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舟山過去,乘一艘海船,一路往北去,遇著好風借力,船帆一揚,無須半日,便可見一座島嶼。
從船頭遠遠望去,島上鬱鬱蔥蔥,紅的、黃的、白的、綠的團團交織在一起,繁花似錦,好不熱鬧。可惜已過了三月,桃花凋謝,否則景緻更加豔麗動人。
海船靠得近了,天光照射下,可見船頭立著一大一小兩個人。
大的那個是個老者,灰髮黑衣,長相清癯,面上的肉很少,因此皮便多了些,鬆鬆垮垮的堆在一起,擠出許多皺紋來,背上還背了一把用葛布包起來的瑤琴。
船靠得近了,海風吹來,連花香也一齊隨風穿過,淡淡的,沁人心脾。
老者揚起臉上的褶子,朗聲笑道:“非非快看,想來這裡就是桃花島了。如此美景當前,可惜我心中急切,不是撫琴的好心境,不然一定要彈上一曲。”
旁邊的女童大約十三四歲年紀,嬌小玲瓏的身子裹在翠綠的衣衫裡,皮膚雪白,像極了待放的花苞。只是因爲暈船的緣故,女童的臉色實在太白了些。
女童抓住老者的衣袖,聲音裡帶著些許哭腔,央求著喊道:“爺爺,我們快下船吧,非非好暈啊。”
老者大聲笑道:“好好好,我們下船。以後爺爺帶著非非多出幾次海,再坐船就不暈啦!”
他說完,也不等船靠岸,夾起女童,便往海面躍去。只看見他彷彿一隻海鳥,在水面一點,又升起來,最後落在岸上。
女童掙開老者,腳下打著轉,搖晃著靠到欄桿上,吐了起來。
船伕這才停船靠岸。老者多付了些銀錢,吩咐他們幾日後再來接應,待女童漱口完畢,兩人便一齊往裡走去。
兩人在花叢裡東一轉,西一晃,曲曲折折地前行。
女童剛開始還興致勃勃,蹦蹦跳跳的,不時採下幾朵花來把玩。走得久了,把孩童的樂趣消耗一淨,瞬時蔫了下來,老老實實跟在老者後面,不斷打著呵欠。
又走了一會兒,老者忽然嘆道:“難怪那古籍裡記載,桃花島主有經天緯地之才。單這一手奇門功夫,便勝過我在那麼多古墓裡所見了。”
女童彷彿機關鳥上了發條,忽又精神起來,往四下看了一圈,只覺得不過是一些雜亂的花草,哪有古墓裡那些藏著機關的石牆和棺材可怖。她又掐了一把花,裝作害怕似的蹦到老者前面,拉住老者衣衫,好奇地問道:“這些花草樹木,難道也和那些石頭牆壁一樣,裡面藏著毒箭嗎?”
老者哈哈一笑,撫須答道:“那自然是沒有。不過這些花草的佈置也都有講究,同樣有使人迷亂的作用,就像上次我們去的那個漢王墓,墓室前面豎了許多石柱,爲的就是讓人摸不清方向。你不是還調皮一個人進去,因爲迷路找不見我,哭了許久嗎?”
女童聽他又把以前的窘事拿來說,不依地叫道:“不許說。不許說。爺爺說過不拿這個笑話非非的。”
“好好好,不說,不說。”老者繼續介紹:“用花草樹木可比堆石頭難多啦,需要時常料理剪裁,不然這裡多長一棵樹,那裡多生一叢花,陣勢便不成了。可是這裡花草雜亂,顯然很久沒人打理佈置,卻依然隱隱成陣,老頭子從前見所未見,今日算是開眼了。”
女童笑問:“那爺爺沒有那個桃花島島主厲害嘍?”
“哈哈,遠遠不及,遠遠不及!”
女童追問:“那我們還能走出去嗎?非非都走累啦。
”
老者成竹在胸,笑道:“快了。快了。爺爺雖然本事不濟,但一個荒廢的迷陣,還不至於——”
女童忽然停下腳步,大聲嚷嚷打斷老者:“爺爺又在胡吹大氣了,前面都沒路啦!”
