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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貓,還沒有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裡,只恍惚記得自己在一個昏暗、潮溼的地方,“喵喵”地叫喚個不停。我在那兒第一次見到了人這種怪物。後來聽說,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個人是人類中最惡毒的,叫作“書生”,傳聞這些書生時常把我們抓來煮了吃。不過,當時我還小,根本不知道害怕,只是當書生把我放在手心上,“嗖”地舉起來的時候,我感覺有點暈暈乎乎的。我在書生的手掌上,稍定了定神,纔看清這個面孔,這就是我頭一次見到的叫作人類的怪物。“人真是個怪物!”這種感覺直到現在還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首先,那張本應長著毛的臉竟然光溜溜的,就像個燒水壺。後來我也遇到過不少咱貓族成員,可是從不曾見過有哪一隻殘廢到如此地步。而且,他的臉中央過分凸出,更奇妙的是,從那個凸起的黑窟窿裡還不時噴出煙霧來,我都快被煙霧嗆暈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原來這玩意兒就是人類抽的煙。

我舒舒服服地臥在書生的手心裡,可是沒過一會兒,便覺得自己飛快地旋轉起來。我不知道是這書生在轉動呢,還是我自己在轉動,只覺得頭暈眼花,胸口難受,正想著這下子準沒命了,只聽見“咚”的一聲響,我兩眼立刻冒出了金星。我只記得這些,這之後是怎麼回事,死活也想不起來了。

等我清醒過來,那個書生已經不見了。原先那些衆(zhòng)兄弟姐妹也一個都沒有了,就連我最依賴的媽媽也不知去向。而且,這裡和我原來待的地方不一樣,亮得刺眼,簡直睜不開眼睛。“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全都變樣了呢?”我這麼想著剛爬了幾步,就感到渾身疼痛——原來我是被人從稻草上扔到竹叢裡了。

我拼死拼活地從矮竹叢裡爬了出來,看到對面有個大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邊思考起來:“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我一時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忽然想到倘若多哭一會兒,那個書生興許還會來找我的。我就試著“喵喵”地叫了半天,卻不見有人來。不久,池面嘩啦嘩啦地刮過陣陣涼風,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我的肚子餓癟了,想哭也哭不出聲來。萬般無奈,我決心去找一個有吃食的地方,只要是吃食就行。於是我慢慢地沿著池塘從左往右繞行過去。稍微一動彈,渾身就疼得受不了,我咬緊牙忍著痛,拼命地往前爬,總算爬到了一個好像有人家的地方。我想只要爬進去,就會有活路的。於是我從竹籬笆的破口鑽進了住宅。緣分這東西真不可思議,假如籬笆上沒有破洞,我很可能會餓死在路旁。俗話說得好:“一樹之蔭,前世之緣。”這籬笆上的破洞,直到今天,依然是我去拜訪鄰居三毛姑娘的通道。言歸正傳,我鑽進那個宅院之後,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此時眼看天色就暗下來了,我肚子裡沒食,天氣很冷,偏偏又下起了雨,片刻也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無奈之下,我姑且朝著那又明亮又溫暖的地方爬去。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已經進入這戶人家的房子裡面了。

在這裡,我遭遇了書生以外的人。最先遇到的人是女僕。這女僕比那個書生還要兇惡,一看見我,就一把抓起我的脖頸,扔到了屋外。哎呀,這下可完蛋了。我只好緊閉雙眼,聽天由命。可是,我實在無法忍受飢餓與寒冷,於是再一次趁女僕不注意,偷偷爬進了廚房。不大工夫,又被她扔了出來。我記得就這樣被扔出來,又爬進去,爬進去又被扔出來,反覆了四五次。當時,我對那個女僕真是恨之入骨,直到我偷吃了她的秋刀魚,纔算報了一箭之仇,解了心頭之恨。就在女僕最後一次抓起我要往外扔的時候,這家的主人走進了廚房,嘴裡說著:“怎麼這麼鬧騰!幹什麼哪?”女僕提起我,對主人說:“這隻小野貓,老是往廚房裡鑽,怎麼都趕不走,沒辦法。”主人一邊拈著鼻子下邊的黑毛,一邊打量了我一番,然後說了句:“那就讓它待在家裡吧。”說完就回到房間去了。顯然,主人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女僕惱恨地把我扔在廚房裡。就這樣,我才得以在這戶人家裡安了家。

