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報道引起的科道風暴
羅萬化一邊嘆氣一邊說道:“子霖兄,那篇文章怕是發不了了。”
看到憔悴不已的羅萬化,沈一貫疑惑的說道:
“一甫兄,你的報道不是寫出來了嗎?”
羅萬化嘆息說道:
“報道是寫出來了,但是這幾天編輯部的同年陸續來找我,請我暫時不要刊登這篇文章。”
沈一貫疑惑道:
“爲什麼突然又不發了?那幾位同年是受了上官的阻力?區區一個房山縣令,能有這麼大的能量?”
要知道,羅萬化這個編輯部的陣容堪稱豪華,光是翰林就足足有三位,剩下的都是留在京師的進士。
這個陣容,組一個閣部的班子都夠了。別說是一個區區房山縣令了,就是當朝重臣撞上也要三思。
按理說,房山縣令是沒有能量阻止《樂府新報》刊發文章的。
蘇澤倒是已經猜到了緣由,他冷笑道:
“一個房山縣令自然沒這個能量的,但是加上六科和都察院就不一樣了。”
“六科和都察院?”
沈一貫反應過來,連忙問道:
“是不是六科和都察院,認爲《樂府新報》侵奪了他們糾劾的權力?”
蘇澤和羅萬化點點頭。
羅萬化無奈的說道:
“幾位同年都被他們的上官喊過去,提醒他們不要亂髮文章,除了翰林院的趙兄和於兄不爲所動,依然堅持要署名發表之外,另外幾名同年都起了退意。”
羅萬化說道:
“其實我倒是不怕,可若是因爲這樣耽誤了幾位同年的前程,羅某又如何能安心。”
沈一貫也露出遺憾的表情說道:
“一甫兄說的也沒錯,糾劾風憲的權力,素來都是科道言官的權力,自然不願意爲報紙所侵奪。”
“只可惜了你們這篇文章了。”
沈一貫讀過羅萬化這篇稿子,稿件不僅僅詳細記錄了房山煤礦的重重問題,還將衆人如何調查的過程也記錄下來。
甚至同年于慎行還僞裝成買礦的商人,親自去這幾座礦山探訪過,記錄下了第一手的資料。
可臨門一腳,卻被攔住,這感覺確實讓人難受。
蘇澤看向羅萬化問道:
“那一甫兄是怎麼想的?”
羅萬化握了握拳頭說道:
“子霖兄,如果這篇報道是我本人寫的,那豁出命也要發出去,但是涉及諸位同年,還是算了吧,不行就另尋題材吧。”
蘇澤搖頭說道:“一甫兄,這寫好的稿子不能發,再尋題材就能發了嗎?”
羅萬化無言,蘇澤繼續說道:
“這天下不公的事情這麼多,難道不是應該遇到一件就揭發一件嗎?難道伸張正義也要挑軟柿子嗎?”
沈一貫看到羅萬化的臉紅了,連忙打圓場說道:
“子霖別說了,一甫兄也是顧忌同年的前途。”
蘇澤說道:
“我就是想要知道,一甫兄是怎麼想的。”
羅萬化想了想說道:
“發!還是要發。”
“我再和幾位同年商議一下,將他們寫的部分刪去,重寫一篇報道,最後就屬我一個人的名字!”
蘇澤卻搖頭說道:
“一甫兄,我以爲不妥。”
“既然這些同年的上官都接到了消息,和他們單獨談話了,那施壓的人還不知道他們做的事情嗎?”
“你以爲刪去他們所寫的文章,只留你一個人的署名,這些同年就不會被忌恨嗎?”
“他們若是要報復,難道是官府審案嗎?要看證據嗎?不過是一個理由罷了。”
羅萬化沉默的低下頭。
看到報館的氣氛冷下來,沈一貫說道:
“子霖兄你是什麼意見?”
蘇澤斬釘截鐵的說道:
“發!等一甫兄發文之後,出什麼事情我會上書。”
也不知道怎麼的,聽說蘇澤會上書,羅萬化就來了勇氣,他說道:
“那我再去徵詢幾位同年的意見,若是願意署名的就請他們署名,不願意的就是隱去他們的名字。”
——
二月十五日,京師,街頭。
“號外號外!房山礦難,縣衙瞞報,私礦奴工,魂葬黑礦!”
