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七月的晨風，空氣的味道里略略帶有一絲甜膩，道路兩旁開起了漂亮的紫陽花，像是一名名身穿和服的藝伎，朝著過往路人含羞招手，如花兒般靜靜等待採摘。
再過幾天，天氣就要轉入梅雨季，北川秀準備趁著頻繁的下雨天來臨前和小嬌妻一起搬入新家。
走在雨後有些泥濘的道路上，他不想弄髒嶄新的皮鞋，便東一腳西一步搜尋著路面水窪交錯間的乾燥地塊，像跳房子般緩慢前行。
原以爲要不幸遲到，多虧講談社本部前的道路已經被政府修繕完畢，他還是準時抵達了講談社大樓。
門口換了新的保安，不過也是他熟悉的人，兩人打了招呼，保安大叔九十度鞠躬喊了一句“北川老師早！”後，立即有一批講談社員工瘋涌過來要簽名。
只是這次他們還沒來得及提出什麼過分的請求，就被一道突然而至的身影給嚇退了。
光頭專務笑瞇瞇的站在大門口，對他微微鞠躬，隨後說道：“早安，北川老師，終於等到您了。”
“啊，早上好，光...”北川秀還沉浸在嚴井拓也的事和書寫《人間失格》的低落情緒裡，第一眼看到他時，忽然有點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因爲腦海裡第一時間蹦上來的詞彙是“光頭專務”，讓他的這聲招呼變得異常尷尬。
“...專務閣下。”
北川秀總算及時剎車，沒把光頭這詞給吐出來。
看吧，這就是心裡偷偷給別人取外號的下場！
“花森，我叫花森安治。”光頭專務繼續保持樂呵呵笑瞇瞇的表情，可以說是很有職業道德了，“您叫我花森就行。北川老師，這邊請，今天還是由我來負責您的新合同簽約。”
“您客氣了，那就拜託您了，花森專務。”北川秀鞠躬回禮後，立即跟著對方往大樓裡去，沿途的員工們一看到光頭專務，紛紛避讓開，不敢湊近。
日本公司的職務劃分和隔壁大差不差，公司最高領袖一般爲會長，但會長基本都是甩手掌櫃，只負責任命社長和在重大事件裡現身，有的公司裡，會長是退居二線的“前老大”，相當於太上皇。
社長是公司的No.1，俗稱董事長，以他爲核心的成員羣體就是所謂的董事會。
在日本，董事會被叫做取締役會，即取締役等於董事。
而這一批圍繞社長的實權高層管理者又被統稱爲執行役員（執行董事），以專職在企業整體發展策略上輔佐會長的執行役員專務，和某日常業務層面輔佐會長的執行役員常務爲首，下面帶著一批掛職各個部門本部長的執行役員。
這批人就是整個公司的最高決策層。
一般來說，專務的地位會比常務稍微高那麼一些些，但也有例外，譬如《半澤直樹》裡的大和田常務。
北川秀再怎麼出名，那也就是一名講談社的簽約作家，由責任編輯負責。
責任編輯是底層牛馬，上面的大哥是副主編和主編，主編的職務與其他部門的課長齊平。
主編之上還有總編和副總編，這兩位相當於編輯部的部長和次長，已經是公司的中高層實權管理者了。
而編輯部的真正帶頭大哥是一位北川秀迄今爲止都沒見到過的本部長，同時他也是執行役員的其中之一。
眼前這個笑呵呵，看起來像是北川秀隨身助理的花森安治可是專務！
約等於他頂頭上司×4的頂頭上司。
這就是爲何其他員工見到他，立即作鳥獸散的原因。
能不怕嗎？
相當於老闆級別的大佬來了啊。