我不常見到這家的主人,聽說他的職業(yè)是教師,從學校一回來就鑽進書齋,幾乎不怎麼出來。家裡人以爲他是個好鑽研學問的人,他自己也擺出一副做學問的架勢。其實,他並非像家裡人所說的那樣在看書。我時常躡手躡腳地去他的書齋窺探,見他經常睡大覺,有時口水都流到正在看的書本上。他胃口不好,所以皮膚髮黃,缺乏彈性,沒有活力。可是他飯量很大,每次吃撐了之後,就吃消化藥。吃完藥就翻開書,讀上兩三頁便打起盹來,口水淌到書本上,這就是他每天晚上在做的“功課”。我雖然只是一隻貓,也時常會想:做教師實在是舒服。如果我降生爲人,一定要當教師。像這樣總能睡覺的活計,連我們貓族也完全可以勝任的。即便這樣,我家主人還抱怨說,沒有比做教師更辛苦的工作了。每當有朋友來訪時,他總要發(fā)泄一通不滿。

我剛住進這個家的時候,除了主人外,我一點兒也不受其他人待見。不管我去哪裡,他們都一腳把我踢開,根本不搭理我。直到今天還不給我起名字,從這不難看出我的處境。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才儘可能跟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的。每天清晨,主人讀報的時候,我必定會趴在他的膝頭上。他睡午覺時,我就趴在他的背上。這樣黏著主人並不見得我有多喜歡主人,而是因爲沒有人搭理我,不得已而求其次罷了。

後來我有了經驗,每天清早都趴在盛著熱飯的小木桶上面,晚上就睡在被爐上,天氣晴好的晌午,就躺在檐廊邊上。不過,要說舒服,還要數夜裡鑽進孩子們的被窩,跟他們一起睡覺了。我所說的孩子們是兩個小女孩,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每天晚上兩個孩子睡一間屋,還同睡一個被窩。我總是想法子在她們倆中間找個空當,使勁擠進去。只是,萬一趕上運氣不好,把哪個孩子弄醒,我就倒黴了。這兩個小孩,特別是那個小一點的心眼兒最壞——也不顧夜深人靜,扯著嗓子大聲哭號:“貓進來了!貓進來了!”於是,那個患有神經性胃病的主人必定會從隔壁房間跑過來,前幾天就是這樣,他拿尺子狠狠地敲打了我的屁股一通。

我自從和人同住一個屋檐下,越是細細觀察他們,越是不能不斷言他們是相當任性的。特別是我經常同衾的那兩個小女孩,更是可惡透頂。她們興致一來,就使勁地折騰我,不是把我倒提著,就是用紙袋套我的腦袋,或是把我扔出門外,或是塞進爐竈裡。只要我稍一反抗,他們就會全家人一起四處追趕我,對我進行迫害。前幾天,我在席子上剛磨了兩下爪子,女主人便大發(fā)雷霆。打那以後,他們輕易不允許我進入客廳。即使人家在廚房的地板上凍得渾身發(fā)抖,他們也不理不睬。我最尊敬的是住在街對過的白嬸,每次她見到我,總是說:“沒有比人類更冷酷無情的啦。”前些天,白嬸生下四隻白璧無瑕般的可愛的小貓,可是她家的主人,在她產後第三天,就把四隻小貓一隻不剩地扔進了後院的水池子裡。白嬸流著淚向我訴說了整個經過後,說了她的看法:“爲了保全我們貓族的親子之愛,爲了能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我們貓族不得不向人類叫板,將他們殺光!”我覺得她的提議很在理。還有隔壁的三毛姑娘也曾經非常氣憤地對我說過:“人類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所有權。”按照我們貓族歷來的規(guī)矩,不管是沙丁魚串的魚頭,還是鯔魚的腸子,誰先找到的,誰就有吃的權利。如果對方不遵守這個規(guī)矩,就可以對其動武。但是他們人類好像完全沒有這種觀念,總是把我們找到的好吃的東西奪去,自己享用。他們仗著身強力壯,若無其事地搶走理應屬於我們的食物。白嬸的主人是軍人,三毛姑娘的主人是個律師。由於我住在教師家裡,對待這類事情比起她們二位來自然想得開一些,只要能夠將就著把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就知足了。就算他們是人類,也未見得會子子孫孫永遠興盛的。罷了,就耐心等著“貓族時來運轉”的那一天吧!

