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進入98年初,距離全國大選越來越近,整個印度似乎都在躁動。
北方邦作爲“造王者”,自然也是各大政黨的爭奪之地。
政客頻繁的在媒體面前露臉,進步黨也不甘寂寞,開始深入北方邦的腹地。
有德瓦拉姆這個帶路黨在,進步黨可以輕易的打入地方基層。
說來印度農民過的很苦,他們自己也知道從事農業並不足以維持生計。
就算他們不會因爲負債累累而自殺,也看不到什麼前景。
他們之所以還在繼續種地,並不是因爲傳統習慣,而是因爲如果尋找別的出路,他們的境遇可能更加糟糕。
對他們來說,所謂的另謀生路也不過是加入日益壯大的農民工的行列,在城鄉之間來回奔走,做著單調的臨時性工作,領著微薄的薪水。
德瓦拉姆要帶穆納去的,是一個叫卡齊的村子,那裡的村民都參加了上次紅高粱的示威遊行。
兩人開車從勒克瑙一路向西,沿著一條高速公路行駛,路旁佈滿了餐館和店鋪。
最終,當城市終於從視野中消失後,他們卻看到了另一番更爲模糊的景象。
一片片開闊的土地上,零星分佈著一座座製藥廠,被四四方方的圍牆和外界隔離開來。
這些製藥廠只不過是由磚牆、鐵門和保安人員構成的一片片隔離區。
另外還有幾處大的建築工地,工人們和著水泥,粉刷著牆壁,忙著建設已經初步成形的公寓樓。
穆納破舊的馬魯蒂小型車在上山時顛簸得厲害,因爲路上到處是垃圾和廢物。
他幾年前剛配備了大使車,但捨不得開,尤其是到卡齊這樣的鄉下地區。
車子下坡後進入了一道山谷,路邊有一簇簇房舍,房舍後面是連綿不斷的平地,一直延伸到一座小山。
德瓦拉姆要找的農民不在家,但德瓦拉姆知道去哪裡找他,並帶穆納來到房子後面一處崎嶇的巖石密佈的地方。
他在一道溪流邊上停了下來,溪水又淺又窄,幾乎成了一條帶子,泛著綠瑩瑩的光。
那不是大自然原本的綠色,而是那種鮮豔的綠色,有點瘮人。
他說這曾是一條輸送清水的運河,這片地曾經長著作物,這片巖地也曾是農田。
他們附近還有一個人在放羊,聽到德瓦拉姆的聲音,便湊了過來。
那人說以前他在這裡種水稻,但後來土地變得貧瘠了,他只好以放羊爲生。
兩人沿著溪流前行,上了之前在路上看到的那座小山。
當爬到山頂時,穆納聞到一股惡臭,眼鼻都嗆得痠疼。
在他們下面是一片冒著褐色氣泡的湖水,儘管他們離那湖並不近,但那臭味實在太濃了,感覺就像站在一大桶硫酸旁邊一樣。
德瓦拉姆指著湖另一側的一座座工廠給穆納看,就是這些工廠排出的廢水污染了這整個區域。
北方邦雖然窮,但還是有些工業底子的。
光是傳統重工業城市,就有五座。靠近勒克瑙地區,有大量的製藥公司。
印度的專利法鼓勵仿製藥的生產,尤其這兩年藥品走私貿易火爆,一座座製藥廠也營運而生。
只是仿製藥光鮮亮麗的貿易額背後,卻是農村地區苦難的開始。
兩人從山上下來,穆納和德瓦拉姆站在路邊和村民聊天。
他們有的步行,有的騎摩托車過來。人們都很喜歡德瓦拉姆,因爲從開始到現在他都陪伴著他們,一起與危害他們的工廠作鬥爭。
村民們曾把污染環境的工廠告上法庭,但最終敗訴。
他們也曾進行過抗議,但遭到工廠僱來的打手的毒打。
他們還曾控制了在裡傾倒垃圾的卡車,但警方逮捕了他們,卻放掉了司機。
他們甚至還請求政府制止污染,但國家污染控制委員會卻說這裡並未被污染。
於是,村民們不分宗教、等級、貧富,都聚在一起,組成了一個聯合陣線。但他們的村長卻被那些公司收買,隨後又被另一名競爭者謀殺了。
15年前,這裡的人們可以種水稻,現在卻什麼也種不了。
有一部分人開始放養牲畜,另一部分則開始賣掉部分土地。
還有的人則到山的另一邊開荒種紅高粱,這種作物耐旱,不需要污染的湖水灌溉。
然而紅高粱的耕種並不順利,上次的種子商人事件,差點搞得村民家破人亡。
有些人實在看不到希望,想要逃離這裡,卻又下不定決心。
因爲他們的家族已經在這塊名叫卡齊的土地上生活了500年,就連那片被污染的湖泊也已經有400年的歷史了。
這個湖曾經佔地四十英畝,湖邊還有狩獵屋的遺蹟,舊時王公曾來此打鹿。
就在他們談話期間,傳來陣陣轟炸聲,震得腳下的地面都在顫動。
這聲音來自五六年前未經政府批準私建的採石廠,滿載著石頭的黃色卡車時不時從他們身邊經過,司機旁邊總是坐著一個滿身灰塵的小男孩。
