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拍攝場地,放幾個取暖器也不嫌多的,工作人員在沒有開始拍攝前三三兩兩抱團(tuán),像鵪鶉一樣挨在一起取暖。
燕燕跺著腳,臉上是凍出來的酡紅:“這天可真冷。”從嘴裡冒出的白氣清晰可見,如煙散得快。
和她擠在一塊的叫小南的姑娘,平日有張伶俐的百靈巧嘴,上下嘴皮子一磕碰總是妙語連珠,今天也難得沉默,這南方來的女孩活得像水晶,在這滴水成冰的大冷天要不是得幹活,恐怕連挪動的力氣也懶於使出。
她把視線投向不遠(yuǎn)處,眼睛裡亮起一點(diǎn)光,喃喃:“演員真不容易。”
她話說得真心實(shí)意。
“什麼?”聲音輕而含糊,燕燕沒聽清,但也順著她眼光看過去。
不遠(yuǎn)的地方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背微駝,身著厚重棉大衣。女的卻站得直,在嚴(yán)寒裡穿著蜜合色的輕羅衫,露出蓮枝一樣的小臂,光潔的脊背活像一尾魚。
那是導(dǎo)演顧知恩在和蘇遊漾講戲。
做演員難,進(jìn)了顧知恩的組的演員更難。
娛樂圈是光怪陸離之所,混久了人人都是家養(yǎng)動物,對上是一個流水線生產(chǎn)出來的諂媚謙恭,笑容模板印刻,情緒滴水不漏。
顧知恩不是,他更像野生動物,和家養(yǎng)的混不到一羣去,所以他單槍匹馬乾,倒也很有成績。一方面是風(fēng)骨異人,一方面的確有能力,所以他即使鼻孔朝天,眼珠子輕飄一翻把你貶得一文不值,你也得把臉上噴濺過來的唾沫抹了,照樣虛心微笑。
這是圈內(nèi)法則,只有人上人才可以不講規(guī)矩,沒混出頭之前,誰比誰高貴呢。
蘇遊漾打進(jìn)組那天就表現(xiàn)出不一樣。
你要說哪不一樣,首先她非常好看。甚至你用好看來形容她有點(diǎn)俗氣。
要知道這世間的美貌分好幾種檔次,但粗略來說分兩種,一種是家常的好看,譬如你走在大街上看見迎面過來一姑娘,你沒忍住回頭再看兩眼,心裡嘖嘖兩句就完了,這種美是適宜出現(xiàn)在煙火氣濃的廳堂和廚房裡的,賞心悅目,放鬆心情。
另外一種是不尋常的,各有風(fēng)情的,鶴立雞羣的,是你有幸見到,彷彿頭腦裡咔嚓劈進(jìn)一道閃電,看她嫋嫋婷婷走來,想眨眼不捨得,欲靠近又不敢,驚鴻一瞥都是痛快。這種美適合供起來,人間哪得幾回聞吶!
蘇遊漾就屬於後一種。
她年紀(jì)很小,脖頸皮肉膩凍,下頜線條尚圓潤,臉頰微豐裹挾著一團(tuán)孩氣,但是這種少女式的鮮嫩絲毫掩蓋不了她五官的精工細(xì)琢,最妙的是那雙眼睛,兩排濃密睫毛一閃一合,兩丸烏溜溜小鹿一樣大而圓的眼珠就在眼睫下朝你試探。
她飽滿鮮豔的嘴脣,海藻一樣彷彿能泛出潮氣的黑髮,深色眼珠和瓷白肌膚的對比,構(gòu)成一副極有衝擊力的畫面,只不過在年齡的影響下,這種驚人美豔被稚氣軟化,變成一種端倪。
好看到蘇遊漾這個地步的女孩子,不僅是圈外,圈內(nèi)也是鳳毛麟角。有時候小南覺得她簡直是山裡的精怪,思及此又不得不佩服顧知恩的慧眼獨(dú)具,《山魅》這部單元劇裡最後一個單元,最美的一隻花妖,這個角色好像天生屬於蘇遊漾,她往那一站,那隻美絕人世的山魅塗瀠突然就有了臉,蘇遊漾是什麼樣子,塗瀠就合該是什麼樣子。
當(dāng)然好看不是顧知恩選她的唯一理由,顧知恩的戲裡沒有花瓶。正如他在採訪裡說的,“年輕演員可以沒有經(jīng)驗(yàn),但一定要有天賦。”
這是蘇遊漾的第二個不一樣,她讓顧知恩看到天賦。
她沒有任何表演習(xí)慣,在表演面前,她是光‖裸赤子,這種恰到好處的純真感卻不顯笨拙,反而能給他最樸實(shí)的新鮮。
顧知恩手裡不輕不重地空敲著劇本,和顏悅色:“你哪裡不明白?”
