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曾知道 那是怎樣的預告
那一年,她九歲,在鎮小學讀二年級。在一個她現在根本沒有一點印象的日子裡,他從一個她從未聽說過名字的城市轉學過來,那時候鎮小學二年級總共就只有一個班,所以從那一天開始,他們便開始了長達八年同班同學的交情。
她不喜歡他,那時候的孩子心裡就只有喜歡或者討厭,不管對象是物事還是人言,於是從一開始,她便確定了自己對於這個若單論長相還算蠻陽光討喜的男孩的態度。因爲事實上他是個格外活潑又淘氣的搗亂分子,剛到班裡沒幾天便組建起了自己的“罪惡團伙”煞有介事地領導著三五個“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一起作亂,班裡頓時多了些往日所罕見的叫囂聲、鬨笑聲、打罵聲,還有老師愈見火大的怒罵聲、教鞭愈見頻繁的啪啪聲、同學間出現頻率愈見增多的關於那人的竊竊私語聲……她不知道癥結在哪裡,她只知道這些聲音讓這個班失了一貫的沉寂,像是夏日陰雲過後驟現的太陽光般絢爛而又刺眼。而於這,有人歡喜,有人不快,很顯然她當然是後者。
她也是轉學來的,比他能早半個學期的樣子。還記得剛從村辦小學轉到鎮小學的時候,剛到教室門口她就哭了,媽媽輕聲問她:“是不是不想轉了?咱在家不是商量好的嗎?”
“不是……可是……這兒我誰都不認得……我害怕……”努力壓抑哭聲,她十分委屈的抽噎著跟媽媽傾訴道。媽媽愛憐又好笑的蹲下身將她圈近些用手溫柔的將她臉上的淚水抹去,又在她肉肉的臉頰左邊親了一口,而後站起來將她牽著走到教室門口,她看見門口站著一個美麗端莊的女人,媽媽對著那女人開口道:
“喬老師,以後就麻煩您了,孩子膽子小,您看能不能讓她跟陸澤泉坐一起,那是我弟弟的兒子,他們姐弟兩個生月只相差兩天,常在一起玩多少還能熟絡些。”
“嗯……這個沒事,只是最近學校桌子不夠,那就讓她坐在陸澤泉跟王敏的中間你看怎麼樣?”說著那位被媽媽稱作喬老師的女人側過身子讓她跟媽媽都能夠看得見坐在第一組第四排靠牆位置的小泉。她一瞬間便安心了,媽媽再問她行不行時,她便朝著媽媽不好意思的點點頭,然後跟媽媽告別,隨著著喬老師走進教室找準位子坐好。一張課桌,小小的人兒卻有三個,她就著比同齡孩子都要小巧的身軀夾在小泉與他先前同桌的中間,很有些擠但也很溫暖,當時正是下雪天,天冷得似乎沒有了盡頭。
因她生性溫和膽小,於是在這個新環境裡,剛開始的時候,除了同弟弟與另外一個同桌偶爾說幾句話以外幾乎不怎麼同人打交道。老師上課也從不會叫到她,她只乖乖聽講然後偷空瞄一瞄這個大教室周圍令她感到新奇的裝飾,有掛曆、有長鬍子的老人畫像、有值日表、有六扇大窗子,有很大很乾淨的黑板、有彩色的貼畫,有好多貼著小紅花的光榮榜,還有自動的鈴聲……或許會被笑話沒見識,可這就是一個從沒見過這些東西的小女孩的於她自己而言所有嶄新的認知。
但畢竟是個孩子,沒過多久,她就漸漸習慣了這裡。對於在這裡的日子,她談不上喜歡或是討厭,她只是很沉默地上課、下課,沉默、放學……然後把媽媽每日臨出門前的那句“好好學習”當做每日裡必須堅決完成的任務。這個班級是陌生的也是安靜的,很適合她專心學習,她喜歡學習尤其喜歡寫拼音寫漢字,不停寫不停寫,還曾有過一天寫完一整個拼音本的歷史,因此,常常被扛著鋤頭正要下地的爸爸戲說:“人家都是交不起學費,咱家怕是買不起本子啊!”於是,越到後來她越是開始享受這一種專屬似的安靜了。
可如今程風的到來,卻顯然打亂了這一切,她的小小安逸世界總會被突然襲來的紙飛機、紙團之類的東西給扯到那嘈雜的嬉鬧中去,她總極度不滿卻又迫於怯弱的性子而對此不敢有半句微詞。她後來安慰自己,還不是太壞,那時班裡已經沒有三個人坐一張桌子的情況了。上次排座位時她因爲個兒小被安排到了第二組第一排,而他雖然個頭也不高但因爲是後來的所以在先前第三組最後一排的空位置坐著,離得挺遠,她想想只要不是故意針對她,這樣其實也並沒什麼大的影響。
兩個人就這麼相對陌然的各自完成了那個學期,直到學期末,她也僅僅是知道他叫程風,並且知道他是很惹老師頭疼的那種壞學生。他卻大概連她的人與名字都無法恰當的聯繫起來。
二年級下學期伊始,按照慣例,又該重新編排座位了。那時的她已經不那麼畏怯了,畢竟與這個集體裡的成員們都已經相處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所以她覺得跟誰坐都無所謂。可令她意外的是,她的同桌居然是尚瑜。
