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朱標思考的差不多了,馬鈺才接著說道:
“我們對之前講過的課做個梳理。”
“西周以宗法關係爲核心,建立了一套普世價值觀,把天下人擰成了一股繩。”
“同時又把前人留下來的禮法制度進行改良,統合進宗法關係內,形成了治理天下的制度。”
“所以先秦時期是以血緣關係,來構建行政體系的。”
“周天子將功臣和血親,分封到各地諸侯。”
“而諸侯又把自己的血親,分封到一個個城池,幫助自己管理國家。”
“是爲二次封建。”
“所以在那個時候,宗法關係是把人統合到一起的紐帶。”
“鄭國子產改革,率先打破了這種‘任人唯親’的傳統,改爲任人以賢。”
“宗法關係第一次被打破,那麼諸侯就需要一個新的紐帶,把人統合到一起。”
“於是文化的優先性被前所未有的拔高。”
“是否遵循周禮,成了區分華夷的標準,這種標準被後來的世家所繼承。”
“前面我們說過,普通百姓沒有機會讀書識字,也就沒有族羣的概念。”
“他們不知道華夷之辨,甚至不知道天子是誰。”
“但沒有關係,他們一定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誰纔是最尊貴的那戶人家。”
“他們知道自己要聽那戶人家的話,要團結在那戶人家周圍,這樣纔有飯吃。”
“這戶人家就是世家。”
“世家與世家之間則以文化爲紐帶,維繫著族羣認同。”
“底層百姓則跟著世家的步伐走,被動的維護著華夏這桿大旗。”
“但是世家政治被消滅後,沒有族羣意識的百姓,要如何維繫族羣認同?”
“靠千里之外的天子嗎?”
“我說個你不喜歡聽的話,對百姓來說,皇帝就是搶奪他們勞動果實的土匪惡霸。”
“收稅的時候皇帝就出現了,稅交完皇帝就消失,遇到困難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
“靠千里之外的皇帝?人早就死光了。”
這話確實難聽,朱標都有些繃不住了,表弟這張嘴是真毒啊。
不過更多的還是心情沉重,因爲他知道馬鈺說的是現狀。
所以他並沒有生氣,而是說道:
“所以世家消亡後,沒有族羣意識的底層百姓重拾宗法關係,以宗族爲紐帶重新抱團是嗎?”
馬鈺頷首道:“宗法關係並沒有真正消失過,以前只不過是被世家政治給壓制了。”
“等世家消亡,社會卻沒能拿出新的紐帶,來重新確立人與人的關係。”
“而人又需要抱團,來保護自己的利益。”
“於是被壓制的宗法體系重新出現,並迅速在基層普及,形成了宗族勢力。”
“這也是爲何大家總是說,華夏的禮法制度確立於三代時期。”
“直到現在,都未能跳出他們建立的框架。”
朱標聽的歎爲觀止,又有些羞愧。
聽了那麼多節課,他自認爲掌握了馬鈺的學習方法。
私下一直在按照這種方法學習,收穫確實非常多。
尤其是這次針對豪民、宗族的課題,他獨立完成,連馬鈺都給不出更好的建議。
多多少少讓他有些自得。
但馬鈺這一席話,讓他徹底清醒過來。
這幾句話看似簡單,就是對之前許多課程的總結。
然而老話重談,卻又推導出了新的內容。
這讓自信的他大受打擊,同時也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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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自己連馬鈺之前講的課,都沒能完全吃透,離掌真正掌握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猛然想起馬鈺剛纔說的那句話,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已經產生了傲慢之心。
不過他也不是糾結於小失誤的人,很快他就收拾情緒,重新回顧馬鈺之前說的話。
宗族之所以盛行,是因爲世家缺失導致的權力空白。
這是本質。
如果搞不清本質,任何方法都只是治標不治本。
之前的課程已經說過,財富兼併是必然的趨勢無法阻擋。
再好的辦法,也只能起到延緩的作用。
這一點西漢已經替世人證實。
西漢是沒有什麼豪強世家政治的,不得不說劉邦這個人雖然出身也不高,但他敢用人也敢放權。
有一幫聰明人,幫他設計了一整套的國家制度。
建國初的那一批政治家們,早就預料到豪強的危害,設計了一套削弱政策。
文景時期,又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完善。
甚至漢武帝窮兵黷武,還不分貧富來了好幾波竭澤而漁。
即便如此,到了西漢中後期,地方依然出現了很多豪門大戶。
然後漢成帝被儒家洗腦,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施行‘仁政’,主動放棄了削弱豪強的政策。
只用了幾十年,朝廷就幹不過地方了。
西漢執行了一百多年的政策徹底失敗,爲東漢的豪強政治埋下伏筆。
自己根據歷史總結出來的,遷徙加諸姓混居之法,比起西漢的政策強的也有限。
能執行多少年真的不好說。
馬鈺的這一番分析,是指出了宗族興起的本質。
如果能針對這一點拿出更好的辦法,或許就可以從根本上解決宗族問題。
想到這裡,他目光再次看向馬鈺,問道:
“基於你方纔所言,朝廷應該做些什麼,才能化解宗族問題?”
