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巷語村言

“且說空中一聲怪響，好似打了個焦雷，那厚厚的烏雲(yún)登時分開，跳出一隻好大怪獸，張牙舞爪，是哇呀呀亂叫?！毙涯尽芭尽钡囊慌模粋€身著長衫的小老兒蹦起身子，原地使了個身段兒，兩撇小鬍子一翹一翹，小豆眼忽閃忽閃，亮了個好相，臺下登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你道那怪獸何等模樣？只見它高有十丈，頭如笆斗。大腦袋猛一看與犀牛有些相似，頭上長了明晃晃的長角，張開了血盆大口是一嘴的鋼牙——最可怕的，是它腦袋頂上有一圈眼睛，從左邊長到右邊額頭，少說有十來只大眼珠子，身上長的都是鋼刺兒似的長毛，根根豎起，好似鐵甲金剛，底下八條腿，每條腿上還有兩個爪子。諸位，這非是小老兒我胡說八道，這怪物有個名號，叫做渾鋼千眼大王兕，有一位吳賢人曾經(jīng)作詩說它的狠處，正是：

“頂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長時攪鼻，口闊板牙黃。毛皮青似靛，筋攣硬如鋼。比犀難照水，象牯不耕荒。全無喘月犁雲(yún)用，倒有欺天振地強。兩隻焦筋藍靛手，雄威直挺點鋼槍。細看這等兇模樣，不枉名稱兕大王！”

“那小東俠上官天鷹和雪蓮仙子聶盈盈都是江湖上見多識廣的人物，可是也沒有見過如此的怪物，饒是那上官天鷹一把雁翅刀殺的五郡七道一十二地羣雄盡皆低頭，那聶盈盈一支‘玄女令’壓住了五湖兩江黑白兩道七幫十派許多幫會豪傑無有不尊，這時也被那兇獸嚇得臉如白紙，五指顫抖，險些連兵刃都握不住了?！?

“這時，那聶盈盈低頭一看，‘啊呀’一聲，大叫出來，可了不得了，只見剛纔被上官天鷹一件剖成兩片的小犀牛，當時沒仔細看，只道是尋常山裡的猛獸，這時再看，活脫脫就是個小怪獸，與那大怪獸正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咱們前文說到，那小犀牛比尋常犀牛大了一倍有餘，然而比之那怪獸，可又不足十一了，只是個剛出生的小崽子，更沒有那大怪獸的神通妖法，可是當時上官天鷹和聶盈盈與這畜生纏鬥已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纔將它拿下，上官天鷹還掛了彩，聶盈盈一把七星飛羽劍生生的斷成了兩截，可算是命懸一線?？墒侨缃袢思壹掖笕苏疑祥T來了，甭問，那是誓不與他們干休，哎呀，這可怎生是好……”那小老兒說著，連連跺足。

“然而他們二位是何等人物，雖然變了臉色，卻是不熟銳氣，上官天鷹抽出八寶靈環(huán)雁翅刀，擋在聶盈盈面前。然而那怪是何等厲害，伸出那牛犢大的爪子，輕輕一戳，把那上官天鷹彈出去兩丈多遠，兩根指頭捻起了聶盈盈，張開了血盆大口，就要往嘴裡塞?！?

“正在這時，只見天空中一道霞光飛過，漫天烏雲(yún)登時破了一個大口子，只見一朵五色霞雲(yún)從半空飄下，雲(yún)中一人喝道：”呔，孽畜好大的膽子，還不給我住口！’”

“啪”的一聲，又是一記醒木，那小老兒嘿嘿一笑，道：“諸位，要知是何人到來，請聽下回分解。”

底下衆(zhòng)人登時一陣譁然，顯然不滿他把釦子留在這驚險地方，一時間茶座四處議論紛紛，卻沒有人起身散場。那小老兒卻是不管，收拾好東西就要離場。

突然一人叫道：“先生且慢，我這裡有紋銀一錠，請先生再續(xù)上一段?！闭f話的是右邊一個高瘦的年輕人，衣著錦繡，獨自坐了一桌，桌上擺了上好的香片和數(shù)碟精緻細點，顯然是個富人家的公子哥。再看他拋在桌上的銀子，卻是一塊足紋，雖然剪去了大半，卻也還有二兩多，出價已然不低。

書場裡原有“續(xù)書”的規(guī)矩。進來聽書，茶位是五分銀子，其他茶水點心另算。然而等說書的先生說完，哪一位有錢的聽主沒聽過癮，單拿出來一些銀錢，請先生再說上一小段，其他的聽衆(zhòng)也跟著受益，這叫續(xù)書。

眼見有人出錢續(xù)書，剛有些要走的客人立刻穩(wěn)穩(wěn)當當坐了回去。在那年輕人旁邊，有一桌也是一個客人，正趴在桌子上，也不知是睡是醒，原本那說書先生說完，似乎剛要撐起身子，見到有人續(xù)書，又懶懶的趴了下去。那人手中本也握著一塊銀子，這時輕輕一抖手腕，將銀子滑入袖口，喃喃道：“也好，不用我續(xù)了?！?

