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馬鈺分別後,朱標先是找到朱樉:
“二弟,幫我調查一下官吏的生活情況。”
朱樉茫然的道:“具體哪方面的?”
朱標說道:“生活條件,就是他們的衣食住行,看看生活是拮據還是富足。”
“就調查應天府的官吏情況即可。”
如果應天的官吏生活都那麼窮困,那地方就更別提了。
朱樉疑惑的道:“調查這個做什麼?”
朱標倒也沒有隱瞞,說道:“表弟說大明的俸祿很低,官吏生活拮據,你查一查是不是這種情況。”
聞言朱樉說道:“嗨,這事兒不用查,我知道。”
“前天工部郎中計桓的母親病逝,奔喪的錢都沒有,還是同僚幫他湊的。”
“御史臺的御史沈翊,堂堂七品官,老孃過壽就買了三斤豬頭肉待客。”
“……”
他一口氣說了十幾個例子,全都是官吏生活上的窮困之事。
末了他說道:“就以七品官爲例,每年八十石俸祿,關鍵還不能全額拿到。”
“國庫裡沒有那麼多現錢,也沒有那麼多糧食儲備,很多時候會折成布帛和香料之類的。”
“戶部折給官吏的時候,是按照市場最高價計算的。”
“可是官吏拿布帛到市場出售的時候,根本就賣不出那麼高的價格。”
“甚至商賈會專門在官吏發俸祿那幾天壓價,糧商會在那幾天擡價。”
“官吏們等著米下鍋,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裡外裡一折騰,實際到手的俸祿只有六成左右。”
“對於普通人來說,這些糧食確實夠吃了。”
“可他們是官吏,需要人情往來。”
“紅白喜事你得隨禮吧?逢年過節親朋好友你得走一走吧?”
“你當了官,家鄉有人遇到困難求到你頭上,不能視而不見吧?”
“別地的官是什麼情況我不知道,應天府的官我就這麼和你說吧。”
“只要不貪的,十個有九個入不敷出。”
“剩下那一個是家底厚,有家裡給補貼。”
朱標聽的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情況竟然惡劣到這般地步,你就沒有和爹說過這事兒?”
朱樉攤攤手道:“說了,咱爹說天下百姓大多飯都吃不上,官吏們衣食無憂還不滿足,就是太貪。”
說到這裡,他譏諷的道:“咱爹給自己訂的早膳12道菜,午膳24道菜。”
“嘖嘖,突出一個嚴於律人,寬以待己。”
朱標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道:
“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揍你。”
“把詳細情況寫成書面材料給我,過幾日我有用。”
朱樉說道:“我那就有現成的,明天讓人給你送過去。”
朱標點點頭,心情沉重的離開了。
表弟常說,這個世界就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以前他還不信,現在才知道,大明這個班子確實很潦草。
尤其是自家老父親,壓根就沒有一點皇帝的意識。
又要馬兒跑,又不要馬兒吃草,這不是扯淡嗎。
以前天下還沒有一統,低俸祿的理由是錢糧緊缺,大家還能忍受。
可現在天下一統了,還這樣誰能受得了?
關鍵你皇帝給自己規定的早餐12道,午飯24道。
卻要求官吏們只能吃乾飯,連油腥都吃不到,誰肯給你幹活?
必須得改。
而且此事必須要儘快解決。
大明一統天下,馬上就要開始治理天下了。
如果讓官吏餓著肚子幹活,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想一想就知道了。
表弟那句話說的好,高俸祿無法杜絕貪腐,但可以讓想當清官的人沒有後顧之憂。
否則就是逼著官吏去貪。
一路回到東宮,他照例先自己單獨思考。
將馬鈺所講的東西記錄下來,然後梳理出重點。
再和當前的形勢進行對比,以便於更加清晰的掌握其精髓。
對於部分內容,他越看越覺得很妙。
比如強制百姓分戶,打造家庭體系。
將家族分拆成一個個小家庭,分散他們的力量,這有點類似於推恩令。
還有就是修改曆法,採用黃帝歷簡直是神來之筆。
以前朝廷要用很多方法,來證明自己是華夏正統。
比如朱元璋就迫不及待的給元朝修史。
如果真採用了黃帝歷,比修十部元史都好用。
關鍵此法還很實用,方便世人。
朱標覺得,這個提議自家父親是肯定會同意的。
不過有些地方,他又覺得太過於激進。
其中最激進的,莫過於全民普及歷史。
他倒不是懷疑這麼做有沒有效果,而是擔心事情失控。
誰也無法保證,民智開啓後會發生什麼。
這時他又想起馬鈺的話,看一下子產的履歷。
難道子產身上有這個問題的答案?
