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師父去後,郭復一個人在島上住得久了,沒人跟他說話,漸漸養成了極靜的性子。
後來來了林平之,那麼小小一個人兒,郭復怕他悶,也不知如何看顧小孩,便只好和他吵嘴,吵著吵著,自己倒像個孩子似的,反而平之漸漸大了,好多事情都開始順著他來,他倒覺得苦悶了。
曲非煙像是另一個小平之,雖然不和他吵,但是那活潑勁兒,他很是喜歡,因此很寵著她。
曲洋寄情山水,不太管她,曲非煙便見天兒的往大佛巖跑,纏著郭復教她做菜。
郭復每日換著花樣的教,曲非煙就每日變著花樣的吃。吃得臉都圓了一圈,郭復才明白過來,這哪裡是學做菜,分明就是找個由頭,讓他做菜給她吃嘛。
然而即使如此,他還是甘之如飴。教曲非煙的時候,他總會想起以前教小平之的情形,簡直別無二致。
好容易曲非煙終於做出來第一樣菜,是一鍋山雞蓮藕湯,雖然看著雞肉柴了些,湯裡的油也多了些,蓮藕也切得大塊了些,但如果這第一碗湯是給他喝的,他還是會很滿意的。
可是他上午才見曲非煙在熬湯,心裡期盼著,下午就看見她連鍋一起端了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拿給林平之了。
他正氣呢,曲非煙又把湯抱了回來,哄著他把剩下半鍋湯喝了,又咚咚咚地跑了。
郭復抱著空鍋,一下子氣全消了,只是始終不太滿意。
曲非煙的廚藝,在禍害完東邊林子裡的雞後,終於見長。林平之也在第四十八次喝到雞湯的時候,長舒了口氣,總算不必再暗示自己喝的全是水了。
曲非煙眨巴著眼睛,盯著林平之把雞湯喝完,才露出個大笑臉:“平之哥哥,今天的雞湯怎麼樣?你每次都說好喝,我自己都嘗過的,今天可不許再騙我,一定要給點兒建議才行。”
林平之雖然覺得雞湯喝得已經很膩了,但今天的雞湯確實較之以往大有進步,於是仍一如既往地打了個嗝,稱讚道:“好喝。”
曲非煙滿意地笑笑,拉他起來:“我們去捉蝴蝶吧?”
“秋深露重,哪還有蝴蝶?”
“有的,有的,你跟我來嘛。”
曲非煙拉著林平之往大佛巖跑,兩人穿花過林,言笑晏晏,好不快活。
到了大佛巖底下,林平之擔心遇見郭復,又給他趕走,問道:“師父會不會在上面?”
曲非煙示意他小聲,自己也低聲說道:“來的時候,我見郭爺爺睡了,我們小點兒聲,別吵醒他就行。”
他們躡手躡腳地走,慢慢挪到一處山壁前。卻見那山壁上有一個巖洞,不時有蜜蜂蝴蝶,不辭長遠的飛來,全飛進那巖洞裡。有時從巖洞裡也會飛出來一兩隻,都飛得七上八下的,像是醉了。
曲非煙小跑上去,伸手便捉住一隻蝴蝶,回頭笑道:“他們真蠢,飛都不會飛。”
她把蝴蝶捧在手心,那蝴蝶也似是真的醉了,臥著不動彈。
林平之以爲蝴蝶死了,拿手戳了一下,蝴蝶才懶洋洋地扇了幾下翅膀,表示抗議,但還是不願飛走。他把鼻子湊過去,聞了聞,又站到洞口嗅了嗅,果然都聞到一股同樣的清香。
“洞裡應該有什麼東西,香得很,把它們都引來了。”
“去看看就知道啦。“
曲非煙興沖沖便往洞裡跑去,林平之點燃火摺子,緊隨其後。
巖洞並不很深,但容人站立還是綽綽有餘。
進了洞內,只見兩邊石壁上掛了幾盞銅油燈,林平之一一點亮。火光一盛,就見許多蝴蝶蜜蜂都圍著一處地方在飛,逡巡不去。他們上前去看,只見一塊大石上,放著幾個泥封的罈子。
離得近了,曲非煙手裡的蝴蝶聞著了味,扇扇翅膀,又飛起來,晃悠悠地落到罈子上。
“好香啊,裡面裝的是什麼?”
曲非煙蹲在地上,也湊過去聞。
林平之想了想,猜測道:“應該是酒。”
曲非煙有些好奇,戳了戳其中一個罈子,只覺得裡面滿滿當當的。
“酒也能這麼香嗎?”
林平之也蹲下來:“我沒喝過。不過以前師父喜歡喝酒,他喝酒的時候,我總能聞到一股香氣,就跟這個味道差不多,不過淡很多。後來我不讓他喝了,怕傷了他老人家身體,就再也沒見他喝過。沒想到,他居然還偷偷的藏了幾罈子。”
曲非煙拿指頭從泥封上揩下一層泥來,伸到林平之眼前:“不是藏的,應該是新釀的,這泥還沒完全乾呢。”
林平之恍然大悟:“難怪最近師父神神秘秘的,除了教你做菜,全不知在幹嘛。”
曲非煙狡黠一笑,抱起一個罈子:“平之哥哥,你想不想嘗一嘗?”
