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裡少年清冷如昨
顧蘇情的夢裡總是有一個叫夏白的少年,與她不同父不同母的弟弟。
靜夜,顧蘇情從夢中驚醒,額前的頭髮被汗水浸溼緊貼在臉上,她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呼吸依舊急促。夢裡面,夏白和以往無數次的夢裡一樣,小小的身子,柔軟的黑髮,溼潤的大眼睛,穿著白襯衫黑短褲,她的臉上被濺到了血,腥甜的味道充斥在她的鼻腔中,但不是她的血,而是爲了救她被汽車撞倒在地的陸阿姨的,夏白邁著小小的腿奔跑過去跪在地上,他緊緊地抓著躺在一片血泊中的女人的手,蘇情被嚇傻了,呆呆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和她,那年六歲。
凝視許久,她緩緩的閉上眼睛,那個小男孩的聲音再次清晰地在她的耳邊迴響?!澳氵€我媽媽,你還我媽媽…”男孩喊的撕心裂肺,蘇晴用力地咬住牙齒,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在枕頭上氤氳成一片潮溼,不知哭了多久她才睡去。
開學第八天,蘇情才漸漸地進入學習狀態。她是北方人,由於高考成績不是十分理想,所以來到南方念大學。她的弟弟夏白才高中的時候就去了英國讀書,想起這個名字,她的心就抽搐般疼痛。
今天唯一的一堂課在清脆的鈴聲中結束了,時間是九點五十分。蘇情的三個室友去圖書館借書,她獨自走回寢室,把書包隨手甩在桌子上以後,她倒了一杯熱水喝,低頭的一瞬間她用餘光掃到手機屏幕上的提示,點開手機QQ,一個紅色麪塑玫瑰頭像的對話框裡面裡顯示著會長常莎莎的留言“手工藝協會的納新活動今天晚上八點在南北餐廳之間舉行…”。這個羣是手工藝協會,是蘇情在大學裡唯一參加的社團,起初剛開學的時候她也沒想參加什麼社團,純粹是被室友拉去的,結果這幾個室友都沒去參加活動,她反而成了協會的常駐嘉賓,協會的學姐對她們這些會員都比較照顧,不得不說這裡比她的班級更讓她找到歸屬感,於是她大二時選擇繼續留在協會擔任副會長??磥斫裢硪β盗?,她心想。
晚六點,蘇情按掉手機鬧鈴,放下手裡的小說,換上一件黃色薄外套和深灰色牛仔褲,雖然還沒到四月,但是南方的溫度已經達到了春天的水平。換衣服時她又碰到了那道細細的傷疤,她將右手輕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隔著衣服彷彿還能感受到那道衣服疤痕帶來的疼痛。
天空已經快黑了,南北餐廳之間緊挨著馬路牙子的地方的搭滿了帳篷,每張帳篷底下有兩張桌子,每張桌子後面坐兩個人。過道上人來人往,好像川流不息的街道一樣,如此熱鬧的場景只有在大一納新的時候才能看見。蘇情邊看橫幅邊繞過其他社團的帳篷,終於在一個角落看到寫著手工藝協會字樣的橫幅了,她面帶微笑和常莎莎打了聲招呼,便在挨著莎莎的椅子上坐定,剩下的兩個椅子上坐著的也是協會的副會長。
顧蘇情環顧一圈後,開始仔細觀察她們協會的裝扮,位於她正上方的帳篷上鋪展的橫幅在夜燈下閃著神秘的紅芒,搭帳篷用的鐵欄桿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小彩燈,再看眼前,兩張桌子上擺著各種精美的手工藝品,最後她將目光鎖定在一個粉色Kitty貓的玩偶上,一件往事像傾瀉而出的泉水般涌入她的腦海中,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蘇情收到了她人生中第一份來自同學的生日禮物,她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她的同桌蔡小花送給她的,一個粉色的hello Kitty。蔡小花,外號菜花,她的頭髮短短的,還有自然捲,再因她有些口吃,所以同學們都有意無意地取笑,喊她菜花,蘇情就從來不會取消她,反而還會替打抱不平,並和她成爲了要好的朋友,蘇情在心底認定這份禮物是出於真正的友誼,她十分想珍惜的感情。
