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的師父姓郭,單名一個復(fù)字。據(jù)郭復(fù)自己所言,他已經(jīng)活了九十七載,鮐背之年,已近人瑞。但除卻他那滿頭白髮外,他看著倒還真沒有曲洋的模樣老。
臉上無斑,皺紋稀少,皮膚緊緻,面色紅潤,聲若洪雷,身材標(biāo)誌,若梳個道髻,著一身道服,便活脫是個長生有道的全真。
郭復(fù)伸手?jǐn)r住林平之,生怕他又拿自己的衣袖擦嘴,沒好氣地說道:“一天到晚就知道練你那個碧海潮生劍,嘔啞嘲哳的,能把我聽出耳背來!做了叫花雞也不知道留一隻給我,生怕師父餓不死是嗎?還敢?guī)藖韻u上,我的話是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
曲非煙抱著沒吃完的半隻雞,側(cè)身拉起曲洋衣袖擦了擦嘴,小聲說道:“爺爺,他說話和你好像啊。”
曲洋氣得拔下一根鬍鬚,直想把她的雞給搶了,又不好發(fā)作,深吸兩口氣,上前兩步,拜見郭復(fù):“老......額,小.......咳,在下曲洋,冒昧來訪,還望島主勿怪。只因在下機緣巧合之下,偶得一本古書,其中所載令人驚歎。在下日夜思慕,若不能親眼看看,只怕要抱憾終生,因此纔不請自來。”
“行了,一堆客氣話!”
郭復(fù)哼了一聲,道:“我不是島主。”
他頓了頓,又道:“我只是個守墓人罷了。”
林平之好容易才嚥下嘴裡的雞肉,打了個長長的嗝,立馬大聲說道:“師父,他們是爲(wèi)了碧海潮生曲來的。”
郭復(fù)皺著眉又看了眼曲洋,這才注意到他背上的琴,略一沉吟,問道:“你懂音律?”
曲洋癡迷琴道,自問是琴中大家,心裡傲然,嘴上仍謙虛著:“略懂。略懂。”
郭復(fù)又問:“也懂武功?”
曲洋不敢在郭復(fù)這樣的世外高人面前顯弄自己的粗糙武藝,又幹巴巴地道:“略懂。略懂。”
郭復(fù)回身去看林平之,見他狀似不在意,實則又迫切的忸怩樣子,嘆道:“你跟我來。”又對曲洋道:“你們在這等著。”
他帶著林平之往彈指峰走去,穿過樹林,越過一處山岡,到得一面石壁前。
林平之從未來過此處,四下打量,看見石壁上有字,上前想去看。他回頭看郭復(fù)一眼,見他並不阻止,這才點燃火摺子,湊上前去,一字字念道:
“郭公破虜委重任於我,以桃花島絕學(xué)和屠龍刀相托,傳承武學(xué),靜待我漢人捲土之時機。我輩不敢忘郭公之志,驅(qū)逐韃虜,矢志不渝。及襄陽城破,郭公殉國,而後宋庭灰灰,蠻夷入主中華。我忍辱多載,然時不我利,終無復(fù)我漢人王朝之良機。特題此璧,告誡我後輩子弟,雖學(xué)桃花島絕學(xué),不可以桃花島弟子自稱。我這一脈,一爲(wèi)郭公守墓,二承郭公遺志,不敢或忘!”
林平之看到此處,不由問道:“這個郭公,就葬在島上嗎?”
郭復(fù)答道:“不錯,就在彈指峰上。”
林平之突然跪下,朝著峰上磕了幾個頭,才起身繼續(xù)看去。
後續(xù)文字卻又換了另一人字跡:“餘遵守師父遺命,時時往返海上,探查時事。韃虜殘暴,漢民不堪其擾,時有反覆,星星之火,只待燎原。歷數(shù)十載,終於算得韃虜氣數(shù)將盡,遂入江湖,欲奮發(fā)武林抗元之心。奈何爲(wèi)奸人所趁,身受重傷,致使屠龍刀遺失,後更被韃虜所獲,用以擾亂江湖。幸得明教張教主撥亂反正,各地義旗高舉,反元勢大,成績斐然。餘傷重以後,愧疚實多,抱此殘軀茍活,
日夜唯盼能再見我漢人山河。然命數(shù)使然,終不得見定鼎中原之日,惜哉憾哉。若日後中原平定,後來弟子,勿忘告餘,特此記之。”
郭復(fù)走到林平之身旁,說道:“自太祖開國以後,我們這一脈的弟子,便只需在這島上守墓,不得離島,不得讓人打擾郭公及歷代祖師清靜。我自己一個人在這島上過了幾十年,知道這是怎樣一種滋味。原打算一個人守著這墓長眠於此,何必害了後來的年輕人,孤苦一生,白白少了一段精彩紛呈的人生。”
郭復(fù)看著林平之,嘆了一氣:“若不是那日爲(wèi)了救你,我也不會把你帶到島上來,更不會收你做我的弟子。即便如此罷,我也想著,我不教你桃花島武功,只把自己琢磨的一些粗淺玩意兒傳你,那麼你便不算守墓一脈的弟子,也不必盡守墓的職責(zé)。”
他搖搖頭:“可你倒好,跟你師公一樣,看了試劍亭那幅聯(lián)子,竟然纏著要學(xué)上面的兩門絕學(xué)。我許是一個人住得久了,總受不住別人的請求,只好把你師公年輕時依據(jù)那兩門絕學(xué)寫出的兩本劍譜丟給你。原以爲(wèi)你自己學(xué)著學(xué)著,等沒了興趣,便也放棄了。沒曾想你竟堅持至今,如今島上又剛巧來了個既懂武功,又會音律的人。唉,罷了罷了,你且先下去吧,讓我琢磨琢磨。”
林平之自幼伴隨師父,還是頭一回聽此肺腑之言。他大爲(wèi)感動,又朝郭復(fù)拜了一拜,這才告退。
回來時,曲非煙正待要問,曲洋看出林平之神情恍惚,制止了她。
林平之替他們在廂房裡鋪好牀鋪,自己卻沒回房睡。他跑到試劍亭,在那大樹樁子上靜坐了一夜。半夜裡恍惚睡了,清晨醒來,衣衫教露水全給打溼了。便索性脫去衣服,架一蓬火烘著,自己去湖裡撲騰了半天。
返回住處的時候,天已大亮。
郭復(fù)和曲洋、曲非煙三人圍桌而坐,正就著鹹菜喝稀粥。
郭復(fù)夾起一筷子鹹菜,嘖嘖讚道:“曲老弟這個鹹菜,當(dāng)真別具風(fēng)味,我在島上幾十年,從未嘗過如此勁道的鹹菜。”
曲洋笑道:“郭兄謬讚,下次老弟再來,一定多給你帶點。”
林平之看他們圍著一盤鹹菜,像是對待什麼山珍海味一般,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上前行禮,叫道:“師父好。曲前輩好。”
曲非煙舉著手:“我呢?我呢?”
