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屬醫院急診科沒有哪個護士願意跟裴佩一起值班,因爲她揹著一個不怎麼光彩的外號——“小災星”。
只要她當值,必定是人滿爲患、焦頭爛額,什麼重癥急癥都會趕一個時候往急診科送,大門前的120警笛聲此起彼伏幾乎不會間斷。
剛剛處理完一個急性心肌梗死的病人,裴佩看著心肺復甦和電除顫後對方勉強恢復稍許的心電圖曲線,長舒了一口氣,揮了揮胳膊,“送病房,聯繫手術室。”
“裴醫生,你的妝花了。”護士長靠近裴佩的臉,仔細打量著她下眼圈上一條一條黑乎乎的的睫毛膏印子,“要不要去卸掉?”
“有那個時間,我寧願用來睡覺。”裴佩打了個哈欠,眼睛裡登時汪滿了淚水,她用手背蹭了蹭眼睛,又打直了身體,伸了個懶腰。她下午去醫學院上了4學時的手術學實驗課,緊接著又馬不停蹄的趕來醫院上夜班,晚餐只在醫學院外的小攤販那裡買了一個煎餅果子果腹,忙活了6個小時之後早已經餓的前胸貼後背了。
“噗……”護士長看著裴佩眼底的大烏輪,喜不自禁。那些原本條條分明的睫毛膏印子被淚水暈成了一片,再被裴佩用手背一蹭,成功起到了大熊貓的效果。
裴佩歪了一下頭,眼前的牆壁上剛好有一面鏡子,她也被鏡子裡狼狽又滑稽的自己逗樂了,撓了撓頭髮,說:“我去洗把臉。”
“行,有什麼事我叫你。”
裴佩還沒走進女廁大門,就聽見那對她來說如同魔音的120警笛由遠及近的響了起來。她翻了個白眼,右手握拳,狠狠的往自己的頭頂敲了一下,有股想把頭髮全部扯下來的衝動。
“裴醫生?”走廊裡傳來護士長的腳步聲和叫喊聲。
“哎……來了……”裴佩看著鏡子裡那個頂著一對大烏眼、蓬頭垢面的自己,有氣無力的應道。
這是第幾次了?想要洗個臉或者上個廁所,還沒擰開水龍頭或者解開褲腰帶,就被呼嘯而來的急診病患生生叫回急診室。對別人來說,洗臉和上廁所是隨時隨地都能幹的事,對她反而成了一種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裴佩小跑步回到急診室,發現那裡已經被圍堵的水泄不通。除了剛剛被擡上急救牀,正被護士長測心電圖的女患者以外,還有很多舉著相機的記者也衝了進去,對著病牀咔嚓咔嚓的拍著。
“這裡是急診室,你們不能在這裡拍照。”裴佩刷的一下把簾子拉上,將患者護在簾子後面,走到記者面前,像一座山一樣擋在他們的鏡頭前面,“請你們出去,不要影響我們的工作。”
“小醫生,你就通融一下嘛~”
“就是就是,咱們都不容易!還不都是給別人打工的!”
“這可是過氣女明星霍思燕在跟神秘緋聞男友在爭吵中突然暈厥,多好的八卦啊!”
“霍思燕”三個字像是一記驚雷,炸的裴佩一激靈。她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最後說話的那個攝影記者手裡的相機鏡頭
,“誰?霍思燕?”
“裴醫生!”簾子被拉開,護士長滿臉焦急的衝了出來。
裴佩咬了咬嘴脣,脣瓣間的痛感讓她鎮定和冷靜了下來。她目光如炬,注視著那幫舉著鏡頭滿臉興奮的記者,大喊一聲,“保安!”