一羣報童手裡高高舉著報紙沿街叫賣,不一會兒就被一個青袍官員攔住。
“站住!”
報童看到來人的官服,連忙停下腳步。
“你有多少報紙?”
“回官人的話,小的報簍中還有十多份。”
“本官都買了!”
來了大客戶,報童連忙將報簍中的報紙遞上,這個官員扔下錢袋,夾著報紙就離開了。
但是很快這名報童就後悔了。
他提前賣完報紙,早早回到了養濟院,很快回來的同伴就說,這一期的《樂府新報》非常好賣,有不少人願意出兩倍的價格購買。
那些最後賣出報紙的報童,平白比以往多賺了一倍的錢!
而就在這個報童懊悔的時候,綠袍官員帶著報紙回到了都察院。
回到自己的官廳中,福建監察御史馬汲舉著報紙喊道:
“諸位!《樂府新報》還是刊了那篇文章!”
在場的御史一擁而上,將馬汲手裡的報紙搶空了,等到衆人看完後,馬汲紛紛義憤的說道:
“糾劾本就是我們科道官員的職責,《樂府新報》刊文誣陷朝廷命官,如果我們不站出來,日後豈不是要讓報社取代都察院?”
馬汲說完之後,整個官廳內都沸騰起來。
“上書!”
“上書彈劾羅萬化!”
“這篇文章署名的都要彈劾!”
看到氣氛調動起來,馬汲又夾著報紙,來到隔壁獨立的公房。
這是福建道資深御史邵學一的公房。
都察院御史沒有太多的品級高低,以最資深的御史爲掌印官,也就是說邵學一是整個福建道監察御史們的領袖。
“邵大人,同僚們都羣情激奮,人心可用啊!” 邵學一見到馬汲進門,放下手裡的報紙說道:
“這件事幹得漂亮,諸君先寫奏疏,我們去面見大司憲,這次十三道監察御史聯名上書,且看他報館如何應對!”
聽到十三道監察御史聯名上書,馬汲全身都激動起來。
上一次十三道監察御史一同出動,還是嘉靖朝大禮議的時候。
馬汲彷彿有了見證歷史的感覺,這次都察院的上書也必將載入史冊,而自己就是歷史的推動者!
這份感覺幾乎要讓馬汲飄起來。
但是邵學一卻沒有馬汲這麼樂觀,他說道:
“區區一個羅萬化倒是沒什麼,但是那蘇澤可是在報館中,整日和羅萬化廝混在一起。”
馬汲聽到了蘇澤的名字,身體也微微一顫。
都察院中,誰人沒有聽說過蘇澤的威名?
如果讓馬汲單獨面對蘇澤,他自然是不敢的,但是這一次是十三道聯名,他自然有了底氣。
總不能我們都察院,都抵不上一個蘇澤吧?
就算是當朝閣老,面對如此洶涌的攻勢,也要閉門待參的。
邵學一還是說道:
“這些日子多關注《樂府新報》的動向,報館那邊也讓人盯著點。”
“還是報紙上署名的這些官員,讓各道分別去盯著,再分別上奏彈劾!”
馬汲立刻說道:“屬下明白!”
交代完畢,邵學一帶著報紙,分別來到了其他道的資深御史公房內,緊接著十三道都察院是的代表,浩浩蕩蕩的來到了都察院一把手,左都御史王廷的公房前。
——
“大司憲,他們要進來了!”
面對身邊幕僚的提醒,王廷恐懼的抱住腦袋。
王廷的幕僚也姓王,名叫王恩貴,算是王廷本家的親戚,從王廷出仕以來,就給王廷做幕僚。
王恩貴看到自家東翁這幅沒出息的樣子,也只能心中嘆氣。
左都御史多尊貴的職位啊,在京師誰不要稱呼一聲大司憲。
在漢代的時候,大司憲就是御史大夫,這是僅次於丞相的當朝第三號人物。
可大明朝的大司憲,也就是別人恭維時候說說罷了,誰真的坐上去都知道椅子扎屁股。
都察院的監察御史雖然官卑,但是都有獨立的辦案權,就是大司憲也不能干預他們上奏,否則一頂“阻塞言路”的大帽子扣下來,就是左都御史也撐不住。
在對普通御史的影響力上,左都御史甚至還不如各道的資深御史。
要知道資深御史都是在都察院多年,能在多次政治風波中堅持不倒,對朝局的嗅覺都是一流的。
至於左都御史,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走人了。
除此之外,因爲都察院的工作十分重要,所以日常的考覈都會提級管理。
經過蘇澤的考成法改革後,都察院的日常考覈收歸六科,而監察御史的任命,都是要皇帝親自批的,推薦權也在內閣和吏部。
所以王廷這個左都御史,既沒有考覈權也沒有人事權,甚至連監察御史辦案經費也都是各道資深御史掌管。
大明朝這麼設計,大概也是因爲前朝的大司憲太厲害,杜絕出現能掌控整個科道的權臣。
“賜之(王恩貴字),我就說要早點辭職,如今又來事了!”