想到這裡,朱標立即命人將關於子產的記錄翻出來。
因爲馬鈺的原因,東宮也養了許多史官,協助朱標瞭解歷史知識。
他們的作用,約等於人肉搜索引擎。
所以這會兒朱標只是下達一道命令,很快就有人將關於子產的所有記錄都拿了過來。
子產,鄭國人,鄭穆公的孫子。
鄭國是個小國,最高光就是鄭莊公時期,差點就成了當時的霸主。
然而他箭射周桓王,克段於鄢手短又太糙,爲世人所不齒。
故而評選春秋霸主的時候,他落選了。
最後只得了個春秋五小霸頭銜。
但鄭國實在太小國力太弱,也就輝煌了那麼一小會兒,之後就成了晉楚兩國的夾心餅乾。
子產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走上政治舞臺。
鄭國的體制有些特殊,除了國君之外,總共有六位卿室執政。
按照順序就是第一第二到第六。
當時的第一執政是子皮,鄭國的實際統治者。
子產就是第二執政,變革的主要推手。
看完子產面臨的形勢,朱標都不禁爲他捏了一把汗。
說是絕境一點都不爲過。
要知道,晉楚兩國都是千乘之國,前者是曾經的霸主,後者是未來的霸主。
而鄭國地不過百里,車不過百乘。
夾在他們兩國中間,堪稱危若累卵。
然而,作爲後人我們也就是感慨幾句就沒了。
可處在當時的子產等人,還是要繼續生活的。
即便面對的形勢再惡劣,他們都只能咬著牙硬撐。
他們沒辦法放棄,因爲放棄就意味著死亡。
感慨了幾句,朱標繼續往下看,終於看到了子產變革。
【爲田洫,劃定公卿士庶的土地疆界,將農戶按什伍加以編制,對私田按地畝課稅。】
什伍編織,這有些類似於後來的保甲等制度。
對私田按畝課稅,這就是初稅畝確立私有制的後續啊。
朱標不禁又提起了幾分精神。之前他聽馬鈺講解歷史的發展規律,但從初稅畝到秦國均田制中間發生了什麼?
不可能魯國搞了初稅畝,天下人都跟進了,必然有個發展過程。
但具體如何發展的,又經歷過哪些波折,一直是個謎團
朱標早就察覺到了這個問題,也去翻過史書,但並沒有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沒辦法,中國的史書實在太浩瀚了。
靠人工從中篩選出想要的信息,無異於大海撈針。
但現在,子產的變革卻彌補了這缺失的一環。
終於找到了想要的信息,朱標非常的高興,連忙繼續往下看。
【作丘賦,依土地人口數量交納軍賦。】
看到這個變革,朱標更加的興奮。
這不就是田租和人頭稅的起源嗎,尤其是人頭稅,原來是子產變革確立的。
果然,一切都是有源頭的,萬事萬物的發展規律都是有跡可循。
自己還是得多讀史啊。
繼續往下看……
【實行學而後入政、擇能而使之的用人制度。】
【不毀鄉校,願聞庶人議政。】
先學習才能當官爲政,選擇有能力的人爲政。
在後人看來,這不是最基本的遴選官吏的方式嗎?有什麼好說道的。
但朱標卻沒有這麼想。
在春秋那個講究血統的年代,當官看的不是能力,而是和當權者血緣關係的遠近。
血緣關係近的就能當大官,遠的當小官,沒有血緣關係的就是庶民。
‘選賢任能’堪稱是打破成規。
關鍵是‘願聞庶人議政’。
什麼叫庶人?
就是普通人,和當權者沒有血緣關係,沒有政治地位的‘野人’。
子路竟然允許他們討論國家大事,讓他們參與到政治活動中來。
這完全是打破成規的做法。
提起不拘一格選賢任能,大家第一個想到的是誰?