蘇遊漾低頭思索,片刻後擡起頭來時很不好意思:“導(dǎo)演,我想知道塗瀠對了難到底是什麼感情?”
顧知恩吸了一口氣咳嗽:“你覺得他們是什麼感情?”
“很複雜……不好說。”蘇遊漾慎重地吐出一句,她的五官慢慢擰到一起,看上去好像生著氣似的,反倒顯得比實(shí)際年齡更小一些,“我個人偏向友情,但是這種友情已經(jīng)包含有親情的成分。”
顧知恩又問,你沒有想過有其他可能?
蘇遊漾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素淡的軟煙羅極襯膚色,她梔子一樣潔白的臉頰透出一片粉光雪豔。她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對感情並不是一無所知的懵懂孩童,她也想過愛情的可能,只是這個想法讓她無端羞怯。
也許是因爲(wèi)這段情感在劇本的字裡行間掩藏太深卻又有跡可循,也許單純只是因爲(wèi)演了難這個角色的……人。
“抓住你心裡對戲的感應(yīng),把它表現(xiàn)出來,這是你的工作,至於猜測塗瀠和了難之間的感情,交給觀衆(zhòng)來完成。”顧知恩輕描淡寫,吐出的話跟吐出的菸圈一樣稀鬆。
“準(zhǔn)備一下五分鐘之後開機(jī)。”顧知恩輕拍一記蘇遊漾肩膀走開。拍攝場地工作人員又開始呼喊著東走西奔,一下子像溫水煮沸一般熱鬧。蘇遊漾站在原地好一會,那團(tuán)淡粉才從臉頰上消下去。
上午的戲不難,搭戲的都是寬厚前輩,蘇遊漾的戲份也像捉貓逗狗一樣瑣碎,輕鬆的拍攝環(huán)境和工作量讓她放鬆不少。
中午草草吃了盒飯,蘇遊漾坐在椅子上捧著杯奶茶揣摩劇本,邊上蹲著剝核桃的生活助理阿丹用肘突然輕碰了下她,向前方努嘴:“看,你的了難。”
我的……了難。
不經(jīng)意的一句在耳邊迴響,心田上千花怒放,瞬間開出一個春天。
她似有些情怯擡眼,穿著黑色棉服的人影整個展現(xiàn)。他走得急,整個人裹著一團(tuán)冬天的乾冷霧氣,近一米九的個子在鬧哄哄簇?fù)磉^來問候的人裡格外打眼。
走近了,他豔煞的眉目愈發(fā)清晰,菸灰色眼睛蟄伏傲慢,眼角處卻婉轉(zhuǎn)多情,重漆眉峰順著眼尾一起上挑,恰似兩柄輕薄銳利的刀。他眼光一瞥而過,如燕子在湖面輕點(diǎn)一下水,卻在蘇遊漾心上掀起萬丈波瀾。
那目光短暫相接之際,他視線又是往旁懶散一浮,瞬息又回到她身上定定,只有一秒,他勾起嘴角禮貌微笑,玫瑰花再精細(xì)的褶皺比不上他脣邊一點(diǎn)驚豔。
美‖色衝擊之下,氣血直衝大腦,蘇遊漾渾身酥軟,連自己有沒有迴應(yīng)微笑都不太記得。
扮演了難的這位,正是她十年未改的初心路歧。她整一顆心臟裡日夜顛倒的癡心妄想,和意氣沸騰的全部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