輕輕地打開家門,小心地探出頭去環視一週,看夏白不在才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夏白憎恨她,她想得到他的原諒,但這六年來,她試了很多方法討好他,但夏白眼中的恨意從未消失過。他在她的生活中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惡魔,他欺負她,她想得到的他絕對會搶走,她想幹的事情他必定會搗亂。蘇情真的害怕如果他知道自己收到了禮物,一定會被拿去丟掉的吧。
她抱著生日禮物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夏白和她住對門。她如釋重負般倒在牀上,手邊的Kitty貓也一起躺下了。正當她睏意襲來的時候一陣急迫的敲門聲響起,蘇情猛得從牀上跳起來,她耳朵貼著房門,小聲地說“怎麼了?” 門外傳來了略微沙啞卻很好聽的男孩聲音,除了夏白還會有誰,他說“你下來做飯,我餓了”
顧蘇情回頭看了一眼牀上的Kitty貓,她握在門把上的手放上去,拿下來,放上去,拿下來反覆了幾次,她還是沒開門,在她的眼中忽閃過一道明亮的光,她說“等爸爸回來做飯吧”
很久沒聽到夏白的回答,就在她以爲他肯罷休離開的時候,夏白的聲音再次傳來了,“爸爸去北京出差,明天中午才能回來”其實爸爸給他們留了訂餐的錢,只是夏白纔不想放過這個欺負她的機會。
蘇情十分不情願,她打開房門露出一個只能她自己通過的縫隙,快速地鑽出來,在她出來的同時門也關上了,夏白盯著緊閉的木門,皺起眉頭。蘇情有點心虛,卻裝沒事一樣正視夏白的臉,夏白12歲,和她一般年紀,個子卻整整高了蘇情個頭,因爲他們離得很近,她擡起頭望著他面無表情的臉,眼神如往常一樣的冰冷。那張稚嫩的臉龐五官周正,棱角分明,蘇情不止一次聽到鄰居家的老人們誇獎“夏白長得真好看”諸如此類的話,可是對蘇情他們只會說“小姑娘挺可愛的”蘇情因爲這件事悶悶不樂好幾天。她知道她絕對沒有膽子衝夏白髮火的。
“我不會做飯啊”她嘟起嘴巴有些懊惱地說。
“這麼簡單的活你都不會,笨死了”夏白厭惡地說。蘇情很想反駁說得好像你會一樣。但還是忍住了。
“如果我媽還在,她不會看我餓肚子的”夏白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樣。
他轉身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留在原地的是垂頭喪氣的顧蘇情,她對做飯的認知是煮飯炒菜,但僅此四個文字而已,她不十分懂實際操作,她慢蹭蹭地走進廚房,瞥了一眼沙夏白,想求饒,考慮到陸阿姨心一橫,就乖乖做飯去了。她學著爸爸的樣子,在電飯鍋裡放了一碗米,倒一些水,接下來的步驟她一無所知,只好轉過身去洗菜,這個工作她熟,她經常幫著爸爸洗菜,爲了聽爸爸誇她一句“蘇情真能幹”想到爸爸她的眼睛有些溼潤,她沒跟爸爸講夏白欺負她的事,她不想爸爸爲她擔心,還有就是她真想補償夏白。蘇情吸了吸鼻子,笨手笨腳地打開爐火,她往鍋裡倒上些油,油在鍋裡慢慢變得滾燙,她不假思索地抓起一把卷心菜便扔進了鍋裡,可能是她站得離鍋比較近,油噴到了她的胳膊上。
下一刻,蘇情哭出聲來了,她真的很疼,被燙傷了皮膚很疼,受了委屈很疼。她肆無忌憚地哭著,她不知道夏白什麼時候站在她的身後,等她哭夠了一回頭就對上了夏白的目光,和以往的目光不同,他黑色的眼睛裡流動著蘇情看不懂的複雜的光,是夏白先打破了這種對視,他說“顧蘇情,你乾的好事”,眼神又變得冷冰冰了。
蘇情這纔想起來她還開著火,放著油,她急忙回身看向鍋的時候火已經滅了,是夏白關的。蘇情低下頭,眼淚不聽話地往下掉她哽咽著說“對不起”夏白突然冰冷的眼神讓蘇情覺得她的心也被凍成了冰,然後碎掉。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蘇情的房間,她躺在牀上,懷裡抱著hello Kitty,她看著那道懸浮於空氣中的銀色光芒,毫無睡意。她又想起下午在廚房裡的事情,夏白在廚房裡對她說的那段話,她一字不忘的記得“顧蘇情,你就是個什麼事情都做不好的惹事精,在你身邊每個人都會倒黴,你憑什麼還好好的活著,你別以爲你受傷了我就會同情你,晚飯不用你做,傷口你自己處理,我去訂餐”夏白不再看她一眼,走到沙發旁的座機那打電話去了。蘇情不知道她是怎麼走回房間的,腳上如同壓了千斤石頭,她邁的每一步都那樣沉重。一進入房間她的身體便緊靠在門上,一點點地滑到地上。晚上夏白叫她出去吃飯,她也不想出去了。
