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奕慢悠悠的坐進精緻的羊車裡。
待他坐定，慵懶地?fù)u著羽扇，羊車四周白縵落下，裡面可清楚的瞧見外面，外面卻瞧不見裡面。
侍從在頭羊的屁股輕拍一巴掌，頭羊傲慢的伸長脖子，懶懶的伸伸羊蹄，其他三隻跟上節(jié)奏，整齊的邁開纖細(xì)白毛腿兒噠噠噠的踏起步來。
白歡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四隻羊與它們主人一模一樣，透著一股子傲慢的懶，這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宮裡啊？
此時，道兩邊早被癡狂的女人圍住。
八位侍從身手矯健，面無表情將四面八方飛來的繡球香囊花枝拍飛，冷漠地將撲上來的女娘擋開，對四周時不時傳來女子興奮的尖叫聲充耳不聞。
這場景，他們早就習(xí)慣了。
今日算人少了，平日白天出來，定被圍上裡三層外三層，羊咩咩都會被人抱起來當(dāng)做玉公子替身狠命啄上兩口。
白歡驚得咂舌。
聽說過被譽爲(wèi)羊車一出萬人狂的董奕，招搖過市會席捲人潮，但沒想到這麼可怕。
白歡顧不上欣賞盛況，心急如焚，腦子亂糟糟的，一邊絞盡腦汁回憶前塵往事，試圖在有限的記憶尋找出能全須全尾保住白家滿門的方法。
眼看就要戌時中了，阿耶會被打得奄奄一息丟出宮，母親會悲痛欲絕惶惶不安，顧家被假模假樣的抄家，殺人的刀已經(jīng)對準(zhǔn)了白家！
陣陣更鼓就像催命符！
白歡不知道的事顧府此刻也亂成一鍋粥。
這樣的婚宴誰還能吃得下？
賓客很快溜之大吉。
顧周氏看著空空蕩蕩的大廳，十幾臺席面酒菜幾乎沒動，紅珊瑚樹及八十臺紅木箱子顯得格外刺眼，氣得暴跳如雷。
“姓白的賤蹄子是什麼意思？她以爲(wèi)我們貪圖她的嫁妝？我們是爲(wèi)保他白家家財，否則今晚……”
“住嘴！”
汝陽侯怒斥，截斷顧周氏的話。
顧周氏噤聲，可心氣不順。
顧遠(yuǎn)舟臉色難看，心煩意亂，藏在寬袍下的手緊攥拳頭：“是我負(fù)了她，我要去說聲道歉。”
顧周氏趕緊拉住想走的他：“道什麼歉！商賈之女，受不起堂堂侯府世子的道歉。”
汝陽侯也黑了臉：“她現(xiàn)在是老四媳婦！人家新婚夫婦在洞房，你去什麼去！”
“他們不可能洞房的！”
顧遠(yuǎn)舟像被踩到尾巴吼了起來，又被汝陽侯怒瞪，頓時瀉火。
他滿腹委屈又固執(zhí)：“我要去道歉，否則，我以後如何做人？”
顧周氏見他執(zhí)拗得很，氣得不行，陰沉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婆子，“去瞧瞧白歡和四郎在作甚？”
婆子會意，疾步去了新房，一盞茶功夫就轉(zhuǎn)了回來，老臉尷尬，表情複雜，欲言又止。
汝陽侯最瞧不得這幅模樣，怒斥：“有屁就放！”
婆子嚇得撲通跪在地上：“回老爺夫人，四郎君與四少夫人正、正圓房呢，那木牀搖得嘎吱響，四郎君嗓子都叫啞了，可、可還噢噢叫呢……”
婆子的聲音越來越小，但他們幾個都聽得真真兒的，所有人的臉皮都僵了。
“不可能！”
顧遠(yuǎn)舟聽不下去了，倏然打斷，臉色煞白：“賤婢，膽敢污……”
顧周氏一把拽住他：“大郎，冷靜些！”
婆子漲紅臉：“奴婢不敢胡說啊，都、都叫過四次水了，是四少夫人貼身丫鬟親口告訴奴婢的。”
四周一靜，皆驚了一瞬。
這才短短一個時辰不到，就叫了四次水？
是不是太快了點？
顧遠(yuǎn)舟臉色鐵青。
汝陽侯乾咳兩聲：“這宴席趕緊收拾了，一會還有要事。”說罷擡腳就走。
顧周氏趕緊拉住顧遠(yuǎn)舟：“兒啊，莫忘了今晚有大事要辦，你得趕緊準(zhǔn)備起來。”
顧遠(yuǎn)舟眼圈紅了，滿臉委屈：“我說過會說服她爲(wèi)妾的，母親，你快去和她說說，歡兒最心軟了。”
顧周氏氣笑：“我兒啊，小賤人當(dāng)衆(zhòng)撕了與你的婚書，親口告訴大家她是四郎媳婦，而且，他們已經(jīng)圓房了，你讓母親去說什麼啊？母親要臉的！”