在村子裡逛了一圈,德瓦拉姆又帶著穆納去了自己家做客。 那裡人很多,吵吵嚷嚷,穆納名字都沒記住幾個。
他們以前都是割命黨員,有店主、律師、服務員還有家庭主婦,他們彷彿都因爲各自的政治活動而爲自己增添了一道光環。
穆納還見到了德瓦拉姆的妻子戈達瓦里,她是個膚色略黑、長相漂亮的女人,腳有點兒跛,在學校當老師,同時也是丈夫的助手。
喝茶的時候,德瓦拉姆向穆納講述以前的割命黨的事,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補充。
在早些年時候,他們的黨派叫新民主割命黨,地地道道的左派,是從事地下工作的納薩爾衆多派別之一。
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印度數得上名的黨派,幾乎都對割命黨喊打喊殺。
尤其是城市裡的政客最爲仇視割命黨,他們指派警察暗殺大量的割命黨人。
很多人爲了保命,要麼遠走他鄉,要麼退出政黨隱姓埋名。
直到90年代後,政府才允許他們公開活動。
但經過那麼長時間的迫害,哪還有什麼割命黨,多數人又重新做回了小老百姓。
德瓦拉姆如今也只是以左派的身份,掌管赫爾多伊地區的農業工人工會。
“可惜長達二十年的打壓,連當初的武裝部隊都散了。”
“你們還有自己的武裝?”穆納驚訝的問道。
“那個年代可不稀奇,你沒有槍那就死路一條。我們得自己保護自己,不然我們就得被所謂的上層暴民趕盡殺絕了。”
“上層暴民?不是警察?”
“嗨,那時候我們準備在農村進行土地再分配,上層農民比警察還恨我們。”德瓦拉姆笑道。
穆納聽的瞠目結舌,就連他都沒想過這麼激進的政策。
在印度談土地再分配,那跟急著見溼婆神沒區別。
他甚至好奇,德瓦拉姆是怎麼活下來的。
“那些上層農民是這裡的地主嗎?”他問。
“他們最開始也是種地的,只不過更懂得剝削,慢慢就成了農村裡的上層人士,改天我帶你去見見他們。”
“那你現在做什麼?那個農業工人工會。”
“幫他們解決難題。”德瓦拉姆朝屋裡的其他人歪了歪頭。
衆人紛紛開口,說他們會組織婦女製作手工捲菸,並試圖去保護因向私人放債者借債而陷入困境的農民。
“那些放債者基本上都是做金銀珠寶生意的。”德瓦拉姆說,“如果你借了1000盧比,那麼12個月之後你就得還2000。我們試著去和他們商量利息問題,但並不是總能成功。”
穆納把這些問題一一記下,這將是進步黨打入基層的捷徑。
出乎意料的,德瓦拉姆作爲一個達利特農民,卻顯得自信又彬彬有禮。
他告訴穆納如果想真正瞭解這裡的農民是如何生活的,那就應該到區政府看看。
他說政府一停止公衆銀行的貸款項目,就有人出來放債了。
而邦農業辦公室的解散則導致了作爲中間人的種子商的過剩。
過去那些按合理價格收購農民種子的國有種子發展公司已經有名無實,原來的倉庫被遺棄,辦公室裡空無一人。
“貸款和種子公司是關鍵。”穆納總結道。
“是,解決了這兩個問題,農民的生存就得到了保障。”
“不算很難。”穆納點點頭。
“什麼?”德瓦拉姆一呆。
“我們最好能組織一場集會,聽聽他們的聲音,再公佈進步黨接下來的政策。”
“你已經有主意了?”
“貸款問題只能找財政部協調,我在那裡正好有點關係。種子公司可以恢復國有,或者找靠譜的私人企業,同樣不難。”
“噢!”德瓦拉姆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北方邦的工業部長。
對方的年齡和質樸的外表迷惑了他,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尋常的農村青年。
其實在穆納看來,卡齊村的農業難題根本不算什麼。
他們還沒見過東部鄉下以前是什麼場景,不用太遠,卡納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那裡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不到成年,每一個長大的孩子都是幸運兒。
不過那是以前,現在的東部,已經在發生根本性的轉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