沒有用藥處理傷口,或許她忘了痛,她只是躺在牀上,睡不著,口中喃喃著“陸阿姨”腦海中閃過的是 夏白充滿怨恨的臉。
第二天早上,蘇情收拾好東西,她推開房門,客廳空蕩蕩的,夏白貌似已經出門了。廚房的桌子上放著一杯牛奶,一份三明治。當她默默吃著早飯的時候,眼睛溼了。
夏白和她在同一所小學裡唸書,她是雖然努力但是學習成績始終在中下游飄蕩的差生,而他是學校裡的名人,學習好,長相好。如此優秀的夏白對同學和老師都和和氣氣的,唯獨對她顧蘇情,視而不見。蘇情和夏白不在一個班,所以她不用爲了他在學校裡戰戰兢兢。
秋天的風,不冷不熱,輕輕的吹。有五樓窗戶高的白楊樹葉子在風中輕柔起舞。蘇情走進教室的時候發現教室裡鬧哄哄的,一羣人圍在一張桌子前在談論某件事情。蘇情擠著穿過人牆,站立在這個圓圈的正中央,蔡小花坐著座位上,臉上是一片慘白,忽然蘇情看到了她位置上放著的東西,她的心如同被人掐著,慢慢攥緊,滴出血來。
蘇情的椅子上一隻Hello Kitty破損地厲害,白色的貓臉上變成了灰色,上面清楚地畫著菜花的簡筆畫,身上的衣服被劃破,那層絨毛一撮撮的,凌亂不堪,身體裡的棉花也有很多漏出來,哪裡還能看出 這是昨天她手裡那個乾淨漂亮的娃娃。顧蘇情急了,她來不及追究,只想趕快和小花說清誤會。
“小花,這不是我做的”蘇情紅著眼,語氣誠懇,眼神真摯。
“我信”小花望著她,嘴角一抹淺笑,蘇情迴應她的笑,可是微笑的表情僵在了半空中,“在你的身邊會發生倒黴的事情,對不起,我承受不來,我也許當不了你的朋友了”蔡小花垂下頭,黑色的頭髮順著她的臉頰落下,遮住了她的表情。
圍觀人羣可能覺得戲看夠了,各自散開。上自習去了。
“對不起”蘇情睜著溼潤的眼睛,卑微的聲音幾不可聞。她抱起那個像刺般紮在她心上的娃娃,走出教室。教室外的走廊裡班主任在她背後喊她“顧蘇情,要上課了,你去哪?”,她也沒有理會,徑直走了。
該去哪?校門口,一個穿著白色校服小女孩傻站著,裙襬在風中晃動,手裡是破舊的玩偶。這算是她第一次逃學,畢竟是小孩子膽子小,自然不敢回家,怕爸爸責罰於她。她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地方她纔可以傾訴心裡的委屈。
石橋小學,第一節課下課,夏白下樓梯的時候被一個女生的話吸引住,停下腳步。
“我們這麼做不好吧”一個女生裝著害怕的樣子抓著另一個女生的衣袖,但不難聽出話裡的興奮。
“沒事,我們這是幫夏白出氣,她討厭顧蘇情這個姐姐總所周知,等他知道我們做的事之後一定會感激我們的,到時候你想。?!迸靡獾卣f著,對著另一個女生眉毛一挑,那女生臉立刻紅了。
“哦,那我想請問你們幫我做了什麼事?”夏白站在她們所在樓梯上方的平地上,隔了十幾階樓梯。
兩個女生仰頭,看見夏白正笑望著她們,溫柔得讓人沉醉。
那膽子很小的女生搶著回答,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出來,這期間夏白的表情沒變,最後他走到她們身旁說了聲“謝謝”那一瞬間的語氣冰冷得她們以爲自己是不是幻聽了,可是看著他的笑容,依然明媚。
教師辦公室
夏白禮貌地敲門,走進去,他走到顧蘇情的班主任面前,班主任王老師盯著他看,面容和藹,哂道“夏 白同學,有什麼事嗎”
“王老師,我來給顧蘇情請假的,她身體不舒服回家了”夏白說。
“這樣啊,剛給你們爸爸打電話沒打通,那好吧,讓她在家好好休息吧”
“爸爸出差了,我要回家照顧她,所以我也要來請假”王老師沒有懷疑,在她心裡,夏白無疑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囑咐幾句後便答應了。夏白躬身道謝後離開了。