說到任性,我倒想起了我家主人由於任性而出糗的事。我那個主人無論哪方面都沒有過人的本事,可是他偏喜歡什麼都搞一搞。他有時寫幾句蹩腳俳句給《子規(guī)》雜誌投稿,有時寫點“新體詩”寄給《明星》雜誌,有時還寫寫狗屁不通、錯誤百出的英文,偶爾來了興致,也學過絃樂,唱過“謠曲”,甚至心血來潮,吱啦吱啦地拉過小提琴。只可惜,沒有一樣拿得出手。雖說他的胃不好,可是一旦迷上某個事,就特別投入。他喜歡在茅房裡唱“謠曲”,結果左鄰右舍給他起了個“茅房教員”的綽號,他也全不在意。每次如廁,照樣大唱特唱什麼“吾乃平宗盛也”,逗得人們一聽到他唱曲子就笑:“快聽,‘平宗盛’又來了!”我住進他家大約一個月後,也不知這位主人是怎麼想的,領取月薪的那天,他夾著一大包東西,急匆匆地回到家裡。我正猜測他買的是什麼,見他打

開了大包,原來都是畫水彩畫的顏料和畫筆,還有華特曼紙等等。看這架勢,他是決意從今天起放棄“謠曲”和“俳句”,專攻繪畫了。果不其然,從第二天開始,有一陣子他連午覺也不睡了,每天都在書齋裡一門心思地畫畫。只是,他畫出來的東西,誰也判斷不出到底是什麼。他本人似乎也覺得畫得不怎麼樣。有一天,他的一個據說是研究美學的朋友來訪,我聽見了他們這樣一番對話:

“不知怎麼搞的,就是畫不好。看別人畫覺得挺容易的,可是自己一拿起畫筆來,才知道作畫真難啊。”主人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他說的倒也是實話。他的朋友透過金絲邊眼鏡,看著主人說:“沒有人一開始就能畫好的。首先一點,像你這樣整天關在屋子裡,只是憑著想象作畫,當然畫不好。意大利大畫家安德烈·德爾·薩託曾經說過:‘如若繪畫,皆須摹寫自然本身。天上有星辰,地上有露華,空中有飛禽,地面有走獸,池裡有金魚,枯木有寒鴉。大自然乃是一幅活靈活現的畫面。’你覺得怎樣,如果想要畫出像樣的畫來,你也試著寫寫生好了。”

“嘿,安德烈·德爾·薩託說過這樣的話嗎?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太對了,有道理!的確是這麼回事。”主人欽佩不已。而那人的金絲眼鏡後邊,露出了嘲諷般的笑容。

第二天,當我照例來到檐廊上,正舒舒服服地睡午覺時,主人破例走出書齋,在我身後不停地忙活著。我突然醒來,搞不清他在幹什麼,就把眼睛睜開一條細縫,只見他正全神貫注地模仿安德烈·德爾·薩託——給我寫生呢!看到這種情景,我忍不住笑了。原來主人受到朋友的揶揄後,就首先拿我做模特兒,寫起生來了。我已經睡夠了,特別想伸個懶腰。但是想到主人難得這樣專注地揮毫作畫,如果我一動彈,豈不是辜負了主人?於是我極力忍耐著,繼續(xù)裝睡。此時他已經勾勒出了我的輪廓,正在爲我的臉部著色。坦白地說,作爲一隻貓,我的確算不得出色。無論身材、毛色,還是臉上的五官,我絕不認爲和其他貓相比自己能夠勝出。但是我長得再怎麼醜,也不至於像主人現在畫出來的那副怪模樣呀。首先毛色就不對路。我的毛色就像波斯貓那樣,是淡淡的黃灰色,還有著黑漆般亮麗的斑紋。這可是誰看了也不會置疑的事實。然而再看看現在主人塗的顏色,既非黃色,也非黑色;既非灰色,也非褐色,就連混合色都不是,充其量只配評價爲某種顏色而已。更有甚者,竟然沒有給這隻貓畫眼睛。當然了,他畫的我這個模特當時正在酣睡,倒也情有可原,問題是連個眼部輪廓都看不出來,根本無從知曉這是隻瞎貓還是睡貓了。我心中暗想:不管你怎樣模仿安德烈·德爾·薩託,這種畫法也太不著調了。不過,我不得不佩服他那股子勁頭。儘管我很想盡量保持這個姿勢趴著不動,無奈已經憋了好半天尿了。全身筋肉都繃得難受,已經到了一分鐘也忍不了的地步,萬般無奈之下,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我把前腿使勁向前伸出,頭低低地往前一拱,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事已至此,再老老實實待下去也沒有用了。既然主人的興致已經被我破壞了,不如順便到後院去解決我的內急吧。我這麼想著就慢騰騰地走了。於是,主人從客廳發(fā)出了失望而憤怒的吼聲:“這個混賬!”我家主人有個毛病,罵人的時候總是使用“混賬”這個詞。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其他的罵法,所以隨他去罵吧。主人一點不理解人家已經忍耐多時的心情,隨口就罵我“混賬”,真是太不講理啦。況且如果平日裡我趴在他背上的時候,他多少給我點好臉看,我也就不計較這種謾罵了,可是他一向不曾設身處地地做過半點令我高興的事兒,我去小便竟然還被臭罵“混賬”,未免太過分了。說起來,人類總以爲自己身強力壯,人人都那麼妄自尊大。如果不出現個比人類更強大的生物來整治他們一下,他們還不知會無法無天到什麼地步呢。