林平之聞著那香氣,料想那酒一定很好喝,倒真給勾起幾分饞來。他嚥了咽口水,決定還是拒絕:“這不太好吧,叫師父發現了,又該罵我了。”
“這好辦,你在這等我。”
曲非煙放下酒罈子,急匆匆跑了出去,不一會兒,拿著一根草進來。
林平之不解:“非非,你這是要幹嘛?”
曲非煙嘿嘿笑道:“待會兒你就知道啦。”
只見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來,一展開,裡面是幾根鋼針。她捻了一根,往罈子上刺去,慢慢在泥封上磨出一個小洞。直到刺破了底下的布,她才抽出針,在衣服上抹了抹,收起來,又拿起那根草管,順著剛剛磨出來的小洞,插了進去。
她抱起罈子,拉著林平之坐在大石上面,咬住那草管露在外面的一端,長長一吸,酒液便順著草管給她吸入肚中。
“哈,真香啊!”
曲非煙滿足地叫了一聲,把酒罈子遞給林平之:“平之哥哥,你也試試。”
林平之捧著罈子,有些猶豫,他並不糾結於偷酒喝這件事,惹師父不快的事情多了,並不怕多添這一件,捱罵便捱罵吧,何況不一定被發現。只是看著那草管子,想到曲非煙剛剛纔把它含在嘴裡,現在又要換自己,竟隱隱有些肌膚相親的異樣感覺。
他心跳得很快,微微紅了臉,轉頭去看曲非煙,就見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這昏黃的光裡,像是兩顆明珠一般,讓人忍不住的盯著看。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曲非煙的臉上已經微微坨紅,更添了幾分可愛,又生出些大人才應該有的嫵媚來。林平之看得口乾舌燥,連呼吸也粗重了些。
曲非煙看他遲遲不喝,問道:“平之哥哥,你怎麼不喝呀?”
林平之給她一聲哥哥叫得清醒了,臉也羞臊得通紅,好在燈光昏暗,能略作遮掩。他埋下頭,叼住草管,慢慢吸了起來,儘量使自己不再去看她。
平之從來沒喝過酒,只覺得這酒喝到嘴裡,香甜香甜的,不知是不是所有的酒都是這個味道。那酒上勁很快,他只喝了幾口,便覺得頭有些暈。他兩眼迷濛的去看曲非煙,卻見她已經靠著自己的肩睡了。
他把她輕輕扶到懷裡,讓她的頭枕著自己的腿,然後勉力坐著,免得驚醒了她。沒一會兒,平之也沉沉睡了。
這一覺好長,他們醒來時,天已暗了,銅油燈裡的油都燒盡了。
他們在黑暗裡,各自紅著臉,把巖洞裡收拾一下,努力恢復原樣。出去的時候,兩人牽著手,一路都沒說話,聽著這靜夜裡的蟲兒互訴心腸。
郭復早已經做好晚飯,且和曲洋吃過了。他原意要和曲洋一起,等這倆小孩回來,訓斥一番他們晚歸的行爲。
曲洋卻擺擺手,吃完就抱著他的琴走了。走時還搖頭晃腦的,嘴裡哼哼唧唧的唱著:“我與你自幼本相愛,青梅竹馬兩無猜——”
郭復到底沒有責罵他們,還給他們把菜熱了,只是嘴裡一直嘟囔著“臭小子不知道回來做飯,倒要我老人家給你煮”。
兩人不敢接茬,偷偷笑著把飯吃了。收拾碗筷時,郭復似是聞到了什麼,忽然問道:“你們身上什麼味?”
