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元年,夏,烈日炎炎。
南角樓中,靜靜的。從宮殿東南角的南涼殿中,隱隱約約傳來戲伶的吟唱伴著鑼鼓的樂聲,清亮悠遠(yuǎn)得像隨時會斷落的絲線。
文帝擡了頭:“南涼殿那邊是誰?”
“回皇上,是姚貴妃和諸位娘娘們在聽?wèi)颉!鄙磉叺男√O(jiān)忙回答。
聽?wèi)颍课牡圯p笑一聲,低頭繼續(xù)看摺子。
過了許久,門口有人通報:“皇上,陳王來了。”
文帝皺了皺眉頭,擡眼看向茶幾上的更漏,嘴邊逸出幾分冷笑:“讓他進來。”放下手中的筆,接過宮女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臉上密密的汗,正好看到陳王進到內(nèi)廳。
只見陳王老練地笑著,行過了禮,垂手在一邊站下了。
“聽說,霓卿的女兒今年滿了15歲了。”文帝拿起桌上的茶盞,卻沒喝一口茶。
陳王低頭,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太多情緒的波動:“是。”
“霓卿也去了15年了。”文帝又放下了茶盞,看著陳王,“她的女兒叫什麼名字?朕忘了。”
“回陛下,叫粟姬。”陳王眉頭輕輕皺了皺,偷偷看了眼文帝,沒有多說一句話。
“粟姬……”文帝重複著這個名字,突然一笑,“讓她進宮來吧。”
陳王擡了頭,對上了文帝陰沉的眸子,不禁瑟縮了一下,還是開了口:“粟姬斷斷不可遠(yuǎn)嫁南國。”
文帝眉頭一皺,反而笑起來:“陳王何出此言?”
“粟姬自幼喪母,如今遠(yuǎn)嫁,是對她不公。”陳王進了一步,“當(dāng)初,臣答應(yīng)了霓卿,要好好待粟姬……”
“婦人之仁!”文帝淡淡然打斷了他的話,“身爲(wèi)皇家的女兒,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時時刻刻準(zhǔn)備著爲(wèi)了國家犧牲自己的一切。”
“臣願意領(lǐng)兵!”陳王跪在了地上。
文帝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南涼殿的樂聲隱隱約約,角樓裡安靜地駭人。
“臣願意領(lǐng)兵攻打南國。”陳王堅持。
“現(xiàn)在,不能打。”文帝冷笑,“如果有出兵的那一天,朕定當(dāng)拜你爲(wèi)主帥。”
陳王沉默了,還是點了頭。
“認(rèn)姚妃作母妃,賜姓紫。”文帝道,“封爲(wèi)三公主。嫁到南國,一過去就是王妃,一定不會虧待了她。”
“謝……謝皇上。”陳王艱難道。
“姚妃在南涼殿聽?wèi)颍阋踩グ伞!蔽牡鄣皖^繼續(xù)看摺子,聲音淡淡的。
陳王感到意外,擡了頭,文帝卻已經(jīng)不再看他一眼了。退出南角樓,背上一片汗涔涔,冷汗。
南涼殿中,姚妃帶著一行妃子聽崑曲,牡丹亭: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瑱。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陳王緩步來到殿外,卻又踟躕了片刻,沒有進去。
殿內(nèi)姚妃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他,起了身:“陳王殿下來了。”
陳王斂眸,微微笑著:“見過姚妃娘娘。”
姚妃一笑,道:“王爺是來聽?wèi)颍俊?
陳王恭敬地低頭:“前來討擾,還望娘娘不要嫌棄。”
“陳王請。”姚妃揚了聲,笑臉盈盈。
殿內(nèi)一行妃嬪,見了陳王,也只略點頭,沒有多說一句話。陳王尋了個偏僻的位置坐下,正好看得見戲臺,臺上戲伶一個回眸,倒真是迷倒衆(zhòng)生的豔麗。
“陳王喜歡聽崑曲麼?”姚妃突然問道。
陳王略一遲疑,道:“平日裡聽得少。”
“今兒,是本宮壽辰。”姚妃道。
陳王一驚,又覺得背上一陣?yán)浜梗鹆松恚溃骸笆颤N也沒準(zhǔn)備,望娘娘見諒。”
“本宮會好好對待粟姬。”姚妃若有所思跟著戲曲的節(jié)奏敲擊著手邊的小茶幾,微微笑著,“陳王不用太擔(dān)心。”
“是。”陳王的額上滲出密密的汗珠。
“聽說那國王是個美男,粟姬嫁給她,並不委屈。”姚妃又道,“只要粟姬生下兒子,將來,整個南國都是她的。怎麼說,都比呆在帝都,將來嫁一個風(fēng)流公子好。”
陳王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擡頭看向姚妃,姚妃正聚精會神看著戲臺上的戲伶。只見那戲伶張口唱道: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菸絲醉軟。春香啊,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的先……
陳王收回目光,道:“娘娘說得是。”
姚妃一笑,看向他:“陳王要是不喜歡聽曲,也不必在這裡陪著本宮了。”
“是。”陳王毫不遲疑地起身,快步離開南涼殿。走得遠(yuǎn)了,才常常舒了一口氣,背後,還是涼涼的,隱隱約約依舊可以聽到從南涼殿傳來的戲伶唱戲的聲音:
則爲(wèi)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lǐng)釦鬆,衣帶寬,袖稍兒搵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陳王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燦爛的陽光下,南涼殿也是亮得刺眼。
傍晚時分,粟姬被送進宮,陳王託病沒有出現(xiàn)。
15歲的粟姬,臉孔尚稚,卻也不難看出她今後將會有的豔麗。
姚妃命人帶粟姬下去梳洗,一邊叫人去告訴文帝。
打過了二更,文帝纔來到朱鸞宮,臉色不是太好。接過宮女遞上來的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順手丟到一邊的幾案上,文帝踱到窗邊的椅子上坐下:“他把粟姬送來了?”