倘若人的任性胡爲僅此而已,尚可容忍,但是有關人類乾的缺德事,我可聽說過比這可悲好多倍的事呢。

主人家的房子後面有個十坪大小的茶樹園子。雖沒有多大的地方,卻是個能清爽愜意地曬太陽的好地方。每當家裡的孩子們吵得我不能消消停停睡午覺的時候,或者閒得無聊、肚子不舒服的時候,都會到這裡來養(yǎng)一養(yǎng)我的浩然之氣。金秋十月的一個小陽春之日,風和日麗,午後兩點左右,我吃完午飯,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午覺之後,便移步至茶樹園,捎帶著活動活動身體。我嗅著每一株茶樹的樹根,來到了西側杉樹籬笆跟前,發(fā)現一隻大黑貓正躺枯菊叢上呼呼大睡。他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我走近,又好像注意到了,卻毫不在意似的,伸著四肢,打著響亮的鼾聲,舒坦地躺著睡大覺。偷偷跑進人家的院子裡,居然還睡得如此坦然,使我不能不爲他的膽量感到吃驚。他是一隻沒有雜色的黑貓。剛過正午的太陽,將透明耀眼的光線灑在他的皮毛上,彷彿使他那熠熠發(fā)光的軟毛之中即將燃起肉眼看不見的火焰。他有著堪稱貓族王者般的偉岸體魄,比我的身體足足大了一倍。出於讚賞之念與好奇之心,我竟然忘卻一切,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就在這時,刮來一陣小陽春時節(jié)的微風,輕輕掠過伸展到杉樹籬笆上的梧桐枝椏,兩三片梧桐葉,飄然落在枯菊叢中。這位大王突然睜開它那雙圓圓的大眼睛。那景象直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那雙閃閃發(fā)光的眼睛比人類特別珍重的琥珀還要晶瑩剔透。他一動也不動,將其雙眸深處射出的銳利目光集中到我的窄小額頭上,開口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我覺得,以大王的身份,這樣說話多少有些粗俗,然而他那洪亮的聲音裡卻蘊藏著足以嚇退猛犬的霸氣,因而我也頗感畏懼。可是,如果不回答他,便有可能惹他不快。於是我竭力裝得若無其事,冷淡地回答:“在下是貓,還沒有名字。”但是此時,我的心臟自然比平時跳得厲害。它以極爲輕蔑的語氣說:“喲,你也算是貓?真是笑死老子了!那麼,你住在哪兒?”簡直是目中無人。“我就住在這個教師的家裡。”我答道。他接口說:“老子就猜到是這麼回事。一看你痩成這模樣就知道了!”真不愧是貓大王,說話盛氣凌人的。從他的談吐來看,不像是有身份人家養(yǎng)的貓。不過,看他那腦滿腸肥的樣子,多半是成天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愁吃喝。我不由得問道:“那麼請教一下,你怎麼稱呼啊?”“老子是人力車伕家的老黑呀!”它氣宇軒昂地回答。這車伕家的老黑,是這一帶無人不知的霸道貓。但是因爲他是車伕家的貓,身體強壯,毫無教養(yǎng),所以貓貓們都不和他來往。他成了被大家敬而遠之的傢伙。我一聽到他的名字,便心神不定起來,同時對它有點輕蔑。我首先想看看他無知到何等程度,就和他進行了如下的對話:

“你覺得,車伕和教師到底誰更了不起啊?”

