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東北有一個偏遠的小漁村,人們叫它漩渡村。那裡有一條寬寬的河,叫瑯琊河,還有一個僅供過河船停靠的碼頭,叫石灰坨壩。河的下游是比較著名的渠江,河水一年四季波濤滾滾,每年夏季發大水的時候,人們都能從河裡撈到好多從上游衝下來的木頭,舊傢俱什麼的,有用處的就留下來用,沒有多大用的就用來做柴火。據說,有一年夏天漲水的時候衝下來幾頭大肥豬,大夥兒七手八腳地撈上來,豬還活著,大家一致決定把豬一一宰了,全村人一起吃了好幾天壩壩席。外婆就是在這裡出生的,只記得外婆姓張,沒有自己的名字。外婆在家是老四,當姑娘時外婆就被人們叫做張四妹。外婆是解放前出生的,應該是民國時期吧。外婆的媽媽把外婆剛生下來,外婆的奶奶眼尖,一下子就發現外婆的雙手手掌都是斷掌。當時有一句俗語:男子斷掌,千金萬兩,女子斷掌,麻絲都沒得一兩。斷掌女子命不好,會克人。不害婆家就害孃家,不害孃家害自家。反正,外婆在他們眼裡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禍害,災星,掃把星,什麼不好的字眼用在當時的外婆身上都不爲過。儘管爹不疼媽不愛,外婆還是慢慢地長到了三歲。也就是三歲那年外婆被包了小腳,外婆怕疼,不敢下地走。外婆的媽媽就拿起竹篾條子像趕小雞小鴨一樣追著外婆走,外婆一瘸一拐的顫巍巍的在院子裡被追趕著落不了坐。外婆的媽媽還告訴外婆,忍著點,不然長大沒人要,嫁不出去。一雙大腳,人未到腳先到。以後婆家人會說孃家人不能幹,連女兒的腳都裹不好,再能幹也要大打折扣。外婆的小小的腳被很多層白布纏裹著,鮮血流著,厚結痂著……終於外婆九歲了,就在這一年,外婆被送到幾十裡之外的李姓人家當童養媳。送去的當晚,外婆發著高燒,一個人在竈房的柴堆裡躺了三天三夜。據說,這三天三夜裡,外婆做噩夢說胡話。那是大冬天,外婆身邊只有柴堆,好在還有柴堆。外婆也不知道餓,不知什麼人什麼時候送來一碗米湯,外婆也記不住了。反正是愛喝不喝,不喝拉倒。好在外婆命大,無孃兒天照顧,外婆竟然意外的奇蹟般地活下來了。後來外婆就成了李家的當童養媳,當童養媳可不是鬧著玩的,可不是成天享福。外婆當童養媳的日子裡,不是打豬草就是放牛,不是洗衣就是煮飯,就是一童工。丟了拖把就是掃把,一刻也沒得閒。這樣的日子一日重複一日,熬到12歲那年,外婆被圓房了。圓房那天,外婆的丈夫30多歲,家裡窮,沒討著老婆。外婆的婚服是用大人的舊衣服改小的,新郎的婚服是借來的花布長衫。圓房後的日子並沒有好多少,相反,外婆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先後生下了大姨二姨。因爲接連生了兩個女兒,沒有生著兒子,對於重男輕女的舊社會老古板來說,外婆的日子想多難有多難了。外婆外公家在解放前沒有田土,屬於佃農,一年四季幫長工。空閒的日子裡就偷偷地到漩渡河邊趁天麻麻黑採點野生桑葉養點蠶,貼補家用,日子總算得過且過。人在背運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就在大姨三歲,二姨一歲時,外公傍晚在河邊採桑葉的時候,被從河上游大船下來的不明身份的人當作搶二棒給亂棍打死了。外婆知道消息的時候,正在給二姨餵奶。外婆抱著滿身血污的外公使勁搖,希望外公站起來,可是外公再也站不起來了。外婆嗓子哭啞了,人也好像傻了,呆呆地幾天不說一句話。俗話說得好,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得要活下去。外婆強打精神好不容易把外公後事料理完了,外婆給外公的同胞兄弟攆出了家門,還揪著外婆的頭髮辱罵外婆是掃把星災星,剋死了丈夫,不攆出去,還會剋死其他李家人。一個女人,一個沒有靠山的女人,一個剛剛失去丈夫的女人就這樣被婆家趕出了家門。外婆眼裡已經沒有了眼淚,裹著小腳的外婆左手拉著大姨,背上揹著二姨顫巍巍地出發了。天大地大,外婆孤兒寡母,拖著兩個孩子不知該往哪裡走。走哇走哇,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哪裡。直到孩子餓了渴了哭了鬧了,外婆才恢復了一點精神。終於在一個傍晚時分,外婆拖著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一家賣涼蝦的店裡討了一碗涼蝦給孩子吃。所謂天無絕人之路,是有道理的。外婆遇到的涼蝦店老闆就是後來我的外公。當時外婆走投無路又帶著兩個孩子,只要人家不嫌棄,是沒有理由拒絕的。後來就和我的外公組成了二婚家庭。我外公姓林,原來也結過婚,比我外婆大將近二十歲,妻子生病死了,留下了一個十歲的兒子,就是我的大舅。後來外婆和外公結婚後又有了我二舅。再後來,在我外婆四十歲的高齡的時候,由於那時沒有節育措施,我媽出生了。我媽出生的時候正是新中國成立的日子,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外婆生我媽的時候我外公快六十歲了,家裡除了大姨二姨大舅二舅,加上我媽就五個孩子了。家裡說不出多困難了。外婆抱著剛生下的我媽,就問外公,店老闆吶,又是個女兒,你看咋辦吧。外婆叫我外公爲店老闆。外公搖搖頭說,叫大舅抱出去摔了。是我二舅堅決不準,說不要外公外婆管,二舅自己帶,以後要吃妹妹的糖,妹妹嫁出去後還要到妹妹家伸伸腳呢。當時二舅比我媽大五歲 ,曉得點事了。後來,我大姨二姨先後出嫁,大舅也結婚另立門戶。樹大分杈,兒大分家。大舅媽過門後,那個家也呆不下去了。外婆就和外公只好拖著二舅和我媽舉家從歡喜坪大山上住了幾十年的家搬到了幾十公里外的涼灘河邊的一個小村莊。從此就在那裡紮下根,後來我外公七十多歲過世,二舅成家,我媽結婚,一直到外婆去世,也沒有離開過那個家。外婆在她七十二歲的時候看著我媽帶著我和我弟站在她牀前安詳地閉上了疲憊不堪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