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欣喜與緊張,坐在位子上裝出專心收拾自己東西的樣子,只是不知自己當時的樣子現在看來真的傻得可愛。其實跟尚瑜坐一起機率本來就挺大的,只是她從沒有期待過。她與尚瑜個頭差不多,尚瑜一直是班長,而她也因爲上學期末一舉考過弟弟小泉拿到班級總評第一的好成績被委任爲學***,所以班幹部坐一起有利於班務工作更好進行的說法從班主任喬老師口中陳述出來以後,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好成績是這麼值得驕傲的事情。事實上,自打來到這個班裡的第一天起,在她從弟弟那裡知道尚瑜是班長後特意觀察了下那個男孩後,便斷定他是這個班裡長的最好看的男生,他有著澄清的漆黑眸子,她尤其喜歡從那雙眸子裡透出的那故作成熟的嚴厲目光。他很負責,班級紀律、衛生、學風都很不錯,雖然同學們大多是因爲畏懼班主任纔不敢太過造次,但她卻總固執地認爲那都是班長管理有方的成果。那一天下午放學回家的路上,她一路哼著不著調的歌,心似乎就要竄出胸膛朝雲端飛去了。
與尚瑜同桌的日子,她總會很認真地將自己的東西整理得整齊有序,也會很積極卻又很小心地回答每一個來自於尚瑜的問話。每節課前在他喊“起立”的前一秒,她就會滿懷激動與驕傲地幾乎與他並肩站起。尚瑜是真正陽光般的男孩,他的笑容常常能夠起到溫暖人心的作用,他說話得體、做事沉穩,最讓她稱道的是他從來不會像其他大多數男生那樣惡意欺負女同學……她就這樣一點一點數著他的好,然後在心底也在記憶裡,譜寫上那時小小年紀的自己那一份沉甸甸的滿足與愉悅。她還是會在特意早早趕完作業後拿出那本私下裡用手中的“職權”好不容易換得的《安徒生童話集》細細品讀,那一個個或幽默、或悽美、或悲傷的故事總能輕易讓她忘卻周遭的一切,她想到那時的自己比之白雪公主還要幸福百倍千倍吧,公主擁有專屬於公主的王子,而那時的她,還不全懂得王子是用來做什麼的,就只是覺得自己已經擁有所有可以稱之爲幸福的感覺,每天每天每時每刻都那麼滿足與慶幸……有溫馨的家、有可愛的朋友、有足夠的本子可以寫、有故事書可以看、有尚瑜坐在旁邊……
但現實卻總是毫無預兆而又殘忍的,童話是虛擬的,美好是短暫的。
就在兩個星期後的某一天,鄰組同爲第一排的程風和他的同桌王心雨被班主任叫道了辦公室去,她只記得王心雨走出教室的時候是帶著滿臉淚痕的,而當兩人連帶班主任一同回到教室的時候,王心雨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情緒,而程風卻是一臉吃癟的樣子,頹喪著將一張臉幾乎要貼到胸膛上去。她不以爲然,就知道程風是個閒不住的主兒。她正預備低頭開始繼續剛纔未寫完的數學題,卻不想一道晴天霹靂就那麼毫無預兆的從頭頂爆破開來。
“尚瑜,你跟程風換下座位。以後程風你給我注意著點兒!給你安排到學委跟前,好好把心用到學習上,下次要是再……”班主任還在對灰頭土臉的程風進行著嚴厲而又耐心的思想教育,可她只是呆愣著看班主任一張一合的嘴脣直至聽不見任何聲音……她滿腦子裡就只有一個信息反覆肆虐:“程風要跟尚瑜換座位……我要跟程風坐同桌……程風要跟我坐同桌……我要跟班裡最壞的男生坐同桌……”除此之外,她更加知道王心雨先前的淚流滿面意味著什麼,那是那時候女孩子受了欺負以後最常見的狀態,很明顯……程風欺負女生,欺負同桌……想那王心雨平時也是個可愛嬌俏的女生,比之她還要活潑大膽很多,可連王心雨都是這樣的結果,那麼以後自己……想及此,滿腹的委屈與恐慌在看到尚瑜整理東西拎著書包坐到王心雨身旁的那一刻徹底決堤,她只是任由小小的心底裡那股陌生的、複雜的悲傷全體彙集到眼底,然後就那麼紅著眼眶愣生生的憋著……她感覺得到身邊陌生氣息的降臨,那是一種惡魔似的狂妄與鋒利,那是一種讓人想要逃離的銳氣。她只稍稍側目便看得見那一摞雜亂破舊的書本與文具,沒有人知道那時的她是有多麼痛恨那些不愛惜課本懶得整理課桌的同學……她只自以爲不動聲色的將課桌上所有自己的東西全體挪動了兩三釐米直到自己這邊桌子的邊緣才停下,接著用手裝作很隨意的將滴落在課本上的淚水輕輕抹去,而後便坐直身子裝出繼續做作業的樣子,一語不發。
那一個下午,她始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就連最好的朋友阿綠下課來找她玩她也只是搖搖頭並不說什麼,阿綠或許知道些許她的心思只是摟摟她的肩膀瞥了眼在教室過道里正玩得起勁的程風一眼後在她耳邊輕輕說道:“其實他也沒有很壞的啦,不要害怕,他不會欺負你的。”她只當是阿綠在安慰她,也就附和著點點頭卻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她看到阿綠去找小媛玩了也就拉回目光,卻看見尚瑜正跟王心雨不知說著什麼,王心雨那陣子陰鬱的臉色這會兒已經無影無蹤只剩下一臉陽光……她小小的思緒頓時又被一股稍顯強烈的憂傷給佔據了去,她拿出日記本,寫下:
“日期:2000年7月11日 天氣:大風 心情:很難過
今天王心雨哭了,一定是被程風欺負的。我也哭了,因爲尚瑜搬走了,惡魔坐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