“還用說嗎,當然是車伕厲害啦。瞧瞧你家的主人,瘦得皮包骨頭似的。”

“你真不愧是車伕家裡的貓兒,一看就特別壯實。看起來你在車伕家裡,天天吃香喝辣的了。”

“瞎說什麼呀!老子不論走到哪個地界,都不會發(fā)愁吃的東西。你這小傢伙也別老是在這個茶樹園裡轉來轉去,跟在老子後邊出去走走,保管你不出一個月,就變成個胖貓了。”

“這個事以後再拜託老哥吧!不過,要說住的方面,我還是覺得教師家比車伕家要寬敞呀。”

“蠢驢!房子大有啥用,能填飽肚子嗎?”

他好像發(fā)了火,使勁抖動著那削尖的紫竹般的耳朵,擡起屁股大搖大擺地走了。打這以後,我和老黑就成了知己。

後來,我常常和老黑碰面,每次他都大肆吹噓自己一通,跟他的主人車伕一個德行。我前面提到的那些有關人類乾的缺德事的傳聞,其實也是從老黑這兒聽來的。

一天,我和老黑照例躺在暖融融的茶園裡瞎聊時,他又開始了自吹自擂,儘管還是重複老一套,卻說得津津有味,然後問我:“小傢伙,你以前抓過多少隻老鼠啊?”若論智力我自信比老黑要高出很多,可若論力氣和勇氣,我絕對比不了老黑,話雖如此,當我聽到老黑這樣發(fā)問時,還是感到非常難爲情。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不能不如實相告。於是我就老老實實地回答:“其實我一直想捉老鼠,只是還沒有捉到過一隻呢。”老黑哈哈大笑起來,鼻頭兩側伸展的長鬍須抖個不停。老黑原本就是個目空一切的主兒,根本沒有什麼頭腦。所以只要我喉嚨裡不斷髮出咕嚕咕嚕聲,假裝極其恭順地在聆聽他吹牛的話,他便是很容易對付的貓。和他熟識之後,我很快就摸到了他的這個脾性,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勉爲其難地爲自己辯解,只會使局面越發(fā)變得對自己不利,這麼做是很不明智的。不如索性由著他炫耀自己捉老鼠的光輝歷史,把他糊弄過去算了。打

定主意後,我便誘導他說:“像你這樣的前輩,一定捉過很多老鼠嘍。”他果然順桿往上爬,十分得意地回答:“也不算太多吧,反正三四十隻總是有的。”然後他又說:“一兩百隻老鼠,老子一個人也不在話下,可要是碰到黃鼠狼就犯難了。有一次,老子遭遇了黃鼠狼,可算是領教了。”“是嗎?真的?”我隨聲附和著。老黑眨巴著大眼睛說:“那是去年年底大掃除的時候。我家老爺拿著一袋石灰要放進檐廊下面去的時候,你猜怎麼著,一隻大黃鼠狼受了驚嚇,猛地躥了出來。”“呀!”我驚呼了一聲。老黑接著說:“說是黃鼠狼,其實比老鼠稍大一點兒。我喊了一聲:‘小畜生,看你往哪跑!’老子就在後面緊追不放,一直把他追進了地溝裡。”“哇,你真有本事!”我爲他喝彩。“可是,你猜怎麼著?到了關鍵的時候,這傢伙使出了他的最後一招——放臭屁。哎呀,別提多臭了!打那以後,一看見黃鼠狼我就犯惡心。”說到這裡,老黑彷彿又聞到了去年的臭味兒似的,伸出一個前肢在鼻頭上來回蹭了兩三遍。我也挺同情他的,想給他打打氣,就說:“可是老鼠只要一被你盯上,就休想活命啦。你真是個捕鼠‘名人’,是因爲經常吃老鼠,你才這樣豐滿,毛色這樣油亮吧?”我爲了討老黑的歡心,這樣問道。沒想到他喟然長嘆一聲道:“想起來真是沒意思,不管老子怎樣拼命捉老鼠,結果呢……世上沒有比人類更加不講道理的了。他們把我捉到的老鼠全都拿走,送到派出所去啦。警察不知道是誰捉到的,按照一隻老鼠五分錢給予獎賞。我家老爺託老子的福,已經賺了一元五角錢了,可是從來沒有給老子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食。你知道了吧,人類這東西,就是裝模作樣的強盜呀。”看來就連老黑這個無知的傢伙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對這事甚爲憤怒,連背上的毛都倒豎起來了。我看到他這副樣子有點害怕了,安慰了老黑幾句就趕緊回家了。從此以後,我下定決心不去捉老鼠。而且也沒有給老黑當跟班,跟著他到處去尋找老鼠以外的美食。吃美食,哪比得上睡大覺舒服啊。看來住在教師家裡,連咱貓族也會染上教師的那種惰性。不小心著點,說不定很快會患上胃病的。