林平之不知如何作答,曲非煙倒是機敏,笑嘻嘻地道:“我們去花叢裡玩了,滿身都是花香。”
郭復便也饒過他們,沒再深究。
林平之第二天心裡還惴惴的,怕郭復發現他們偷喝了酒。連著兩天沒事,便也漸漸忘記了,又恢復了每天練劍玩耍的日子。
如此秋去冬來,轉眼自曲非煙上島,已經大半年過去。
今冬得天垂憐,有幸下了場雪,整座島上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
曲洋大概真的老了,天寒地凍的,就窩在屋子裡烤炭火,悶了就彈彈琴,便也是一天。
郭復倒不怕,不管風雪嚴寒,依舊一件單衣,在雪地裡健步如飛,看不出過了今年就要九十八了。
曲非煙知道曲洋畏寒,和林平之在山裡早早燒了碳,開窖取碳那天,兩人都弄了一身灰黑,衣衫是要不了了,因此還被郭復罵了一通。
那天兩人一起去河裡洗澡,脫了衣服,看見對方黑黢黢的身子,漏出一小片一小片的白,纔想起男女之別來,兩人羞紅著臉,抱著衣服分開去洗了。
之後幾天,曲非煙沒理平之,平之也不敢和她搭話,倒叫郭復好生稀奇,疑心這形影不離的倆小孩吵了嘴,還偷偷問曲非煙,平之有沒有欺負她。曲非煙當時紅著臉跑開,心裡只覺得郭爺爺實在太不正經了些。
好在冬天一來,便把一切少年少女的心事,掩藏起來。
小孩當然也是不怕冷的,雪稍稍停了,兩個人就跑到雪地裡,撒潑打滾的玩。就是平之玩累了,常常要望著濛濛的海面出神。
曲非煙知道他在想家。早前她便知曉了,平之並不一直是在島上生活,反而每年都要回一趟福州的家,與家人團聚的。家人尚在,這也是平之不正式入門的緣由。
十歲那一年,林平之和父母出海遊玩,遭遇風浪,迷了方向,在海上漂泊許久,又害了大病,幸而最終船隻在桃花島擱淺,爲郭復所救,後來爲了養病,就在島上住下,更是被郭復收做記名弟子。
曲非煙只知道林平之家裡是開鏢局的,規模如何,並不清楚,林平之自己也不甚關注。後來把名字說與曲洋,才知道福威鏢局大名鼎鼎,託祖上的餘蔭,生意做得很大,但林平之並不以此自矜。
說到底,除卻父母外,他於鏢局裡的其他人,已無太多印象。
離家久了,就會想家,這是很淺顯的道理。
湯圓和餃子,也都是很容易做的菜餚。
曲非煙不知道福建人過冬喜歡吃什麼,因此每一樣都做了些。
她熬了紅糖薑湯,用來盛芝麻湯圓,又向郭復討來秘訣,用前陣子自養的雞配鮮人蔘熬了一鍋高湯,把人蔘、豬肉和蝦剁成泥,加上蔥花,與熬出的雞油一齊拌好,包成餃子,煮出一鍋雞湯人蔘餃。
郭復和曲洋都對著餃子大快朵頤,讚不絕口,林平之倒是吃著湯圓,喝著薑湯,覺得心裡和胃裡一樣暖暖的。他沒告訴曲非煙福州過冬節並不吃湯圓,更不吃餃子,而是吃一種叫做米時的小吃。
他媽媽愛吃甜,因此家裡的廚師華師傅做這小吃時,都要裹上拌了糖的米時粉,軟糯香甜,便和這湯圓差不多,雖然他並不常在家,因此很少吃。
但也許——他是有兩個家的。
有兩個家的人,去另一個家,便意味著要離開這一個家,無論到哪,都是離鄉。
天氣放晴沒多久,海上平靜下來,和船家每年約好的日子就到了。
一艘海船停在曲洋來時的岸邊,林平之和曲非煙的行李早收拾好了,一起裝在一個小箱子裡——他們要一起去平之家裡。曲洋雖然也要乘坐這艘船回去,但上岸以後,並不與倆小孩同路,他要轉去衡陽,等待摯友金盆洗手之後,一起回返島上,就此隱居。
曲非煙跟著爺爺走南闖北慣了,並沒有多少離別的感覺。林平之則是每年往返,知道自己還要回來,因此無甚傷感。兩人站在船邊,興致高昂的朝著郭復揮手。
曲洋坐在船頭,將琴橫在膝上,彈著他的離別之曲,高歌道:
“浙江秋,吳山夜。愁隨潮去,恨與山疊。塞雁來,芙蓉謝。冷雨青燈讀書舍,怕離別又早離別。今宵醉也,明朝去也,寧奈些些。”
這曲子並不太合時節,也許他只是酷愛音樂,因此總要彈點曲子,郭復卻從中聽出了一種別樣的思緒。
那是一種前路未明,此去之後,或難再聚首的愁緒。
這或許真是一次長久的別離了。
林平之和曲非煙還在船頭上喊著:“師父(郭爺爺),等我們回來!”
年輕人大抵總是如此,並不以離別爲意,總覺得此生還很長,還有很多再相聚的時間,因此分開時,若還含著再見的希望,那麼便是高興的。
兩道年輕的清麗之聲在海上回蕩好久,直到帆影模糊,終於消失在海面。
郭復一直站著岸邊,就這麼望著,直到兩眼模糊,揉揉眼睛,確定船影不見,挺直的身子一下有些垮了,像是放鬆下來,又像是真的老了。
“哼哼,偷我的酒喝?”
他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小巧的酒葫蘆,嘬了一口,習慣地左右一看,確定沒人偷偷看著他,要抓他個現行,隨後才一臉愜意的品味了許久,抻著懶腰往回走去。
“兩個小鬼頭和一個瞎彈琴的走了,終於清靜了。”
只是熱鬧過後的清靜,總歸還是太清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