前方果然斷了路徑。一大片白色花叢重重疊疊,堆成一汪湖泊,橫在前面。再往前去,是看不到盡頭的繽紛花樹。那五顏六色的樹木中間,隱隱約約透露出許多交錯的路徑來,揉眼一看,又好像沒有,正是亂花漸欲迷人眼,錯綜繚亂,使人難以辨別方向,看得久了,連是什麼花什麼樹都分不清了。
老者扯了扯鬍子,默算了半天,也不知該怎麼走,只好道:“不急,我們先退回去看看。”
老者帶著女童就要往原路退回去,只是花色眩目,那些縱橫交錯的小路他眼裡就這麼顛顛倒倒,轉來轉去,竟然始終離不開原地,後來乾脆閉著眼一通瞎走,終於不見了花湖,卻不再是原本的來路了。
此時已近黃昏,四面而來的花香,伴著昏黃日光,直惹得他們頭暈。
老者心裡發急,躍上樹顛,四下眺望,前後左右都是五色繽紛的花樹,連大海也看不見了。他下來抱住女童,又飛身上樹,憑著輕功,在樹上狂奔,想要找到哪怕一點點熟悉的標誌。
可是所有的地方,都給他一種已經來過的錯覺。
天色漸暗。老者沒了力氣,下來坐到地上歇息。他們吃了些乾糧,女童扒拉著包裹,發現方纔在樹上騰挪,給樹枝刮爛了包裹,丟了許多東西,剩下的乾糧也只夠他們吃一天了。
女童哭喪著臉道:“哎呀,這下好啦,非非要和爺爺在這裡當花肥啦。可憐自己都吃不飽,倒要教這花草白白得了上好的養料。”
老者這會兒倒不急切了,他是個豁達的心境,越到絕路,反而越看得開。他怕女童多想,故意揶揄道:“你這小身子板,怕是連一顆草都養不出來。”
女童氣鼓鼓的,還要說話。老者忽然示意她噤聲。
女童立刻停了說話,連呼吸也屏住,不敢發出一點動靜。她學著老者的樣子,閉上眼睛,把手罩在耳朵上,捕捉著附近的聲響。
過了一會兒,老者問道:“非非聽見什麼沒有?”
“聽見啦......風吹花草的聲音,一下呼呼響,一下沙沙響。好像......好像還有人在哭——難道也有人和爺爺一樣找不到路了嗎?”
老者輕輕打她一下,臉色頗有些不自然,道:“你這丫頭,爺爺可沒哭。”
他拉著女童站起身來,仰起臉,分辨著風裡的聲音:“那也不是哭聲,倒像是簫聲,可是又稍微尖銳了些,不知是什麼樂器。這曲子也陌生得很,老頭子從未聽過。”
女童呀了一聲:“會不會是書裡寫的那個桃花島島主,在吹爺爺你要找的那個碧什麼曲呀?”
老者失笑搖頭道:“瞎說八道,哪有人能活這麼久,不過也許桃花島還有弟子在島上傳承。走,我們去看看,也許正是生路所在。”
他們跟著那聲音,一路往前去,有時沒了路徑,便上樹而行,走了一會,竟然又回到了那片花湖。
他們繼續奔行,那聲音彷彿一直在他們前方,牽引著他們,無論他們走多遠,永遠也走不到頭。
女童走得累了,問道:“爺爺,爲什麼還沒到呀?我怎麼覺著我們還在繞圈子呢?”