說到教師,我家主人近來似乎也悟出他在水彩畫上終究不會有什麼成就的,因爲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記裡寫了如下一段話:

在今天的聚會上第一次見到某公,據說他曾是個放浪不羈之人、果真是一副頗通此道的風貌。此類善解風情的男人,自然甚得女人歡心。因此與其說某公風流,倒不如說他是被逼無奈,不得不這般風流更確切些。聽說他娶了個藝妓做老婆,真真羨煞人也!其實,那些個說人家風流的人,多數是自己缺少風流的資格罷了。而以情場老手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許多人並不具備風流的資格。這些人並非被逼無奈,卻硬要豬鼻子插大蔥——裝象(相)。他們就如同我畫的水彩畫那樣,純粹是瞎耽誤工夫。儘管如此,他們卻自我感覺甚好,以爲只有自己才配叫作風流人。如果只要去酒館喝喝酒,造訪一下“待合”就可稱爲情場老手的話,那麼我也有理由說,我能夠成爲一名出類拔萃的水彩畫家了。正如我畫水彩畫不如不畫一樣,比起那些冒充情場老手的蠢貨來,反倒是鄉(xiāng)下來的土裡土氣的呆子要高尚些個。

對於主人這番“情場老手論”,我難以茍同。況且,羨慕別人娶藝妓爲妻這等卑劣的想法,作爲爲人師表的主人,是不應該說出來的。不過,他對自己的水彩畫的點評倒是蠻準確的。儘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負心卻難以去除。隔了兩天,他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記中寫道:

昨天夜裡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覺得怎麼也畫不好而棄之一邊的水彩畫,不知何人給它鑲了個漂亮的畫框,掛在“楣窗”上。這幅畫一旦被裝進畫框,連我自己也覺得一下子像樣了,滿心喜悅。如此一來這幅畫還真是不錯。我獨自終日欣賞,就在這時,天亮了,我醒來一看,那幅拙劣如舊的畫也隨著旭日東昇,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了。