北川秀和他客客氣氣，但不會真傻到喊對方“花森”，日本人對“下克上”的忌諱很重，也是因爲這種森嚴到殘酷的階級，纔會讓底層牛馬有強烈的“下克上”慾望。
但沒點大本事，你千萬別想著去挑戰這個規則，否則以後怎麼被人沉進東京灣的都不知道。
兩人進電梯後，周圍的人瞬間自動清空。
“北川老師，聽說您已經在準備新書了？”光頭專務笑瞇瞇問道。
“是。對大概要寫些什麼已經有了眉目。”北川秀點頭道，看來齋藤玲奈一大早就把新消息告訴高層了啊，這倒是省得他多費一套口舌。
“那實在是太好了！”光頭專務笑得更燦爛了，“這一期增刊把《球》完結後，雖說正刊會開始連載您的《尋羊冒險記》，但增刊一直空著也不行吶，有新書能接上就好。”
“這本書，考慮到內容問題，我想直接發行單行本，跳過連載環節。”
《人間失格》是一部很喪的書，整篇故事訴說著一個人的毀滅之旅。
雖然看到最後，進行深度思考和解讀後，那些類似嚴井拓也的人反而能得到心靈的慰藉和救贖，但這個過程卻是煎熬和漫長的。
當年太宰治寫完這本書後就自殺了，而書正式發售於1948年，正好是日本戰後創傷最嚴重的時期，一度把社會總體風氣都帶的很喪，確實不適合連載，且有一定負面影響力。
不過這書沒那麼大的魔力，不至於看完後讓人想去自殺。
很多自媒體都喜歡以“它帶起了自殺風潮”、“強烈建議三觀沒有確立的人不要觀看”、“喪到極致的出圈作品”之類的噱頭標題來博人眼球，屬實有點不幹人事了。
但這東西現在沒法和光頭專務說明。
他聽完北川秀這句話後，明顯笑容一僵，不太理解他的想法，不過很快臉上又恢復了常態。
“這樣麼...反正不著急，20號才發售增刊，之後我們可以再商量商量。”
光頭專務的想法簡單而功利，從公司的利益角度上說，連載、單行本、精裝文庫本、集合本、簽名預售本、簽名限定本這樣的流程，才能最大程度榨乾書的商業價值。
尤其是第一步的連載，既能看出書的潛力，又能進行市場預熱，還可以提高雜誌銷量，一舉多得啊。
北川秀這麼幹，等於是讓講談社損失了大量利益，他沒法接受，但他現在也不敢在書沒寫出來前就拂了北川秀的面子，便只能先這麼略過此事了。
兩人一路聊一路走，直接到了公司大樓頂層。
這次的簽約沒在三樓簽約部，而是直接放在了六樓專務辦公室。
“麻美醬，快給北川老師泡茶，記得拿櫃子裡最好的茶葉啊，對，就是從華國寄來的那包。”
一到辦公室，光頭專務用雙手把北川秀按坐在了沙發上，自顧自忙著張羅去了。
“北川老師抽菸嗎？”
他的身影再度出現時，手裡拿著一看就非常名貴的雪茄。
“呃，最近戒了。”北川秀從胸口銘牌上刻著“櫻井麻美”的女小秘手裡接過茶杯，差點被對方的偉岸“大燈”給晃到眼睛。
據說日本男高層都喜歡養那種“翹臀燈大”、“童顏纖腰”的女秘書，看來傳聞沒誤。
就是明明在公司，還有他這個第三者，光頭專務直接喊對方暱稱，是不是也太不計較了。
抿了口茶，味道還不錯，光頭專務的鋥光瓦亮大腦袋又躥了過來。
“怎麼樣？北川老師。”
“啊，挺好喝的。”
“不是，我是說麻美醬。”光頭專務趁女小秘跑去拿合同時，坐到他身邊，湊近來低聲笑道，“很棒對吧？聽說你們作家靈感枯竭時都喜歡去跑溫泉，逛一逛風俗...不對，去一些藝伎店採風，我這兒有不少資源，您看...”