老者給孫女這麼一問,回過神來,想起那書裡對他這次所求的曲子的介紹“內藏致命武功,聲情致遠飄忽,能亂人心神”,明白是著了對方的道了。
女童天真爛漫,反而未受影響,因此才能出聲提醒。
他運起內息,心裡一片空明,耳旁的聲音忽然斷去,一會兒又響起來,但已經沒了那飄渺無蹤的感覺,反而在他這個音律大家聽來,一股子匠氣,還不甚連貫,倒像是個初學樂器的人,按著樂譜一行行的吹奏著。
他放輕腳步,一點點往前面探過去。不一會兒,果然前方忽然開闊,離開了樹木的包圍,經過一片草地,進入一片竹林。
在竹林中間,有一座竹枝搭成的亭子。皎潔的月光灑下,可以分明看見那竹亭還很新,還殘留了些許綠意,只是亭上的匾額和對聯已經很舊了,卻沒有腐朽的跡象,面上光滑如洗,一時間倒把那月光也粘連在了上面。
藉著月光,可以看到那匾額上寫著“試劍亭”三字,旁邊對聯上書“桃華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兩句短詩,正是老者昔日偶然所得的一本古籍裡所記載的內容。
他們藏在綠竹之間,探出腦袋去瞧。竹亭一側立著個大樹樁子,上面放著兩包叫花雞和一副劍鞘,另一側則是一顆蒼翠的百年大松樹。松樹下面,正有一個大約十六七歲的青衣少年在舞劍。
少年長劍連刺,劍式瀟灑俊雅,連綿不絕,往往看似一劍未盡,另一劍已經刺了出來。長劍舞動之時,不斷嗚咽作響,恰似幽幽洞簫之聲。劍聲與劍光相合,彷彿把月光全束在了那把劍上,隨之起舞,美不勝收,惹人癡迷。
女童自小跟著老者走南闖北,卻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劍舞,這麼俊逸的少年,不由道:“好漂亮啊。”
老者早已看得入神,聽得更是沉醉。
那劍聲連綿如曲,曲中似有大海浩森,萬里無波,潮水由遠及近,漸行漸快,而後洪濤駭浪,風嘯鷗鳴。這濤濤海浪,直激起他心底對樂曲的渴慕,聽得他面紅耳赤,百脈噴張。
他忽然生出一股急切心意,想要馬上弄清楚,那把劍到底是如何發出這酷似洞簫的聲音,這曲子又是如何在這劍招揮灑之間演奏出來的。他撥開綠竹,忽然飛身上前,探手便往少年手裡的劍搶去。
少年給這突然出現的老者嚇了一跳,來不及細想,手中的劍順勢便橫削了過去。
女童大喊:“爺爺!”
老者霎時驚醒,知道又是叫那邪門的功夫勾走了魂。他急忙抽身後退,險險避過這一劍,卻未停手,而是抱著試探的心思,又往前送了一掌。
少年見他不罷休,只得繼續招架,倉促間說不得話,又連連遞了幾劍,卻都被老者一雙肉掌封住。
他只覺得這老者雖然莫名其妙,但是功夫卻高得很,將他的劍法都看穿了。明明老者使掌在前,自己出劍在後,卻每每爲他所趁,彷彿能料敵先機一般。
如此又過了幾招,少年劍法使得難受,心底一急,運起內力又刺了一劍。
老者還想拿手去夾,右手剛剛拍到劍脊,忽然感到一股黏力,將他的手黏在劍上,向外拉扯。老者連忙運力撒手,少年順勢斜刺,眼見就要刺中老者肩窩。老者避無可避,右手一揮,黑血神針嘭地撒出,打在劍上。
少年只覺得長劍震盪,幾乎脫手,連連退了幾步,才勉強穩住。
老者卻沒再動手,連聲說著“不打了,不打了”,一邊往後一招手,就見竹林裡囫圇著擠出來一個清秀可愛的女童。
女童小跑到老者身邊,抱住他的胳膊,喊道:“爺爺,你幹嘛突然打人家呀?”
老者自己先爲樂聲所惑,勾出心中慾望,糊里糊塗地出了手,後來雖然清醒過來,又沒忍住還手試探,最後還險些沒打過,頗覺得有些難堪。
他裝作沒聽見,不理會女童,反對著少年做了個揖:“小公子對不住了,老頭子見獵心喜,一時心癢難耐,實在抱歉,抱歉。”
少年頗爲戒備,持劍問道:“你們是誰,來這幹嘛?”
老者道:“在下曲洋,這是老頭的孫女。”
女童打量著少年,看他站得板正,努力做出一副嚴肅的模樣,卻因長得實在過於俊秀,半點兒也無威嚴,心裡好笑,忍不住插嘴道:“我叫曲非煙,哥哥叫什麼?”
那清脆的聲音入耳,少年的心底已經柔了幾分,再看那女童乖巧可愛的模樣,不禁心生歡喜,脫口而出道:“我姓林,叫林平之。”
曲非煙又問:“林哥哥住在這島上嗎?”
林平之答道:“是啊。”
曲非煙追問:“島上除了林哥哥,還有人嗎?”
林平之道:“我師父——不對,該我問你們!”
林平之頗有些氣急敗壞,又把劍橫在胸前,挺直腰身,大聲喊道:“你們來這幹嘛?”