可見主人連睡夢裡也放不下對水彩畫的迷戀。如此看來,我家主人不要說是水彩畫家,就連老夫子日記裡談論的“風流人”也不夠格嘍。主人夢見水彩畫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見的,戴著金絲眼鏡的美學家前來拜訪主人了。他剛一坐下,開口就問:“畫得怎麼樣啦?”主人貌似平靜地回答:“遵從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寫生。正如你所說的那樣,通過寫生的方式,能夠充分理解過去不曾留意的物體形態(tài)和色彩的細微變化等等。西洋人自古就主張寫生,所以西方繪畫纔會有今天的輝煌成就。真不愧是安德烈·德爾·薩託啊。”他隻字未提日記的事,卻再一次讚美了一番安德烈·德爾·薩託。美學家一邊笑,一邊搔著頭說:“實話跟你說吧,那是我瞎編的。”“什麼瞎編的?”主人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受了愚弄。“你還不明白?就是你一個勁兒欽佩的那個安德烈·德爾·薩託唄。那是我隨口編造的。沒想到你老兄竟如此當真。哈哈哈……”美學家大爲開心。我在檐廊上聽到這番對話,不禁想象起主人在今天的日記裡會怎樣記下此事。這位美學家是個專門以胡謅八扯一些沒影兒的事愚弄別人爲樂的傢伙。他似乎根本沒有顧及安德烈·德爾·薩託這個玩笑會在主人的“情弦”上彈出怎樣的音響,得意揚揚地繼續(xù)說道:“因爲我有時候開個玩笑,人們就把它當真,所以就感覺開玩笑可以引發(fā)極大的滑稽美感,特別有趣!不久前,我對一個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曾經勸告並說服了吉本,沒有用法文撰寫其世紀大作《法國革命史》,而是改用英文出版了這部作品。誰知那個學生記憶力超強,他在一次日本文學會發(fā)表演講時,一本正經地把我告訴他的話鸚鵡學舌了一遍,真是滑稽。當時聽講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都在認真傾聽呢。還有,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學家參加的聚會上,有人提到了哈里森的歷史小說《賽奧法諾》,我當即評論說:‘那部作品是歷史小說中的白眉,尤其是那段女主人公之死的描繪,真是鬼氣襲人啊。’我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一位百科全書先生馬上附和道:‘不錯,不錯,那段描寫可謂是妙筆生花呀。’我由此知道那個傢伙也和我一樣,並沒有讀過這部小說。”患神經性胃病的主人睜大了眼睛問道:“你這樣信口胡編,萬一對方讀過那部書,你可怎麼下臺呢?”主人的問話給我的感覺,似乎是騙人沒有關係,只是被人揭穿的話,可就太難堪了。這時美學家卻毫不在意,說道:“怕什麼,遇到那種情況,只要說是和另外一本書搞混了什麼的,不就行啦。”說罷“嘎嘎嘎”地笑起來。別看這位美學家戴著金絲邊眼鏡,他的德行卻和車伕家的那隻老黑不相上下。主人默默地吸著日出牌香菸,吐著菸圈,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我可沒你那個膽子”,那美學家也露出“正因爲你缺乏膽量,所以你再怎麼畫也畫不出來”的眼神,接著說下去:“不過話說回來,玩笑歸玩笑,繪畫這件事的確非常難。據說列昂納多·達·芬奇曾命他的弟子去臨摹教堂牆壁上的水漬。這也自有其道理,上茅廁時,只要目不轉睛地觀察那滲著雨水的牆面,自然就是一幅絕妙的天然圖案。老兄若用心去茅廁寫寫生,肯定會畫出一幅非常有趣的畫來。”“你又在騙人吧?”“沒有啊,這可是千真萬確。你不覺得他的話很有見地嗎?這話只有達·芬奇才說得出。”主人說:“嗯,確實是很有見地。”主人表面上認輸了,不過,到現在他似乎還沒有在茅廁裡寫生過呢。

車伕家的老黑,後來成了跛子。他那很有光澤的毛也逐漸褪色、脫落了。我曾經讚美過的那雙比琥珀還要明亮的眼睛裡現在滿是眼屎,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變得意氣消沉、日趨衰弱了。我在茶樹園最後一次見到他的那天,我問他:“你現在過得怎麼樣?”他說:“黃鼠狼的臭屁和魚鋪老闆的扁擔我是受夠啦。”

在赤松林之間點綴出兩三層紅色的紅葉如往昔夢境一般謝落,洗手鉢旁邊的交替飄落花瓣的紅白山茶花也已散盡。照在南面三間半長的廊子上的冬天的陽光早早就已傾斜,幾乎天天颳起寒冷的北風,我睡午覺的時間彷彿也被縮短了。

主人每天都到學校去,一回到家就鑽進書齋裡。客人一來,他就對人家嘮叨:“不想幹教師了,煩死了。”水彩畫也很少畫了。他還說胃散也沒有效果,不再吃了。白天,兩個小孩子一天不落地去上幼兒園,倒是清靜。她們一回來,就唱歌、拍球,有時揪著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來。

我因爲沒福氣吃美食,所以沒長胖,不過體格還算健康,也沒有變成跛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日子。老鼠我是堅決不捉的,到現在我還是討厭那個女僕,儘管仍然沒有人給我起名字,但是慾望這東西是沒有窮盡的,我打算這輩子就做個無名貓,在這個教師家裡住下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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