂吉祥。主兒身下那一匹叫撒花綾子,花紋上繡著玫瑰朵、芙蓉朵,花枝蔓蔓,朵朵不同。”
靜妃撫摸著各色錦緞,心花怒放,十分歡喜,笑道:“多謝公公,這幾匹顏色是鮮亮,裁幾匹緞子給吾胎兒做肚兜,在裁幾身衣裳。”
郝進喜笑得像九月金菊一般,道:“嗻,靜主兒說得是,知道靜主兒有娠,這些緞子都是琦善大人的一番心意,還請主兒笑納。”
靜妃眉目含笑,抓了一把金瓜子放在郝進喜手上,道:“公公辛苦,替吾仔細(xì)答謝伯父,伯父家世顯貴,乃朝中能臣,還不忘捎來錦緞,真是同姓一家親。”
靜妃好生打發(fā)了郝進喜,又著翠茹挑了幾匹名貴的錦緞,親自送去皇后、太后殿中。
彼時風(fēng)光晴麗,秀色正好,靜妃歪在細(xì)榻上,進了一口酸浸梅子,道:“這些日子,總喜歡進酸的,進了一盤又一盤,還是想進。”
翠茹笑著搖了搖一柄絹花細(xì)絲小扇,道:“奴才瞧主兒一胎,八成像是阿哥,奴才額娘懷兄弟時便是這般。”
靜妃眉梢一喜,撫著圓鼓鼓小腹,笑道:“果真?若是這一胎是個阿哥,那便好了,二阿哥、三阿哥歿了,皇上傷心難抑,吾若是一舉得男,便可與貴妃平衡了。”
翠茹笑意盈盈,低聲道:“主兒一胎定是阿哥,旁的不說主兒胎胎都是阿哥,就算貴妃再有寵,不過是公主。”
靜妃撩了撩紫紅色繡花緋邊衣衫,一手撫著小腹,一手捏著嵌珠鑲翠護甲,道:“等下御膳房的人來了,問一嘴有何吃的,前兒晌午進了一口魚,滋味兒倒不錯。”
田大海笑道:“主兒喜歡吃魚,奴才這就傳,左右主兒身子嬌貴,吃魚吃蝦,主兒一句話事兒,御膳房跟得了玉旨綸音似的。”
靜妃揚了揚手絹,得意一笑,道:“好了,別總唸叨在嘴上,若是傳了魚,叫御膳房多添點醋,酸酸甜甜,吾喜歡。”
田大海答應(yīng)了一聲,笑道:“主兒喜歡進酸食,想來這一胎定是個阿哥了。”
靜妃扶了扶髻後懸的一塊翠色扁方,莞爾一笑,道:“是個阿哥倒好,萬不可誕育公主,眼下皇上不寵大阿哥,若吾有娠阿哥,長大成活,定得皇上百般喜愛。”
田大海笑得像花兒一樣,道:“那是自然,主兒胎胎都是阿哥,哪兒像貴妃、祥妃一般,不是公主就是歿了,奴才等著主兒大喜大安呢。”
靜妃細(xì)長的手指輕輕撫在腮邊,嬌笑道:“恭喜倒還早,聽說近來皇上總翻睦嬪、瑺貴人牌子?說來她二人早早失寵了,怎得還有今日風(fēng)光。”
翠茹伺候著靜妃側(cè)身躺在榻上,道:“要不是太后做主,她二人早就忘到九霄雲(yún)外了,倒是箏嬪,有日子沒糾纏皇上了。”
靜妃擰了擰玫瑰色飛鶯花蕊手絹,心下狐疑不定,便道:“怎得皇上沒召幸箏嬪?她一手箏彈得這般好聽,嘴巴且是伶俐,不討皇上喜愛才怪。”
田大海微微點頭,道:“回主兒,箏嬪人老珠黃,哪兒及主兒青春貌美,奴才聽鞠御醫(yī)說,箏嬪總往太醫(yī)院去,她失了恩寵,身子也不好,皇后主兒也不願理。”
這一夜下晚,電閃雷鳴,漸漸悶熱,像是要下雨一般,皇后也免了各宮晨昏定省,全貴妃扶著趙得海、芝蘭的手緊著時辰往回走,生怕淋了雨。
剛走到穿花扶柳小路上,卻見前頭接秀山房的轉(zhuǎn)角處翠色裙裾一閃,影影綽綽瞧著,像是箏嬪身影。
全貴妃疑惑道:“芝蘭,是不是眼花了,前面可是箏嬪,怎麼鬼鬼祟祟?”