曲洋拉住非煙,不讓她再逗這個少年郎,如實相告:“老頭子在一本古籍上,看到此處曾有一名大家,作得一首曲子,盡得大海浪潮之聲,更是內藏武功,實在神妙非常,心生敬仰,特來一尋,若能瞻仰傾聽,此生無憾。”
林平之一聽便知道曲洋所說正是《碧海潮生曲》,聽得他一番誇讚,心裡受用得意,擡了擡下巴,提高了聲音,說道:“你說的這首曲子,我知道。”
曲洋心道果然如此,大喜道:“不知道老頭子是否有幸,能完完全全聽一遍呢?若能得曲譜一觀,自是更好,至於其中武功,不敢奢求。”
林平之道:“要聽可以,你得先告訴我,剛剛爲什麼我每一劍你都能猜到?”
曲洋笑道:“倒是我佔了偷看的便宜,先將小公子的劍法看過一遍,覺得小公子這劍奇特,竟能發出樂聲,便記下了這樂聲所對應的劍招,於是聽到聲音,便知小公子要出哪一劍了。”
“啊,原來如此。”林平之赧然,想這人居然只看一遍,便把他琢磨了兩年都沒琢磨明白的劍法看透,慚愧道:“平之學藝不精,讓前輩見笑了。”
曲洋道:“林公子劍法精妙神奇,若非我於音律一徒頗有研究,又佔了便宜,只怕不等林公子使出最後那招,就已經敗下陣來。”
林平之見曲洋如此客氣有禮,放下戒心,把劍收了起來。他拿起那兩隻快涼了的叫花雞,看了一眼這爺孫倆人,猶豫道:“你們吃過了嗎?要不要吃......一隻?”
曲洋拱手:“多謝好意,我們已經吃過乾糧了,林公子自便。”
曲非煙抹了抹嘴,拉住曲洋,眼巴巴地看著爺爺,小聲道:“非非想吃肉。”
林平之稍一對比,將較小的那隻遞到曲非煙前面,嚥了一口口水,道:“我們一起吃吧。”
曲非煙笑彎了眼,接過叫花雞,說道:“謝謝平之哥哥。”
林平之看著曲非煙那月牙兒似的眼睛,心裡也跟著高興。他撕咬下一塊雞肉,雖有些涼了,但仍然覺得香氣四溢,嘴裡嚼著肉,含糊道:“我帶你們去找我師父吧。我不通音律,師父也不願意請人上島教我,你們要聽曲子是不成了,但是曲譜可以問問我師父。”
曲洋有些訝異,書裡明明記載只有那《碧海潮生曲》纔有如此功效,眼前這少年能在舞劍之間,把那曲子奏出來就已經很是令人費解了,若是還不通音律......不禁問道:“林公子不通音律,何以剛剛劍聲似乎隱隱成曲?”
“希夷劍揮舞的時候, 是會有聲音的。”
林平之揚了揚手中長劍,老者這才注意到,那長劍造型奇特,劍柄與他所見過的全不相同。
“至於成曲子,這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照著劍譜練的。不過師父說過,這劍譜是師公依據你們要聽的那個曲子,和另一門劍法結合所創的。”
曲洋恍然:“難怪公子剛剛出劍劍招一一相連,看似繁複奧妙,但卻頗爲匠氣,缺了變通,原來是爲了與樂曲相和。”
林平之搖頭道:“師父說過,師公以前舞劍的時候,招式並不拘泥順序,信手拈來,但是劍聲依然可以成曲。可惜師父也不通音律,更沒學過這套劍法,沒法教我,只能讓我自己跟著劍譜練。”
曲非煙問道:“平之哥哥的師父爲什麼要教你學他自己都不會的劍法呢?”
林平之低頭一笑,道:“是我自己喜歡這門劍法,纏著師父要學的。”
曲非煙繼續問道:“那他爲什麼不願意請人教你音律呢?”
林平之道:“師父不喜歡旁人上島來。”
林平之剛剛說完,忽然聽到耳邊一聲高喝:“你還知道我不喜歡有人到島上來!”
他心裡一跳,擡眼看去,原來已經不知不覺走到師父平日的住處。師父正立在門前,滿臉怒容的看著他。
林平之清楚師父雖然嘴上嚴厲,但從不捨得罰他,因此見師父虎著臉,也不害怕,幾下把最後幾口雞肉啃掉,將骨頭一拋,便奔向師父。
“師父,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