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以辰出現在“燃惑”酒吧門口的時候是在六月底。那天天色剛有點暗,酒吧這種聲色犬馬的場所還遠未到熱鬧的時候。店裡只有零散的幾個客人,在悠揚的藍調聲中淺斟慢酌,或輕聲閒談,或怔怔地望著窗外漸漸暗下的天際。吧檯後面的調酒師忙著擦拭雪克壺、隔冰器,手邊放著一瓶Blue Curacao,看來是剛調完一杯“藍調”,倒是跟店裡的氛圍很搭,這是一個看起來很高雅的地方。
這家酒吧位於酒吧區入口處,緊鄰繁忙的二環路入口,出酒吧大門,順著雙向四車道的大觀路步行一刻鐘就是二環路,路口處是公交站,十數輛公交線路在此匯合,交通實在便捷,相應的,酒吧的生意也不錯。白以辰看中的就是這兩點:生意好、交通便捷,而且……這是一個看起來很“高端”、很“正經”的酒吧,白以辰決定了,他求職的第一站就是“燃惑”!
安諾站在“燃惑”的大門邊打量白以辰已經有一分多鐘了,他覺得這個小孩兒實在好玩:十七八歲的樣子,應該還在念書。一頭過長的黑髮或許是被晚風吹的,亂糟糟地堆在腦袋上,顯得腦袋有些大。一條明顯洗得快要碎掉的淺色牛仔褲在他身上愣是有種“這明明就是做舊嘻哈風”的理直氣壯,一雙長腿細瘦得好像隨時會折斷一樣,上身套件深咖啡色的T恤。上深下淺的顏色搭配,瘦高的身體,大大的腦袋,讓他整個人有種頭重腳輕搖搖欲墜的感覺,弄得安諾老想伸手去扶他一把。
白以辰根本就沒發現自己在安諾眼裡儼然已經成了一個大頭娃娃不倒翁,他梗著脖子,斜著眼,正使勁兒地往酒吧裡張望,琢磨著求職時應該怎麼推銷自己。掰掰手指頭:高中畢業,未滿十八歲,準確地說,十七歲零十個月,不會調酒不會打碟不會唱歌不會樂器,沒端過盤子沒陪過酒,沒切過水果沒陪過笑,工作經驗爲零!
你妹啊,除了掃地擦桌子我還能幹啥?白以辰痛苦地蹙緊了眉,手指抓緊了單肩包的帶子重重地嘆了口氣,整個人隨著這口氣搖晃了一下。
閃電般地,安諾伸出手一把抓住白以辰的肩:“靠,你丫終於倒了!”
白以辰大驚,飛速扭頭,生生把自己臉扭了個九十度直角:“幹什麼!”想想,補充道,“你丫!”
安諾大笑:“小屁孩報復心還挺重!我瞅你搖搖晃晃地快要倒了,好心扶你一把,你還罵人!”
“你,丫,有,病!”白以辰一字一字地往外蹦,“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快要倒了的?還有,你那叫扶人麼?你老鷹抓小雞呢,使那麼大勁兒敢情你肩膀不疼是不?你那爪子是不是忒欠抽了!”
安諾笑得更暢快了:“嗯,老鷹抓小雞!鷹爪嘛!”
白以辰驀地反應過來,莫名地就輸了一陣,還是自己把槍遞過去的,心裡憋著一口氣上不來,硬是把自己的臉都憋紅了,一雙眼睛在亂髮叢後熠熠生輝,映著酒吧門口閃爍的霓虹亮得嚇人。
“安子,嘛呢?”酒吧裡傳來一聲呼喊,安諾轉過頭去對著從酒吧裡出來的一個男人笑,“沒事,碰上一小孩,聊兩句。”
男人站在門口,大半張臉隱在陰影裡,打量了一下白以辰,對安諾說:“你還有空逗小孩?去幫小肖一把,舞臺那根鋼管又有點鬆了,他一個人弄不了!”
“呵,得令,老闆!”安諾乾脆利落地轉身進了酒吧。
老闆?白以辰咧嘴笑了,上前一步,站在酒吧門口的臺階上,直眉瞪眼地問:“老闆,你缺人麼?我找工作!”
鄭銳剛纔遠遠地看著安諾和白以辰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挺歡,看看天色尚早,也起了幾分“歹意”。白以辰雖然瘦,但是高挑結實,略帶幾分稚氣的娃娃臉上一雙眼睛亮得奪目,帶著整個人都充滿了虎虎生機,像一頭剛剛離開母豹的小豹子一樣,躍躍欲試迫不及待——這娃“調戲”起來應該還是蠻有趣的!
“你會幹嘛呀?”
“什麼都會。”
鄭銳挑挑眉,脣邊一抹嗤笑扯開:“什麼都會?”
“呃,調酒打碟不會!別的沒問題!”
“哦,我後廚缺人。”
“我洗盤子可乾淨了。”
“我後廚缺一雕花的。”
“你又不開飯店,要雕花的幹什麼?”
鄭銳笑了,怪不得安諾跟這小子聊得挺開心,這小東西還真是莽!
“我得切水果盤啊!我還得提供宵夜啊!”
其實,白以辰剛一問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嘴太快了,大腦控制不住啊!這哪裡是求職的態度啊!於是他拼命地想挽回局面:“嗯,那個……老闆,我雖然不會雕蘿蔔花,但是我會削蘿蔔皮兒……還有,我可以洗盤子打掃衛生,我幹活很好的。真的,從小我就做家務,我打掃的屋子可乾淨了。”
白以辰忽然有些急了,眼前這個人雖然一身的休閒服,但是那衣服造價絕對不菲,腕上的卡地亞映著燈火閃著幽藍的光。這個人,錦衣玉食生活安逸,他閒閒地靠在酒吧門口,分明就是在拿自己解悶打鑔。而自己對於他而言,就像街角溜達過去的那隻貓,連道風景都算不上,也就是能讓他的眼睛爲之轉動一下,打發幾分鐘無聊的時光。可是,就這幾分鐘,對白以辰而言至關重要,他,必須得到一份工作!