芝蘭笑著扶手,低聲道:“主兒不知,箏主兒的身子不好了。”
全貴妃想了一想,便疑雲(yún)頓生,道:“何時之事?怎得吾不知?”
芝蘭幽幽嘆了口氣,道:“奴才也是聽人說,箏嬪臉色蠟黃,承寵多年卻未能如願再度有娠,伺候她的崔萬海說箏嬪一年多沒來月信了,身子都壞了。”
全貴妃吃了一驚,道:“這般嚴(yán)重,說來皇上內(nèi)寵頗多,她出身包衣,容貌也不算拔尖兒,天長日久難免不會失落哀嘆,傷心失寵。”
正說著話,天上噼裡啪啦的便下起了大雨,雨落如星盤,滴滴落在全貴妃身上,緊著腳步便進了殿內(nèi),
趙得海撣著身上的雨水,道:“這雨下的夠大,奴才瞧下完了雨,明兒又是個晴好天兒。”
全貴妃換了一件橘色繡花涼衫坎肩,進了一口熱茶,道:“下場大雨好,前些日子這般熱,渾身汗津津,下了雨,身子也能舒坦舒坦。”
全貴妃聽著窗外雷聲轟隆,大雨傾盆,輕輕閉上了眼,道:“說來箏嬪失子,也是過於傷心,想當(dāng)年吾也是不慎小產(chǎn),卻沒這般傷心失落過。”
全貴妃微微睜開雙眼,笑道:“不論吾,連靜妃也是胎胎皆殤,早早夭折,不也一直承歡承恩,寵愛如前。”
芝蘭笑了笑,道:“主兒有三公主、四公主,自是牽掛兒女,不比箏主兒,無兒無女,一身輕鬆。”
全貴妃撫著胸口,悲憫道:“這話說得毒,她也是可憐,出身不好,生生累了,箏嬪一向剛強,連騎馬射箭這般考究力氣,也是日日苦練,夜夜勤勉,到底不肯輸於他人,可見她心性有多高。”
千思萬想,思緒靜靜的片刻中,忽然想起箏嬪從前嬌豔清麗的時候,一手箏聲瑟瑟淙淙,生生奪了六宮寵愛。從前的歲月裡,箏嬪亦是滿庭羣芳中佔盡雨露的那一朵,到頭來曇花一現(xiàn),這一世美好的時光,便那樣匆匆去了。
第二日晨起,全貴妃梳妝打扮,整裝更衣,驟然聞得窗外的太監(jiān)大聲疾呼,道:“不好了!箏主兒懸樑了!”
全貴妃一聽,霍然站起,手上的一隻犀玉梳子瞬時掉了地上,摔成兩截,她心下深知不好,只疾步走到殿外,朝接秀山房走去。
待到接秀山房閣內(nèi),箏嬪尚在昏迷之中,太后端坐在上首,想是走得匆忙,髮髻抿得也是有些鬆亂,只沉著臉抽著水煙。
道光一臉憤怒,悶悶不樂著坐了太后下首,祥妃、玲貴人、瑺貴人陪在一旁,一聲也不敢言語。
皇后、全貴妃也是腳前腳後一起來,全貴妃忙屈膝下跪,道:“請皇上聖安,太后聖安,皇后聖安。”
祥妃、玲貴人、瑺貴人也依依行了一禮,道:“請皇后主兒聖安,貴妃主兒聖安。”
太后眼色含怒,重重敲著烏金紋鶴嘴的翡翠桿菸袋,道:“箏嬪好歹出身包衣,伺候御駕多年,如今是怎麼了?竟然在屋裡懸樑自盡,惹了一身晦氣。”
祥妃胭脂輕敷,青黛淺描,秀麗依依站在太后身後,道:“確是不該,嬪妃自裁乃是大罪,於六宮福祉禮祚更是不祥。”
道光的語氣裡除了厭惡便是冷漠,道:“祥妃說的是,皇額娘說她晦氣,那就是晦氣,兒子已傳了諭,這樣心狠的女子,是不必留了。”
太后聞言渾身一凜,髮髻懸的璽綠飛鳳步搖,輕刮雙頰,珠玉相碰,泛起一陣細(xì)碎的響聲,道:“皇帝的意思是廢了箏嬪?箏嬪怎得這般糊塗,上個月才晉了位份,這個月便懸樑自裁,吾瞧倒像是失心瘋了。”
皇后扶著王嬤嬤的手,端正了神色,搖頭道:“皇額娘所言甚是,箏嬪真是失心瘋了,圓明園乃福祉祥瑞之地,她膽敢這般,實是不該。”
