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廠靠近一個交叉路口,周圍被高高的圍牆圍了起來。
它的前面是一塊濘泥的空地,每天都有蓋著帆布的卡車在那裡緩緩駛過。
儘管在其他方面與果阿度假村並無類似之處,雷迪鋼鐵廠的宣傳冊卻做得和度假村的一樣精美無比。
羅恩早在前兩天提出要去鋼鐵廠參觀時,就曾經收到過一份。
封面上畫著一朵由鋼筋組成的花,當你用手觸摸時,能清楚地感受到它粗糙的紋理,與平滑的紙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宣傳冊上,一棟由混凝土和玻璃建成的摩天大樓高聳人云。
這是一家廣告公司的創意,表明工廠生產的鋼筋用於建造公寓和辦公大樓。
在這張圖片上,你看不到任何有關表示製造這些鋼筋的工人的符號。
但是它仍然能夠提醒人們這座普通的、毫不起眼的鋼鐵廠與國際化大都市之間的聯繫。
這座鋼鐵廠只是印度現代化進程中無數不起眼的節點中的一個,它吸引了大量來自偏遠地區的人們前來工作,生產用於另一個遙遠地方的城市建設材料。
也許將這些材料建造成現代化大都市的工人們,就是那些從庫瑟爾村走出去的人呢。
羅恩來到這座充滿著尖銳刺耳的金屬撞擊噪音的工廠,唯一目的就是參觀的生產,順便了解工人們的生活。
工廠的院子裡充斥著濃煙與油脂的味道,屋頂上劃破天空的輸料滑槽,突然間開始吱吱嘎嘎地運作起來,又突然間停止。
乍看起來,這座工廠是一個非常令人困惑的地方。除了各處發出的噪音之外,整個工廠顯得異常空蕩。
工廠入口處倒是顯得比較熱鬧,保安們不斷地搜身檢查出廠的工人,並記錄下進入工廠的卡車的車牌號碼。
但是當羅恩走進工廠時,卻沒有見到多少人。
工廠的行政管理大樓是一棟兩層高、粉刷成白色的混凝土建築物,但看起來好像廢棄了一樣。
透過它小小的窗戶,完全看不到坐在裡面的辦公室工作人員。
工廠裡也有一座寺廟,儘管寺廟非常乾淨而且維護得非常好,但同樣顯得空蕩蕩的。
工廠內散落著大大小小的車間,每個車間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煤灰。
在這裡,生鐵礦石通過複雜的程序被加工成熱處理成品。
當羅恩不經意間瞥到車間裡的工人時,同他們所操作的設備相比,他們顯得那麼渺小。
他只能勉強透過火光和爐膛內噴涌的濃煙,看到他們那卑微的身影。
“工廠裡有多少人?”羅恩問。
“一千多人,都是聽話、不惹事的農民工。”那個工廠經理笑道。
“那麼多人怎麼看不到?車間好像也沒多少。”羅恩四處張望。
“有的在宿舍,有的上工,蘇爾先生要進車間看看嗎?”經理拉奧不是很在意。
“好,進去看看吧。”
工廠內的軋鋼機正在源源不斷地將鋼錠加工成形變熱處理鋼筋成品。
只有當羅恩走進這裡時,他纔開始略微瞭解工廠內正在發生的事情。
這裡纔是整個工廠的核心,一個巨大的、開放式的車間,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和從高達1200攝氏度的熔爐內襲來的熱風。
透過煙霧和噪音,他所看到的那些工人彷彿是剛剛從地獄中爬出來一般。
他們的臉上裹著破爛的布條,防止被熱氣燙傷。
在這個巨大的、充斥著轟鳴聲和熱氣的車間裡,他們無一例外都成了侏儒。
在這裡,工人彷彿變成了被機器加工的鋼筋一樣。在軋鋼機的頭部,羅恩看到一個工人正在用長長的金屬鉗向熔爐內填放鋼錠。
在巨大廠房的另一側,還有另外兩個工人。和之前看到的一樣,他們的臉上也都裹著破爛的布條,正在用同樣的金屬鉗從快速運轉的傳送帶上夾取鋼筋。
剛剛出爐的鋼筋還帶著通紅的火焰,他們兩人像喝醉酒的舞者一樣,小心翼翼地夾起鋼筋的一端,齊心協力地將其移到工廠的一側。
只有當實在累得喘不過氣時,他們纔會休息一下。在手持金屬鉗的工人們中間,則是整個工廠的主角--鋼鐵。
現代工程和一家德國公司授權的獨家技術將它們燒熔成紅色液體。
羅恩看到它們在傳送帶上不停地扭曲變形,在通過水管的時候發出嘶嘶的聲音。
水管內的水用於冷卻液體的表面,並使它們具有韌性和硬度,這對於作爲建築材料的鋼鐵來說很重要。
在那一刻,傳送帶彷彿變成了一條來自地獄的火蛇吐著長長的信子,而工人們都成了它的奴僕。
如果說軋鋼機是整個工廠的心臟的話,那麼這條通紅的、跳動的火蛇就是它的靈魂。
頭戴安全帽的羅恩,被龐大的鋼鐵車間所震撼。
他旗下不是沒有比這規模更大的工廠,但那些機器通常很小很精密。
眼前的軋鋼機簡直就像怪物一樣,厚重的壓迫感讓你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這裡生產的鋼筋都用到哪裡去了?”羅恩掃視紅彤彤的車間。
“各個建設的大城市,也有的會出海。”
“產量怎麼樣?”