顧蘇情坐在學校附近的公園內的鞦韆上,hello Kitty不在身邊。她雙手抓著鞦韆兩側的鐵鏈子,低著頭,兩天細白的腿晃盪著。她剛剛罵了夏白好多遍,不知道是第幾遍的時候,夏白就站在她面前了,她看到,一雙黑色的帆布鞋,順著鞋子向上,一件發白的牛仔褲,一件白襯衫,一張在陽光中看不清的臉。
“和我沒關係”夏白吐出五個字,擲地有聲。顧蘇情瞪大眼睛,站起來,儘量變現出兇狠的樣子,因爲她在這個人面前從來都是唯唯諾諾,不敢大聲講話。
夏白看著她的臉,五官快扭在一起,太醜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著淚,她不信他。
“夏白你能不能不要傷害我身邊的人,陸阿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蘇情顫抖著身子,眼淚滴落在夏白的鞋子上,明明不可能透過布料碰到皮膚,夏白竟感覺到了那眼淚的冰涼。
“住嘴,你不配叫她”夏白惡狠狠地回瞪著她。
十二歲的年紀,夏白成熟穩重,顧蘇情卑微晦澀。兩個人都不像正常的小孩子般天真,也未嘗到童年的快樂。
夏白看著公園前的馬路,心很疼,再看著哭泣的顧蘇情,心更加疼。
“回家吧”太陽向西落,天空變得昏黃,夏白聲音冷漠,如同陌生人。
“好,我們回家吧,夏白”顧蘇情抹掉臉上的淚水,露出微笑,她發誓會代替陸阿姨照顧他,要給他溫暖和關愛。夏白點頭,邁開步子走了,蘇情在後面跟著,卻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她看著夏白的影子,筆直頎長,還有說不出的孤獨。
以後蘇情每當回憶這件事都會責怪自己,爲什麼沒給過他信任。
當蘇情回到自己的房間裡,hello Kitty 完好無損地躺在牀上,她腦子嗡嗡地想,夏白的影子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冤枉了夏白,一個她發誓用一輩子償還的人。
她在他的房門口躊躇,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道歉,剛伸出手,準備敲門,門開了,夏白穿著純白色的睡 衣,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
“夏白,我跟你道歉,不要生我的氣,也不要難過好不好?”蘇情小心翼翼地看他,兩張稚氣的臉,定格一瞬間。
“讓開”夏白推開她,走向客廳。蘇情嘆氣,夏白對她的態度變了,她害怕這種改變。小時候夏白會明目張膽地欺負她,剪她的頭髮,拿玩具蛇嚇唬她,搶她的零食,從不喊她姐姐?,F在呢,他把她當成陌生人,說話都不願。蘇情寧願他欺負她,她包容他。這種改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好像就是從今年開始的,她該怎樣對待這樣的夏白呢。
蘇爸爸在飯桌上說著北京的新鮮事,夏白點頭,蘇情微笑不語。兩個人的沉默使得這頓飯讓蘇爸爸就像是在自然自語。
“蘇情,你在想什麼”坐在她身邊的副社長王潔搖晃她的胳膊,蘇情像受到驚嚇般轉過頭看她,於此同時她感覺到臉上的冰涼,是眼淚啊。
蘇情邊說沒事邊用手抹去眼淚,這時她才注意到,她們的帳篷底下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她很快加入工作中,她負責講解手工藝協會辦的活動內容,活動時間,有人報名的時候她就說到社長那裡登記交錢。
等忙完的時候已經十點,社團聯合會的人來統計納新人數,手工藝協會的人數是整100人。和協會其他人告別後,蘇情就回寢室了。
她的室友,吳曉曦,陳靜怡,石小小都在,石小小放下手裡的小說朝著她揮揮手,笑著說“情情回來啦”
“嗯,今天可是累壞了”蘇情撅起嘴抱怨。
“戰果如何?”陳靜怡轉過敷著面膜的臉看著蘇情。
“不錯,100個人”
“挺多啊”吳曉曦插話說。
“恩……”蘇情看著三個室友,她們臉上掛著笑,清秀的臉洋溢著青春的氣息,但,她好像缺了什麼。
夏白出國四年,顧蘇情的生活就平靜了四年,蘇情想,從此都相安無事,便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