那小老兒見了，連忙抱拳謝過，收下銀子，返回身來把醒木一拍，也不再念定場詩，開言道：“且說上官天鷹聽到這一聲，擡頭一看，不由的‘啊’了一聲。只見空中一道霞光當中有一人，端坐在雲(yún)端之中，羽衣星冠，手拿拂塵，背後插著七星寶劍，是一個老道士。再往臉上看，滿頭的白髮，雪白的鬚子垂到了胸口，一雙丹鳳眼平時瞇著，微微睜開片刻，登時如同一道雷光，驚得人汗毛倒豎。整個人坐在雲(yún)上，一團仙靈之氣籠罩，霞光奕奕，瑞彩千條，端的是個得道的全真，陸地的神仙?！?

“那神仙用手點指那怪獸，說道：‘孽畜啊孽畜，我找的你好苦啊……想當年你不過雲(yún)浮山下一頭小兕，是我見你身懷洪荒異種血脈，也有向道之心，這才賜下靈丹一枚，道術(shù)半卷，助你修行五百載，雖不能修成個人身，卻也煉化橫骨，開了靈智，能夠呼喚些風雨，驅(qū)使些雷電，有了幾分道行。你若肯誠心求道，老道飛昇之時，未必不能帶你上去，那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許你個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哪知你這畜生終究貪戀紅塵，又垂涎血食，竟趁我煉丹之時偷偷逃下山來，到凡間興風作浪，壞我名聲，我豈能容你——畜生，還不給我俯首來！’”

“那怪獸剛纔何等的威風，這時見了老道，如同耗子見了貓兒，一鬆爪子，登時把聶盈盈拋在地上，頭也不敢回，腳下踏起一團黑煙，轉(zhuǎn)身直往天邊就跑啊，那畜生身形笨重，然而速度卻快，轉(zhuǎn)眼之間，只見一道黑煙滾滾而去，那眼睛都快看不見了。”

“那老道一也不慌，二也不忙，穩(wěn)穩(wěn)當當坐在雲(yún)上，呵呵而笑，捻鬚道：‘孽畜啊孽畜，老道找到了你，還能叫你逃脫了麼，若不給你個教訓，到讓你忘了一身本領(lǐng)從何而來，給我下來！’”

“只見那道人身子不動，只是拿手一指，背後那口七星寶劍登時飛了出來，化爲丈許長的一道毫光，追將過去，比那黑雲(yún)更快了十倍。到得半途，那劍光一分二，二分四，化爲數(shù)十道劍光將那怪物團團圍住。那怪物身處其中，左衝右突，也穿不破那劍光大陣，只得連連吼叫。”

“那道人掐指一算，道：‘孽障，你已造下殺孽千人，惡貫滿盈，我本該爲人間除一大害，奈何你劫數(shù)未滿，罷了，且收了你，取你心頭精血煉我的金丹。收——’一聲收字，滿天飄浮的劍光同時落下，眼見那怪兕就要亂劍分身，突然光芒一轉(zhuǎn)，劍光化作無數(shù)條鎖鏈，將那怪牢牢捆住，打的糉子也似，動彈不得。那怪獸深知劫數(shù)到了，也不掙扎，俯首認命。那道士一招手，空中飛來一隻紫金藤大葫蘆，葫蘆口一吸，將那怪獸吸入，轉(zhuǎn)眼回覆到平常大小，那道士捧在手中，淡然微笑?！?

“眼見那道人要走，上官天鷹突然跪倒，連連磕頭，口口聲聲道：‘求師父收納弟子，願爲師父煽火掃屋，終身侍奉左右?！堑朗靠戳怂谎?，道：‘你的資質(zhì)也還罷了，只是塵緣未了，修不得道。’上官天鷹道：‘弟子雖然愚笨，但一心向道，斷無什麼不了的塵緣?！堑廊死湫σ宦?，伸手指向聶盈盈，道：‘這不是你的塵緣麼？’”

“上官天鷹心中煩亂，看了一眼嬌滴滴的聶盈盈，想想這些日子刀劍合璧，行走江湖，好似一對璧人，若是就此割捨了她，心中痛如刀絞，但是若不隨道人去，修道之事再也休提，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本以爲自己二十年苦功出山，不說打遍天下無敵手，也要在天下英雄中佔有一席之地，今日見了道人，才知道自己江湖上的手段不值一文，可笑自己平日裡的威風，都做了笑談，豈能甘心。無數(shù)念頭千迴百轉(zhuǎn)，良久之後，終於張口說道：‘……”