“老闆,要不這樣吧。”白以辰再上前一步,站在了酒吧最高的那節臺階上,終於看清了鄭銳的面容,這是個很吸引人的男人,他應該出現在教室、音樂廳、書店、畫廊等一切優雅、充滿書香氣息或者藝術氣息的地方,他溫潤的眼睛應該始終注視著明朗的天際,他白皙柔潤的雙手應該握著一杯濃郁的卡布奇諾,或者一杯紅酒,嗯,對紅酒!“燃惑”這個高雅的酒吧果然很適合他。
這小子走神了,鄭銳想,要不要提醒他一下他話還沒說完呢,於是重重地咳了一聲問:“嗯,怎樣?”
“什……麼?”白以辰結舌,想了想,連耳根子都紅了,深爲自己丟人現眼的行爲羞愧,“老闆,要不你先試用我一下?試工一週,我不要工錢,你管我食宿就行!”
“可是我不缺人打掃衛生啊,抱歉。”鄭銳笑了笑,果斷地轉身走進了酒吧,把白以辰一個人晾在了酒吧門口。
白以辰愣了,這就完了?這就走了?剛剛還熱絡地跟自己搭茬的人就這麼不帶一片雲彩地說走就走了?這,回絕得也太無情了吧?白以辰咬咬牙,擡腳跟了進去。
***
酒吧門臉不大,可裡面的空間不小,錯層的二樓環繞著整個大廳,鐵藝雕花欄桿後面是沙發式的卡座。坐在裡面探頭往下望去,可以看到一樓中央兩米多高的大舞臺,臺子上立著幾根鋼管。剛剛那個調侃自己的,叫“安子”的男人正在臺子上扶著一根鋼管,旁邊一個瘦削的男人用扳手用力擰著鋼管和舞臺連接處的幾個螺絲。圍繞著舞臺的,是零散的桌椅,不多,但都是柔軟的布藝製品,想來蜷在裡面一定很舒服。白以辰想想自己家裡的那把破木頭椅子,咽口唾沫想:“老子得好好坐坐那椅子,看著真軟啊!”
白以辰從來沒進過酒吧、咖啡館這樣的地方,以前也就是在電視上看到過而已。在他的印象裡,這些地方跟街邊涼茶店的區別僅在於桌椅舒服些,燈光昏暗一些,紗簾多一些,音樂小衆一些,價格貴一些。從性價比來說,酒吧和咖啡館就是有錢人燒包的地方。本著“天下烏鴉一般黑,世間老闆一樣毒”的原則,在這種地方打工掙的錢可能不比涼茶店多多少,但是小費一定會多很多!所以白以辰從決定打工的那一天開始,求職目標就是酒吧和咖啡館,這份工作,他勢在必得!
安諾兩手扶著鋼管,頭也不擡地對吧檯說:“林子,給杯涼的!這燈烤得真熱,快熟了。”
林子是“燃惑”的御用調酒師,瘦,非常之瘦!林子總說,瘦人耍起雪克壺來才能顯出花式調酒的靈活優雅,纔能有讓人眼花繚亂的效果。一個胖人,調酒的功夫再好,耍起雪克壺來只能讓大家把隔夜酒都吐出來!瘦成一道閃電的林子頭也不擡地慢悠悠地從冰櫃裡剷出一勺冰扔進兩個大玻璃杯裡,倒進檸檬茶後放在吧檯上,屈起兩指敲敲了桌面,示意安諾自己過來喝。
白以辰是個聰明的孩子,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從小看慣了別人的臉色。掙扎在貧民區裡,一輩子看的白眼比青眼多,得到的譏諷比微笑多,抓住一切機會給自己爭取利益已經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他的同學罵過他“勢利”,他笑笑——每天都在爲生計發愁的人,勢利並不是一個貶義詞,孤傲清高這種人,只能出在衣食不愁的世家大族,否則在這個太過現實的社會上,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所以,白以辰幾乎沒動腦子想,下意識地就走到吧檯前,從一個大玻璃管裡拿了兩根長吸管分別插在兩杯冰檸檬茶裡,一手一杯舉著走到舞臺前。他站在舞臺下面,仰面看著舞臺上雙手扶著鋼管、俯視著他的安諾。
這是個年輕的男人,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有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凡事都無所謂的滿不在乎勁兒。頭髮很短,幾乎可以算是板寸,露出寬寬的光潔的額頭,單眼皮,可是眼睛並不小,眼角微微上揚,頗有幾分邪邪的感覺。他有一個尖尖的下巴,當他微微閉眼的時候,腮上的肌肉會放鬆,襯著下頷有些鬆懈,嘴脣有點薄,薄脣薄情,整個人顯得有點冷淡,有點懶散。他穿一條過長的牛仔褲,褲腳的邊緣一直被踩在腳下,已經磨得散成了線,白色的T恤應該是店裡的工作服,很修身的款式,但是塌肩弓背的安諾穿起來實在有些萎靡邋遢。
安諾瞅著仰視自己的白以辰,突然扯出一抹笑,嘴角向右上方斜斜地吊起,微微上揚的眼凝成一彎月牙泉。他整個人突然換了一個氣場一樣,剛剛的懶散、冷漠都沒有了,剩下的是幾分痞氣、幾分獰壞,好像路邊常見的那種穿著破破的牛仔褲,寬大的T恤,對漂亮姑娘吹口哨流口水的小青年。
這人學變臉的麼?白以辰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