見她寶貝兒子急紅了眼，又氣又心疼，對他執(zhí)迷不悟也生出幾分怒氣：“眼下淮安郡主已對你有意了，就算納妾，也得將淮安郡主這位正頭娘子娶回來再說啊！難道你爲(wèi)個小賤人，毀了自個兒的前途嗎？”
她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哄著：“過了今晚，白家就完了，老四是個不中用的，小賤人就是你砧板上的肉啊，你想橫切豎切，還不都由著你？你也不用急於一時。”
“可她正在……”
“好了，你趕緊清醒清醒！今晚的事若是辦砸了，宮裡那位會放過你？到時候你拿什麼求娶淮安郡主？”
顧周氏臉一沉，不想再和他說什麼，扭頭吩咐婆子：“去盯好了，絕對不準(zhǔn)白歡和那兩個白家丫頭片子出府。”
……
白歡眼刀子颳著羊腿子，恨不得點把火，化作風(fēng)火輪讓它們踩上。
她實在耐不住，躬身靠近些，忐忑試探：“大人，您知道我阿耶的事情嗎？”
“嗯。”
幔帳傳出半夢半醒的聲音。
他知道！
白歡噌的燃起一股怒意，人命關(guān)天啊，怎可如此輕慢！
她極力控制情緒：“大人，白家世代制香百年，供宮香亦有五年，阿耶向來謹(jǐn)慎，他制的香不會令貴妃娘娘昏迷的，此事定有蹊蹺，還請大人明察，救救我阿耶。”
幔帳內(nèi)無聲。
白歡使勁絞著衣袖，飛快的思索。
阿耶常教她，言多必失。
先是阿耶進宮遭難，再是白家覆滅，整件事透著詭異。
身爲(wèi)香藥使，董奕是可定他們制香人家生死的神啊，她不知道幕後黑手是誰，也拿不準(zhǔn)這位是否參與，思來想去，不敢再多言。
白歡下意識與羊車?yán)_距離。
羊車忽然傳出慵懶的聲音：“今日不是與顧大郎新婚嗎？”
白歡躬身恭敬回話：“回大人，今日民女與顧四郎成婚，但因擔(dān)心阿耶，不得已出此下策。幸得大人相助，民女感激不盡。”
顧四郎？
董奕挑眉，卻沒追問。
白歡心口猛跳。
身爲(wèi)聖上盛寵近臣，居然知道商賈白家女出嫁的時間？
轉(zhuǎn)念一想，此人一向傲慢，怎會如此好心讓她隨他入宮？
難道董奕也覬覦白家的鎮(zhèn)宅之寶和祖?zhèn)鳌煜闶贰丶f不定他也是幕後黑手之一！
白歡警惕起來。
半個月前，貴妃忽夜不能寐，日漸消瘦，太醫(yī)院用盡方法都無法解決。
有人上奏，說貴妃娘娘用的安息衙香一向出自白氏，娘娘用了安息香卻不能安寢，那白氏聞名天下的‘天香十二品’恐徒有虛名，有欺君之嫌。
聖人頓起疑心，立宣白家主入宮現(xiàn)場制香，曰十日內(nèi)不能讓貴妃安穩(wěn)深眠，白氏全族將以欺君之罪問斬。
誰知，白家主入宮後便毫無消息，白家如熱鍋上的螞蟻到處尋關(guān)係打聽消息。
可人人恐避之不及，無人願意伸出援手。
直至五日前，白歡未婚夫的母親顧周氏忽來白府，說白家主制的香令貴妃昏迷了，白氏一族恐遭大難，白夫人急得差點暈厥。
按理，區(qū)區(qū)安眠的香很容易制，一生謹(jǐn)慎的阿耶制的香又怎會令貴妃昏迷？
白歡自是不信的。
顧周氏說白歡若是顧家婦，便可以侯府官眷身份入宮一探究竟，絕望之境，哪怕有一線希望白家都要抓住，這纔有了白歡匆匆出嫁的事情。
然，白家被查抄全族下獄的第二日，四大制香家族之一的薛家揭皇榜，奉上‘鵝梨帳中香’。
當(dāng)晚，貴妃聞香便可深睡。
白歡哀求顧遠(yuǎn)舟弄來薛家奉上的‘鵝梨帳中香’方子，這才發(fā)現(xiàn)竟是自己爲(wèi)失眠的母親根據(jù)古方研製出來的原方，連用香分量、制香次序手法都一模一樣。
薛家獻香時連香名都懶得改，分明知道白家會遭殃，盜竊得有恃無恐。
重生回來短短時間，她冥思苦想，確定覆滅白家的背後黑手，並非一隻。
一堆堆謎團在白歡腦子亂糟糟纏繞時，隨著羊車從丹鳳門入了宮。
白歡趕緊將裙襬從腰帶裡扯下，整理好衣襟，規(guī)矩的雙手交疊，低頭弓腰走著碎步，豎起耳朵聽四周動靜。
剛進二門，戌時正更鼓響起。
白歡心口一痛。
阿耶被重罰後送出宮了！
危險已逼近白家了！
她猛擡頭看向天空，使勁將眼眶裡打轉(zhuǎn)的眼淚強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