那小老兒剛繪聲繪色的說到這裡，突然茶館的門砰地一聲被人踹開，一個老太太領(lǐng)頭，後面呼啦啦搶進來數(shù)名大漢，一個個虎背熊腰，滿臉兇煞之氣，有的做皁吏打扮，有的又似是家丁。

茶館衆(zhòng)人不知道什麼情況，有些膽子小點唬的渾身發(fā)抖，一時間鴉雀無聲。那小老兒也是愣了，一時手足無措，僵立一旁。

這時只聽一個顫悠悠的聲音道：“奶奶~~”衆(zhòng)人一看，原來是出錢續(xù)書的那富家公子，這時候躲躲閃閃，甚是狼狽。

那老太太啐了一口，道：“小畜生，你還叫我一聲奶奶？大頭，二牛，去將少爺架回來?！鄙磲醿蓚€最強壯的家丁走過去，拉過那公子便走，那公子不敢明著抵抗，卻叫道：“奶奶，書還沒說完，正是關(guān)鍵的時候，你再容我一刻時辰……”

那老太太大怒，跺腳罵道：“好小畜生，整日裡書也不讀，武也不練，生意也不做，只聽這破書，一把一把的往裡面扔銀子，還受了這老賊的蠱惑，學什麼修仙得道，找本破書說是仙人的本事，天天練什麼玄功，做他孃的春秋大夢，我瞧你是瘋了。弄回家去，關(guān)到柴房裡，不許給他吃飯?！?

等那公子被拖走，那老太太指著說書的老兒道：“就是他，天天妖言惑衆(zhòng)，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蠱惑的我孫兒還有許多年輕人胡思亂想，這想必是哪個邪教的妖人，幾位差官可不要放過了他?！?

那小老兒本來正發(fā)愣，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連忙作揖打拱，道：“冤枉啊，小老兒不過是說些評話，混口飯吃，可斷斷沒有害人，幾位官爺明察?！?

爲首的差役是個班頭，歪著頭看著他道：“你是劉鐵嘴？”

小老兒劉鐵嘴陪笑道：“正是小的。”

班頭喝道：“那就是你了，你的事大了。我們老爺吩咐了，你這老兒滿口胡唚，蠱惑人心，影響惡劣，不許你在鎮(zhèn)子裡待了，砸了你的攤子，一天之內(nèi)滾出鎮(zhèn)子去。明天再在九里鋪看見你，那你當雷山賊辦。弟兄們，給我砸！”一聲呼喝，後面的皁吏並家丁一起上前動手，乒乓五四就砸攤子。旁邊的聽衆(zhòng)哪敢停留，呼啦啦全走了。

就在剛纔那被拉走的公子旁邊有一桌，剛纔趴在桌子上聽書的那位，也站了起來，可是沒走遠，退了幾步，到了茶館外面看著。這人站起來，那就一目瞭然，身量不足，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揹著個竹筐，這時候已經(jīng)把斗笠扣在腦袋上，靠在一邊冷眼旁觀。

這時候那劉鐵嘴已經(jīng)給人架出來了，口中大喊：“我不服，九里鋪說書的不是我一家，對面張老蔫天天說《上林三俠傳》，爲什麼不抓他，只抓我?！?

其中一個衙役噗的一笑，道：“劉鐵嘴，你是老江湖，怎麼看不明白？人家說的什麼，江湖英雄兒女，捧的是武林奇?zhèn)b。你平時說的什麼，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但凡人遭殃，武林中的豪傑也遭殃。天天說那些武林大佬給妖怪打的是屁滾尿流，又說少俠女俠見了神仙死乞白賴磕頭叫師父，像話嗎？我們老爺?shù)膬蓚€公子，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少俠，老爺向來是爲這個臉上有光彩，你說的這些，一日兩日還罷了，一說半個月，天天這麼說，別說有那年輕人給你勾搭壞了，就是沒有，我們老爺也早晚容不得你?！?

劉鐵嘴瞠目結(jié)舌，叫道：“這也太不講理……”

那班頭瞪了一眼多話的衙役，拎著劉鐵嘴往外走，道：“劉老頭，以後機靈點，那神仙誰見過？你把他們誇得天花亂墜，他們給你什麼好處？就是那武林中人，到處都是，你多說點他們的本事，把他們說美了，纔有你的好日子過?！?

一路遠去，只聽得劉鐵嘴斷斷續(xù)續(xù)的叫道：“誰說沒神仙，世上有神仙啊，有神仙……”

那斗笠少年在後面等了片刻，終於悄悄地在後面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