深夜,保安本來正縮在辦公室裡睡的正香,裴佩的喊聲讓兩個正和周公相會的保安一下子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們衝進急診室,連拖帶拉的把那羣聒噪的記者趕到了大廳。
而此時,簾子後面,裴佩雙手緊扣,正在霍思燕的心口處用力按壓著。
醒過來,醒過來啊。裴佩沒按一下,心底都彷彿有一個聲音在高聲喊叫著。
燕子,你醒過來啊。
連續24小時高強度的工作後依然能夠安全順利的獨自一人開車回家,剛開始的時候裴佩還會很有成就感的自誇幾句,但久而久之,當一個月有一半的時間是如此度過後,裴佩也開始變得習慣和麻木了起來。
往常的這個時候,她回到家,往往會把鞋子踢到客廳的最角落裡,然後把衣服褲子丟的東一件西一件,最後鑽進被窩裡,把自己裹成一個糉子,像一頭死豬一樣睡去。
她對於生活自理方面用不拘小節已經不足以形容了,用裴媽媽的話來說,誰娶了你誰是倒了八輩子黴了——沒心沒肺,丟三落四,拉里邋遢,家裡不來客人就絕不打掃,垃圾筐滿溢就用腳踩一踩然後繼續用下去,一直到垃圾之間已經沒有一絲縫隙,實打實彷彿成了一個鉛錠纔會下樓倒掉。
“我和你爸爸都不這樣,怎麼養出你這樣一個女兒噢!”裴媽媽恨鐵不成鋼的感慨。
“您女兒的時間要用來搶救病患,救死扶傷,還要用來吃飯拉屎睡覺,分給家務勞動的自然有限。”裴佩盤腿坐在沙發上,捧著半個西瓜,用勺子一邊挖一邊大快朵頤。
裴媽媽抽了張面巾紙,擦了擦裴佩最近流淌的西瓜汁,“小心點,別滴到衣服上,難洗。”
裴佩仰著臉,像一隻寵物一樣瞇起眼睛,對著媽媽諂媚的笑了笑。
“你吃西瓜不吐子?!”裴媽媽敲了敲裴佩的腦袋。
“吐了子還要擦桌子倒垃圾,吃到肚子裡然後拉出來,衝下廁所就進下水道了,多省事~”裴佩咕噥道。
裴佩很累,她的胳膊痠麻,幾乎擡不起來,眼皮很沉,已經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她拉上窗簾,在牀上躺了很久,卻依然難以入睡。
輾轉反側了很久,最後裴佩索性坐了起來。她來到書房,打開櫥櫃,蹲下身。最下面一排放了她小時候看的百科全書、上下五千年等智力啓蒙讀物,每一本都是磚頭厚的大部頭,她把他們從架子上搬了下來,隨意的丟在地板上堆成一摞,頗費了一些力氣。這些書搖搖晃晃的坍塌了一地,她看著滿地狼藉,嘆了口氣,終是沒有心情把它們重新整理好,於是便任由他們亂七八糟的散落著。
百科全書被拿掉,露出藏在後面的一個陳舊的鐵盒子,漆皮已
經斑駁脫落,一看就是年代很久,表面上還落了一層灰。裴佩抱著盒子,坐在地毯上靜靜的發呆。
她坐了約莫一個小時,手一直放在盒子的邊緣,每次下定了決心告訴自己,都過去了這麼久,打開吧,有什麼呢,但手指卻彷彿不停使喚,怎麼也用不上力氣。
她清楚的記得自己把這個盒子藏在這一排大部頭的後面的全過程。那是在她考上研究生的那一年,爸爸媽媽正在客廳裡包“滾蛋餃子”,她剛剛打包好行李,決定不帶走這個盒子,左思右想不知道應該把它藏在哪兒,最終相中了這裡。
自己如果不在家,書架上的書裴媽媽是可能任意翻看的,但唯有這一排大部頭科普讀物是一定不會被裴媽媽涉獵的類型。
裴佩打開盒子,裡面都是些零碎的小物,被整整齊齊的擺放著,跟它們的主人一貫亂七八糟的風格非常不符。
一隻停了的表,一封信,三張泛黃的照片,一個核桃木雕的八仙過海,一個用熒光筆塗紅的娃哈哈礦泉水瓶蓋,一個針腳扭曲的十字繡鑰匙鏈,一盤卡帶,一把鑰匙,一個彈弓,一對鼓槌。
裴佩拿起那盤卡帶,用指腹反覆撫摸著。
這是霍思燕的第一盤專輯,主打民歌,它面世的時候霍思燕和裴佩都只有13歲,這是霍思燕送給裴佩的14歲生日禮物,也是兩個人友誼的開始。
30歲的裴佩能夠清楚的記得當時自己捧著這盤小小的卡帶,投向霍思燕的那種崇拜和仰慕的目光。
那時的霍思燕,總是穿著最美的裙子,裙襬下露出兩條藕段一般白皙筆直的小腿,她的聲音很亮,笑容很美,頭髮永遠扎的很高,連一絲碎髮都不會留下。
那是黯淡的自己,最嚮往的那種公主一樣的光芒。
裴佩曾經把這盤磁帶反覆聽了無數遍。上課,睡覺,發呆,坐車,走路,區區10首歌,她翻來覆去的聽,卻怎麼也聽不膩,一直到後來,大概因爲放了太多次,卡帶有些磨損,放出來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裴佩便把這盤卡帶收了起來,再也沒有聽過。
她害怕,如果再損害它多一點,它就再也沒法唱歌了。
卡帶上的霍思燕擁有一雙活靈活現的眼睛,其中藏著俏皮的笑意。她的鼻子高挺,櫻桃小嘴,下巴尖尖,雖然因爲年幼,還沒完全長開,比起日後寫真集和滿街的大海報上那些美豔性感的妝容遜色很多,但是卻獨有一份青澀伶俐的韻味。
30歲的裴佩,看著卡帶封面上,正衝自己甜甜微笑著的14歲的霍思燕,一滴瑩瑩的溼潤啪嗒一聲掉落了下來。
燕子,你知道嗎,我以爲我永遠不會再打開這個盒子了,我以爲我把他們封起來,藏起來,就可以當作它們不存在,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可原來,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發生過就是發生過,逃避不代表忘記和釋然。
只有有一天,能夠笑著想起你們,才叫真正的放下,真正的解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