道光顯然是恨極了箏嬪,太后低眉順眼垂著首,恰好黃貞顯、蘇鈺、崔良玉出來,便下跪道:“回皇上,箏主兒醒了,奴才餵了主兒人蔘保命丸,又蓄了一碗提氣壓驚蔘湯。”
太后雙手合十,欣慰道:“阿彌陀佛,人活了過來就好。”
蘇鈺笑容微微一滯,道:“回太后,箏主兒身子羸弱,氣血懸虛,怕是太過受驚。”
道光冷笑一聲,重重拍著桌子,道:“受驚歿了纔好,朕瞧她那個蠟黃樣子,便覺心煩。”
皇后、全貴妃、祥妃見道光惱火盛怒,忙屈膝下跪,道:“皇上珍重身子,萬勿動怒。”
祥妃冷下一張秀首,剜出了一池子冰,道:“回皇上,箏嬪不祥,累及六宮,果是個陰鷙禍水,臨死也要沾了晦氣,奴才之見,不如殉了她。”
太后眉眼瞬間一跳,道光眉頭深鎖,亦是心意動搖,半晌才緩緩一笑,道:“按著從前規(guī)矩,箏嬪褫奪封號,打入冷宮思過。”
太后冷淡了神色,便伸手往張明得肩上一搭,道:“既是皇帝心意已決,吾順從便是,箏嬪這般無福,守著東西六宮繁華,竟然想不開,若是再犯渾,及早賜死是了,走吧,回去安置。”
但見太后離去,皇后便在道光身邊坐下,溫言道:“皇上萬勿傷心動怒,一切以聖躬康健爲(wèi)上。”
道光勉強頷了首,道:“一切交由皇后處置,若她不肯進冷宮,那便傳人了結(jié)賜死。”
皇后、全貴妃躬身婉順地答應(yīng)了,亦知道光心煩意燥,心緒不寧,便囑咐了李長安、順喜,陪著道光回了勤政殿。
而彼時太后正倚在窗下,細(xì)細(xì)翻看著內(nèi)務(wù)府開支花銷的記賬,她手勢輕輕一顫,卻也不擡,只嘆了口氣,道:“齊佳氏真是可憐,從前是奴才,如今做了主子,眼下又被打入冷宮賜死。”
桂姑姑沉吟道:“齊佳氏這麼通透個人,怎得懸樑自盡呢?奴才聽蘇御醫(yī)說,齊佳氏內(nèi)裡都掏空了,氣血虛無,就是皇上不賜死,也熬不過今年臘月了。”
太后伸手往檀花紋刻錦繡小鼎裡添了一匙沉香末,苦笑道:“六宮的女子活一天算一天吧,齊佳氏想死,誰求也沒法子。”
過了一日,悶熱難耐,暑氣更盛,到了晌午又見窗外燕子低飛,魚兒躍水,四邊之天狂風(fēng)捲起,轟轟隆隆。
勤政殿中靜靜悄悄,唯聽得四面水聲,順著琉璃瓦當(dāng)急速飛濺而下。
道光正在殿內(nèi)奮筆疾書,全貴妃在一側(cè)研磨,紅袖添香,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便道:“皇上倦了,不如歇一歇進碗熱茶,奴才添了一匙砂糖,進起來倒是甜滋滋的。”
道光思索片刻,撩了硃筆,道:“熱茶放砂糖,朕倒是頭一次聽說,左右天冷,朕嘗一嘗。”
全貴妃的笑意淺淡如風(fēng),笑道:“嗻,皇上嚐嚐,若是不好,奴才下次不添了。”
道光吹了吹熱氣,撇了撇茶葉沫,抿了一口,沉吟道:“朕嘗著還中,像是紅茶滋味,甜甜津津,難爲(wèi)貴妃心思這般小巧。”
全貴妃秀眉微揚,頗有矜持之色,道:“奴才聽說皇上發(fā)落了箏嬪母家齊佳氏,齊佳氏一族一律流放。”
道光橫了一眼,微微放下了茶盞,沉聲道:“貴妃消息這般靈通?怎得前朝之事,也瞭如指掌?”
全貴妃只覺得心口一陣發(fā)緊,下跪道:“奴才知罪,奴才在皇后主兒處聽說,並非窺探御前之事,還請皇上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