王恩貴看著自家東翁這股沒出息的樣子,內心也忍不住吐槽。
王廷上任至今,自己已經幫他草擬了幾十份辭呈。
每當遇到事情的時候,王廷就準備辭職,但是等事情風頭過去,他又捨不得辭職了。
你自己捨不得辭職,如今遇到事情了,又埋怨別人起來。
但是王恩貴跟了王廷半輩子,自有一套相處之道,他連忙說道:
“東翁,是屬下錯了,但是如今你躲在公房內,不肯和十三道御史相見,這也不是個事情啊。”
但是王廷卻哭喪臉說道:
“他們要彈劾《樂府新報》的報館,這事情老夫哪裡敢摻和?”
“報館是蘇子霖倡辦,總纂官是李閣揆,雖然現任總編官是羅萬化,蘇澤如今還泡在報館裡呢!”
“都察院彈劾《樂府新報》,這不是跳出來要打蘇子霖的臉嗎?”
“這朝廷上下,凡是得罪蘇子霖的,又有誰討到好的?”
“光是我們都察院中,因此被貶謫的官員就有十數個!”
“如今他們要拉著老夫上書,不是要讓我晚節不保?”
王恩貴嘆息一聲,他也明白這個道理。
其實前段時間就有風聲,王恩貴還勸說王廷學著李首輔請病假在家,好躲過這場風波。
可王廷留戀官位,不肯裝病在家,總是心懷僥倖,這件事能就此揭過去。
大明官員的退休待遇,和任職高級官員的時間有關。
王廷擔任大九卿級別才兩年不到,如果現在辭職歸鄉,朝廷也頂多發個封誥意思下,貼個回鄉路費就算是恩寵了。
如果能賴上幾年再退,就能得到贈官,死後也能議諡,也能多蔭一子。
所以王廷在任,不求有功,只有無過。
這次的風波,王廷本以爲只要《樂府新報》不刊登文章,都察院就不會動手。
但是王廷沒想到,《樂府新報》的編輯部竟然這麼硬!
不僅僅全文刊登了文章,參與調查的人員名單一個不少。
這等於直接向六科都察院開戰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不是王廷能控制的了。
果不其然,門外的兵丁根本攔不住十三道資深御史,王廷的公房大門被衝開。
王廷宛如驚弓之鳥一樣,面對氣勢洶洶的十三道資深御史,根本沒有一絲一毫大司憲的威嚴。
他只能乖乖拿出御史臺的大印,在參奏報館的奏疏上蓋章。
十三道資深御史也看不起這個大憲臺,拿到了都察院的大印之後,他們又再次前往通政司。
“完鳥完鳥!這次是不得不請辭了!”
王廷大呼一聲,而這一次王恩貴早就有了準備,直接掏出了一本寫好的辭呈。
王廷接過了辭呈,又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道:
“要不等上書後,看看朝堂的反應再說?”
王恩賜對自己這位東翁實在是太瞭解,立刻說道:
“東翁所言極是,應該靜觀朝廷風向後再議。”
——
二月十七日,六科和都察院還在上書,而報館明顯有些撐不住了。
就連趙志皋和于慎行,這兩個在翰林院任職的同年,也遭遇到了巨大壓力。
六科和都察院更是對羅萬化發起彈劾,指責他侵奪了科道糾劾之權,是公然違背祖宗之法。
當然,這一次科道還保持了剋制,所有的奏疏都在攻擊報館,沒有牽涉到蘇澤。
可就在這個時候,蘇澤上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