姚妃忙道:“是。”
“怎麼沒見?”文帝皺了皺眉頭。
姚妃心一驚,忙叫人把粟姬帶出來,口中笑道:“妾見她身上汗溼了,便讓人帶去洗漱一下。”
文帝沒有說什麼,接過宮女端來的茶,喝了一口,放回到茶幾上。
粟姬從內(nèi)室出來,見了文帝,倒也沒有太多害怕,從容行了禮,卻跪在地上,沒敢起身。
文帝又皺了皺眉頭,彷彿有些煩躁:“起身吧!”
粟姬這時纔是一愣,怯怯地起了身。
文帝打量了她片刻,卻是一笑:“你喜歡帝都麼?”
粟姬悄悄看了文帝一眼,點點頭:“喜歡。”
“那,明兒叫老二帶你再帝都好好轉(zhuǎn)轉(zhuǎn)。”文帝口中的老二,是淑妃劉紜的兒子蕈。文帝看向身側(cè)的內(nèi)監(jiān)奉祥,道:“你去和老二說一聲。”
奉祥忙答應(yīng)了,出了朱鸞宮。
“你喜歡雅這個字嗎?”文帝又問。
“喜歡。”粟姬怯怯地看著他。
文帝滿意地點頭:“那以後,你就叫雅,紫芙雅。”
粟姬皺了皺鼻子,還是點點頭:“好。”
“那好,你可以下去休息了。”文帝再次端起茶盞,不再看她。
姚妃忙讓人領(lǐng)著紫芙雅下去,自己倒是又猶豫了一下,站在一邊,小心地看了文帝一眼:“皇上今兒在妾這裡就寢麼?”
文帝看了姚妃一眼:“今兒你壽辰,朕也忙,一會兒叫奉祥送首飾過來,你挑你喜歡的留下。”
“謝皇上!”喜形於色,姚妃笑道。
“今天聽?wèi)蚵牭瞄_心麼?”文帝放下茶盞,微微笑著。
姚妃忙笑道:“開心。今兒的那伶人唱得真是不錯呢!”
文帝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又道:“今兒都唱了些什麼?”
“牡丹亭。”姚妃笑得分外開心。
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姚妃:“給朕學(xué)兩句來聽聽?”
姚妃一笑,道:“皇上又要取笑妾,纔不要。”
“真不要?”文帝輕輕拉過姚妃,天太熱,聞得到她身上汗濡溼混合著薰香的味道,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地推開她,起了身,“你早些安置。”不再多說一句話,離開了朱鸞宮。
姚妃一怔,看著文帝離開,恨恨地一跺腳,回身進了內(nèi)室。
文帝去了劉紜宮裡。
劉紜是前太子太傅劉青的女兒,算不上絕色,在美女如雲(yún)的後宮,頂多算是中等。和姚妃不一樣,劉紜已經(jīng)沒有強有力的外戚,自從劉青去世之後,劉氏再沒有出現(xiàn)過顯赫的大官了。
站在宮門口,文帝停下了腳步:“奉祥,上次來劉紜這裡是什麼時候?”
奉祥上前,恭敬道:“這個月初八。”
“進去通報。”文帝挑眉,看了眼頭頂上圓圓的月亮。
奉祥進去沒有一會兒,劉紜便帶著宮人迎了出來。“恭迎皇上。”劉紜盈盈施禮,一身淺紫色的紗衣,顯老。
文帝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麼,徑直進了宮殿。
“蕈最近還好麼?”坐在窗邊,文帝順手拿了茶幾上的巾子擦了擦汗。
劉紜奉上一盞茶,道:“他一向都是那樣,孩子大了,有心事也不會和娘說了。”
“蕈的側(cè)妃,是不是姚氏?”文帝看向劉紜。
劉紜一愣,道:“是,是姚貴妃的內(nèi)侄女,姚葉。”
“蕈喜歡她麼?”文帝喝了一口茶。
劉紜暗自奇怪,還是笑道:“這哪裡說得明白,照妾看來,應(yīng)該是不討厭的。”
文帝皺了皺眉頭,放下手中的茶盞,看了眼室內(nèi)的佈置,詫異地看向劉紜:“怎麼,都準(zhǔn)備休息了麼?還這麼早!”
劉紜順著文帝的目光看去,忙笑道:“本來是準(zhǔn)備休息了,後來……”
話沒有說下去,文帝也是心知肚明,拉過劉紜,文帝輕輕笑著:“今兒朕就在你這兒休息了。”
劉紜心中一喜,臉上卻還是如常:“妾惶恐。”
文帝嘴邊挑出一抹玩味,正要說話,奉祥從外面進來了:“皇上,皇后娘娘請您過去。”
文帝“唔”了一聲,起了身,什麼也沒有說就出了宮殿。劉紜心中暗自奇怪:宮中一向盛傳帝后不和,在平常日子裡連皇后的見不著,可見文帝的舉動,似乎也不是傳言中說的那樣。
皇后許湄,在太多時候都太少在後宮中露面。太子彥不是她的兒子,她也從來都沒有過孩子,或者說,曾經(jīng)有過,但都是尚未出生就已經(jīng)死去。一開始還會傷心,還會難過,可日子久了,這樣的事情多了,就算太醫(yī)怎麼說是意外也都像是有預(yù)謀了。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懶怠起來,不再在後宮中頻繁露面了。後來,姚妃的兒子彥當(dāng)了太子,姚妃也開始把自己當(dāng)作是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