“這個取決於市場行情,最巔峰時每年能生產百萬噸鋼筋。”
那個工廠經理拉奧,他沒說現在的產量,但顯然沒有巔峰時樂觀。
羅恩沒有過多糾結,車間太熱了,只進來幾分鐘他的襯衫就溼透了。
粗略看了一圈,他就從車間大門出來。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外面的太陽都多了幾分涼意。
“聽說現在的鋼材生意不好做?”羅恩往行政管理大樓走。
“是,現在整個行情都不好。”
“這座鋼鐵廠最近一年很難吧?國際市場的鋼材價格才200美元一噸,比去年跌了三分之一多。”
“這都是美國的問題,是他們搞出了金融危機。”拉奧信誓旦旦的說道。
“美國?”
“對,所有的金融危機都是美國搞的鬼!”
“哈,爲什麼這麼說?”羅恩饒有興趣的問道。
“金融是惡魔,它遲早有一天會吞噬實業,這是西方的陰謀。”
羅恩差點笑出聲,這個拉奧經理且不說金融水平怎麼樣,但警惕性夠強。
拉奧的辦公室在二樓,很古板,一如他對金融的觀點。
裡面有幾個金屬箱子、幾張桌子和幾把椅子、一臺老式電腦以及一臺噴墨打印機。
牆上有一本日曆,還有一張財富女神拉克希米的圖片。
此外,牆上還掛著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對老夫婦,據說這是工廠主蒂姆.雷迪去世的父母。
文件櫃上有一個椰子,頂上有六片乾枯的棕桐葉,是個棕櫚和椰子的變種。
在這裡羅恩也瞭解到了鋼鐵廠運營的一些細節,比如盈利情況。
腳下這座鋼鐵廠今年的產量大概只有五十萬噸左右,一半產品出口,一半用於內銷。
國內鋼材的價格現在大概在180美元左右浮動,略低於出口產品。
計算總銷售額的大致在九千多萬美元,還沒上億。
根據這些信息,在隨行助手的提示下,羅恩大致已經能猜到這座鋼鐵廠的利潤。
工廠的主要支出成本在於礦石、電力、焦炭,以及人工和設備折舊。
鐵礦石由雷迪家族自己採挖,成本相對較低。電力和焦炭卻需要他們自己解決,這部分開支可不少。
印度電網供電不穩定,需自建100兆瓦燃煤電廠。煤炭和焦炭也要外購,果阿邦沒有這樣的資源。
把這些七七八八都加起來,總成本差不多1.2億美元。
這麼一算不僅沒盈利,還虧損呢。
嗯,虧得很多。
羅恩心裡有數,雷迪家族的麻煩確實不小。
“能去工人的宿舍參觀嗎?”他心血來潮。
“您確定要去那種地方?”拉奧十分吃驚。
“只是看看,不進去。”
羅恩知道工廠的工人多屬於底層,那裡有不少達利特出身的賤民階層。
作爲精英人士,他們不該對那些地方感興趣纔對。
“好吧,如果您堅持的話。”拉奧熱情不高。
對於那些來到庫瑟爾村並在雷迪鋼鐵廠找到工作的人來說,工廠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
在這裡,他們實行12小時輪班制,晝夜不停。
他們的衣食住行都與這座工廠息息相關,每天不是在車間裡辛苦勞作,就是在煤炭倉庫和廠區圍牆之間簡陋的住處休息。
工廠並不收取工人們住宿的費用,整個工廠的1000名工人大多數都集中在兩排混凝土製的隔間之中,隔間的屋頂用石棉瓦搭建而成。
因爲工人們的住所位於整個廠區最偏遠的地方,所以逛遍整個工廠可能也走不到他們的住處。
最主要的是,除了工人,也不會有人去那個地方。
其實不去那裡是有原因的,工人們的住所是羅恩有生以來見到的最骯髒、最悽慘的地方,比他見過的最差的貧民窟還要髒亂。
兩排簡陋的員工宿舍中間用一道矮矮的水泥牆隔開,水泥牆的兩側都有排水溝。
宿舍間的走廊上到處都是垃圾,即使是屋子前面的連廊上也都堆滿了各種雜亂的物品。
破舊的椅子和風扇、丟棄的衣物、蔬菜皮、剩飯菜、空酒瓶以及廉價燒酒。
空氣中永遠漂浮著一股大便味,整個地方看起來都罩在灰濛濛的陰影裡。
老實說光是站在外面,羅恩就打了退堂鼓。
孟買的貧民窟也不至於亂成這樣,那裡也窮,卻不乏歡聲笑語。
這裡只有死氣沉沉,以及行屍走肉般的身影。
就在他準備踏步的時候,有人來通報,加利.雷迪想和他談談。
羅恩心裡鬆了口氣,這鬼地方實在讓人下不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