秦國的軍功爵制,不看出身地位,只看軍功授予爵位。
然而朱標沒有想到,原來春秋時期就已經有人這麼做了。
仔細回想春秋時期的幾次大變革,皆未觸及到一點,那就是人才選拔。
貴族的子孫永遠是貴族,官吏皆貴族之後。
普通人永遠是普通人,是沒有資格當官的。
子產的變革,是第一個在這方面做出改變的。
普通人,只要有能力,也一樣可以做官。
什麼叫不拘一格提拔人才?這就是。
什麼叫打破成規?這就是。
這其中的意義,不亞於孔子‘有教無類’。
難怪孔夫子對子產的讚譽如此之高,難怪表弟特意讓我研究他的經歷。
果然是一位被大家忽略的變法大家。
他繼承了先賢變革的精華,又做出了開創性的建設,爲後人提供了參考。
可謂是承前啓後啊。
只可惜鄭國實在太弱小了,即便有子產這樣的大賢主政,也難以扭轉大局。
回頭想想,他的名聲不大,大概率也是被鄭國拖累了。
如果給他換到一個稍微大一點的國家,或許情況就不一樣了。
只可惜歷史沒有如果。
不過另一個疑惑隨之而來,表弟讓我看子產,難道是因爲他敢於打破成規選拔人才?
應該不會這麼簡單吧?
接著往下看。
【鑄刑鼎。】
就是將法條刻在鼎上面公示天下。
從此官吏判案必須依照刑鼎上的法條,否則就屬於違法執法。
而百姓只要不違反刑鼎上的規定,就不算犯罪。
一開始朱標並沒有察覺到有什麼問題。
大明律也早早就刊印天下,既是對百姓的震懾,也可以在一定程度約束官吏的行爲。
很簡單,如果天下人都不知法,那官吏還不是想怎麼判就怎麼判。
如此一來豈不是天下大亂。
明法紀、嚴規矩,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實在沒什麼可說道的。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事情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
史書上明確說,子產鑄刑鼎之後,遭到了天下人的批判和反對。
而且反對聲很大,代表性反對者就是叔向。
叔向可不是普通人,他是當時有名的賢臣能臣。
對外維護晉國的霸權,對內維護中央權威,親弟弟貪墨都能大義滅親。
其名聲還要壓晏嬰一頭。
就是這樣一位賢能之臣,帶頭反對鑄刑鼎。
還數次寫信勸告痛斥子產,認爲鑄刑鼎會導致:
民知有闢,則不忌於上。
大意是百姓知道法條之後,就不害怕官吏權貴了。
子產對此的反擊是,貴族利用法律肆意妄爲,對下侵害百姓,對上架空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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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因爲法條不明,導致商人不敢來經商,致使鄭國愈加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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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鑄刑鼎是爲了限制地方貴族的權力,維護中央朝廷的權威。
明確了權力和義務,百姓的利益得到了維護,商人也敢來鄭國經商了。
‘吾以救世也!’
看到這裡,朱標終於意識到,事情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簡單。
天下人都反對鑄刑鼎,反對公開法條,這說明什麼?
說明以前的律法是不公開的。
這時馬鈺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再次浮現在他腦海裡。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難道當時的人都抱著這種思想,所以不願意公開法律?
想到這裡,他再也坐不住了。
再次下令,讓東宮的史官翻找子產時期的歷史情況,翻閱華夏律法的發展過程。
雖然沒有搜索引擎,但在五六位史官十幾位書吏的努力下,幾個時辰後朱標想要的東西就被翻了出來。
此時已經三更時分,可朱標絲毫沒有睡意。
拿到資料就翻閱起來。
先是子產時期的歷史情況,根據左傳記載:
“議事以制,不爲刑辟。”
什麼意思呢,就是沒有固定法條,如何判罰全憑貴族商量著來。
他們說怎麼判,就怎麼判。
子產鑄刑鼎,就相當於是剝奪了貴族的量刑權,將制定法律的權力收歸中央。
貴族再也沒有辦法和以前那樣,隨心意判決案件。
所以貴族官吏羣體纔會如此反對鑄刑鼎。
叔向纔會痛斥:民知爭端矣,將棄禮而徵於書,錐刀之末將盡爭之!
就連對子產非常尊重的孔子,都批判說:
貴賤無序,何以爲國?
漢書·刑法志記載,當時權貴對鑄刑鼎的直接態度是:
昔吾以法爲刃,割民如芻狗;今刃顯於市,吾何以割之?
看到這裡,朱標終於明白,子產鑄刑鼎代表著什麼。
同時也明白了,馬鈺爲何讓他看子產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