林平之笑了笑:“非非也好。”
曲洋招呼道:“林小子來坐,先吃點兒粥。”
林平之朝郭復(fù)瞧了一眼。郭復(fù)哼了一聲:“看我?guī)致铮屇阕妥 ?
“哦。”林平之依言坐下,剛接過曲非煙遞過來的一碗稀粥,就見郭復(fù)拿筷子指著自己的頭髮,斥道:“你看看你,頭髮都沒擦乾,像什麼樣子!”
林平之只好回房把頭髮擦淨(jìng),再回到廳裡,桌上的鹹菜稀飯都已收了起來,中間放了一本舊書。郭復(fù)和曲洋都一臉嚴(yán)肅地看著他,曲非煙拿手捧著臉,趴在桌上,笑著朝他眨了眨眼。
郭復(fù)問道:“你決定了嗎?”
林平之心裡一激靈,以爲(wèi)師父終於要正式將自己收入門牆,傳下桃花島的絕學(xué),他想起昨日所聞一切,頓時滿懷激烈,逸興紛飛,興奮得面色潮紅,快步上前,抱拳就要拜。
卻見郭復(fù)猛地一揮衣袖,林平之只覺得平地生出一股風(fēng)來,直吹得他拜不下去。
他疑惑地看著郭復(fù)。郭復(fù)一臉不耐煩地道:“走開走開,沒問你呢!”
林平之滿頭不解地走到一邊。
曲洋嘿嘿一笑,施施然站起來,走到林平之剛剛的位置,跪地一拜,口呼:“拜見師兄。”又磕了兩個頭,才站起來,揣著手直笑。
郭復(fù)點點頭,拿起桌上的舊書道:“今日我代師收徒,將你收入我派門牆,但你畢竟年歲已高,舞刀弄劍也不適合,便把碧海潮生曲傳與你。師兄粗人一個,不通音律,只好授你曲譜,你自學(xué)去罷。”
“是——”曲洋躬身舉手,畢恭畢敬地上前接過曲譜。他拿到手便迫不及待地翻看了一番, 不住地稱讚。匆匆看完,又從懷裡拿出一塊嶄新的綢布,鄭重包上,貼身收好。
兩人看著仍然一臉懵懂的平之,一齊放聲大笑。
曲非煙揹著手,昂著臉,左搖右晃的大步走到林平之跟前,壓著嗓子學(xué)舌道:“你決定好了嗎,林師叔?”
林平之還沒反應(yīng),她自己倒先噗嗤一笑,拉起平之的手臂,把臉湊到平之面前,笑道:“平之哥哥,等爺爺學(xué)會了曲子,就可以教你音律,也能一起研究那把劍怎麼舞啦!這樣你也不必入門,不用一輩子待在島上了。”
林平之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嬌嫩臉龐,一雙笑眼直勾勾的,讓他不敢直視。他紅了臉,只覺得手臂酥麻麻的,囁聲道:“你們都知道了。”
曲非煙見平之臉紅,伸手用指尖往他臉上按了按,只覺得指尖發(fā)燙。她覺得好玩,便又捱得近了些,說道:“郭爺爺昨夜裡找過我爺爺了,我都偷偷聽見啦。平之哥哥,你們師門的規(guī)矩真奇怪。”
林平之給她貼得渾身發(fā)臊,又不敢推開她,也不敢再去看她,連忙看向曲洋,問道:“這樣一來,曲前輩豈非也要在島上過一輩子。”
曲洋笑道:“無妨。我本來便有退隱山林的打算,早前便和一知音好友約好,等他金盆洗手,就一齊放歌山野,終日琴簫相和,豈不快哉!更何況我確實年歲已高,桃花島風(fēng)色綽約,景緻迷人,豈不正是頤養(yǎng)天年的好地方。”
曲非煙拍手叫好:“太好了,非非再也不用跟著爺爺浪跡江湖了。”
三人聞言,俱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