“這個以後再說吧！”北川秀連忙打住他的話頭，從進門後，他漸漸從光頭專務身上嗅到了一絲熟悉且讓他不爽的味道。
“啊好的好的，是我唐突了。”光頭專務坐正，讓回來的櫻井麻美簡單講解了合同細則，確認無誤後，北川秀爽快的簽了大名。
因爲最近簽名次數越來越多，這三天他悶在家裡不是寫書上網，就是一邊聽小嬌妻唱歌一邊練字，字跡總算小有進步。
但還是震驚到了旁邊那個一看就對他無比崇拜的櫻井麻美，偶像濾鏡又碎了一地。
簽完合同，光頭專務讓女小秘把文件立即全部送往檔案室，等她出了門後，又笑著說道：“北川老師，《且聽風吟》的改編企劃已經擬定，您看什麼時候有空和影視公司的人見一見？”
“等過了這個週末，我隨時有空。”談到來錢的電影改編，北川秀一下子就精神了，“就是有件事希望光...花森專務您能幫我和高層說一聲。”
“請說。”光頭專務坐正身體，“我一定如實傳達。”
其實他就是高層本層，但聽北川秀的語氣，搞不好要上報會長、社長，這就不是他能做主的了。
“關於改編後的收入，我想拿版權買斷收入，不想要電影票房分紅。”北川秀如實說道。
《且聽風吟》的電影拍出來後很撲街，應該說不管哪個時代，純文學，文藝片這類東西，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電影是大衆化的娛樂項目，純文學是相對小衆而有逼格的文字載體，兩者相性就不兼容。
這類電影往往都是用來拿去評獎，提高一下編劇、導演和演員逼格的東西。
你拿電影票房分紅，除非人家給刷票房，不然死撲街後，你能賺個屁的錢。
這些事上，北川秀一向看的開，且意志堅定，絕不動搖。
“這...北川老師不先了解下參與改編的公司和參演的演員嗎？”光頭專務愣了下，沒想到會有這一茬，“其實這個企劃是野間愛莉常務親自發起和促成的。”
野間愛莉是野間佐和子會長的獨女，她的想法是藉助《且聽風吟》的熱度，拍一部叫好又叫座的電影。
這樣既能帶動後續公司作品的IP改編生意，又能捧出一些新演員，新創作組什麼的。
在光頭專務看來，這個企劃，野間常務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花了海量成本的，作家能分到票房收益簡直賺大了。
怎麼北川秀還想著要買斷呢？
他想起了一個叫安原顯的員工以前說的渾話，“小保安就是井底之蛙，眼裡只有能立即到手的現錢”。
如果北川老師真是這樣的人，其實對講談社反而不是壞事。
就是這事，他怎麼和野間常務去解釋啊！
對方可是那個脾氣暴躁到不行的“魔女常務”啊！
她一定會覺得北川秀不識好歹吧。
“我還是想要買斷。剛纔簽約的合同上不是寫了嗎？關於改編這塊，以我的意願爲主。”北川秀才不會管誰的企劃，誰來參演呢！
原來那個世界的《且聽風吟》由大森一樹執導，1981年就上映了，成本倒是不少，還想借此捧紅之前一直不溫不火的小林薰。
可惜最後票房口碑雙雙滑鐵盧，撲到他媽都不認識了。
影片上映後獲得了爭議性的評價：鏡頭語言充滿美感，但沒能充分將原作的精神具象化，而變成了一部純粹的青春片。
小林薰後來是靠幾十年後的《深夜食堂》才大火了，那時都五十老幾的人。
其實村上大神的書就不適合改編，其故事性不強，尤其是早期的作品，更加難改。
北川秀不信你換個電影公司，找新的演員，就能搞好。
講談社現在期望如此大，無非是看到了它颳起的恐怖閱讀潮，被北川秀的個人號召力給影響了判斷力。
北川秀真要拿票房分成，那就勢必得參與到電影改編中，萬一不成了，賺不到什麼錢事小，背鍋事大！
他向來不做虧本生意。
比起來，其實更適合改編的是《人間失格》，但這書八字還沒一撇呢。
“是這樣...如果您堅持，我得向高層彙報一下，才能定奪。”光頭專務爲難道，但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北川秀點頭道：“那就麻煩花森專務了！”
“對了，北川老師您今晚有空嗎？”光頭專務忽然問道，“有一場野間常務組織的文學沙龍，希望您也能到場參加。與會者都是成名已久的作家，文學界、出版界名人，這種文學沙龍對提升您在業界的知名度和人脈關係十分有益。”
“今晚嗎？沒問題，我一定準時到場。”北川秀想了下，這種沙龍大概率就是一堆老頭老太互相吹捧勸酒，沒什麼營養。
本來今晚他是打算喊上齋藤玲奈、東野圭吾他們一起去自己的咖啡館聚餐，正好順便商量下怎麼舉辦嚴井拓也一家的遺體告別會。
但轉頭一想那位素未謀面的野間愛莉常務看起來挺幫襯自己，而自己剛剛纔拒絕了票房分紅，也得顧及下對方的面子，乾脆就把聚會推到明天，今晚還是去見一見世面好了！
“那太好了，我馬上彙報給野間常務。”光頭專務明顯鬆了口氣，笑著起身送他出門。
等北川秀離開後，他的眼神忽然一冷，來到桌邊抄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