馬鈺說道:“宗族興盛是一系列問題的外在表現。”
“事實上,在秦朝建立的時候,宗族就已經死了,只不過到現在都沒有埋。”
“反而因爲世家政治的結束詐屍了。”
“現在大明要做的,就是挖個坑將它埋了。”
這個說法倒是很新鮮,朱標沉重的心情都放鬆了不少,臉上重新浮出了笑容:
“具體說說都有哪些問題。”
馬鈺嘆道:“這個問題說起來就複雜了,我先給你說一個新概念吧。”
新概念?朱標頓時就興奮起來,今天這一趟真沒白來啊。
馬鈺接著說道:“這個概念叫人身依附。”
“具體來說就是,單個的人是脆弱的,必須依附於某個強大的人或者組織,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朱標接話道:“這個你之前說過,人是社會性動物,需要抱團生存,於是就有了國家。”
馬鈺說道:“對,但是單個的人直接依附於國家,只是一種理想狀態。”
朱標疑惑的道:“何解?”
馬鈺解釋道:“小國寡民,朝廷有能力直接管理每一名百姓,左右每一個人的命運。”
“這種情況下,人是依附於國家的。”
“但如果是疆域數千裡,人口幾千萬的大國呢?”
“朝廷不可能直接管理百姓,真正決定百姓生死的,是下面的官吏或者世家豪強。”
“官吏畢竟是朝廷任命的,如果他們能代替朝廷,好好管理百姓那還好說。”
“可事實上,從古至今衙門就只有兩個任務,約束百姓不讓他們亂跑,然後就是收稅。”
“一個縣幾萬乃至幾十萬人,每天要發生多少事情?”
“靠衙門那幾個官吏,能處理的過來嗎?”“百姓生活中遇到難題,找誰來解決?”
“他們找誰,就是依附於誰。”
“所以百姓只是名義上依附於朝廷。”
畢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嗎,這就是大義,但也只有一個大義名分。
“事實上百姓真正依附的,是能爲他們解決問題的人。”
“在漢唐時期,他們依附的是世家。”
“世家消亡後,他們依附於宗族。”
朱標恍然大悟:“所以你一直強調,要拓展衙門的職能,就是和宗族搶奪百姓的依附關係。”
馬鈺頷首道:“不完全是,不過這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
“朝廷管的越多,宗族的生存空間就越小。”
“但一個族羣的構建,光有依附關係還不行。”
“百姓能依附於大明,也能依附於別的蠻夷政權。”
“真正要構建一個族羣,需要一個紐帶。”
“沒有這個紐帶,終歸只是一盤散沙。”
朱標精神一振,終於說到他最關心的問題了:
“你以爲大明該以何爲紐帶?”
馬鈺肯定的道:“文化。”
文化?
這個回答讓朱標有些失望,他本以爲馬鈺會提出什麼驚世駭俗的新思想。
沒想到還是老生常談。
不過他馬上就反應過來,自己的要求有些過高了。
就算馬鈺憑空想出一種新概念作爲紐帶,難道就真的能適用大明嗎?
反而是以文化爲紐帶,已經得到了歷史的驗證,是切實可行的。
但這麼做也有難題。
“文化爲紐帶倒也不是不行,但之前你也說過,只有讀過書的人才會產生文化認同感。”
“普通人大多是沒機會讀書的,要如何讓他們產生認同感?”
馬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文化來源於哪裡?”
不等朱標回答,他自顧自的說道:“來源於歷史。”
“先讓百姓泛泛的瞭解歷史,讓他們明白我們爲什麼叫漢人,爲什麼叫華夏。”
“至於你剛纔問題的,如何讓普通人瞭解這些。”
“其實很簡單,歌頌英雄。”
“按照朝代順序,每個時期挑選兩三個英雄人物,或者某一個重大歷史事件。”
“將其編寫成故事,然後以說書的方式,將故事講給百姓聽。”
“枯燥的歷史大家很難記住,但鮮活的歷史故事,他們一定喜歡聽。”
“而英雄是一個族羣最重要的精神承載,最容易引起人們的共鳴。”
“當我們族羣的英雄被廣爲傳頌的時候,認同感自然而然就會形成。”
“這是一個長期的工作,可能需要幾十年纔會有效果。”
“可一旦完成,就能從最基層構建族羣意識。”
“到時候就算我們的族羣再次陷入低谷,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就會應者雲集。”
“蒙元這樣拒絕漢化的族羣再想統治天下,就會變得幾乎不可能。”
朱標陷入了沉思,他要衡量這個辦法是否可行。
馬鈺長吁了口氣,終於把這個概念說完了。
事實上,他可以照抄前世的民族概念。
但民族是歐洲殖民者,爲了分化被殖民者才搞出來的概念。
只不過當一個概念被髮明之後,就會脫離發明者的掌控。
殖民者更想不到的是,民族概念纔是最適合弱者的敘事方式。
因爲弱者很難把百姓團結起來反抗殖民者。
而民族恰恰是最好用的紐帶。
屬於是殖民者手把手教被殖民者如何團結,如何反抗。
全世界都被捲入了民族敘事,被殖民者靠著民族爲紐帶,集中力量成功推翻了殖民霸權。
但是……
但是對於強者,尤其是對於華夏這種文化強者來說,民族敘事優劣參半。
甚至弊大於利。
原因很簡單,不利於民族大融合。
華夏有足夠的文化底蘊,可以融合一個又一個族羣。
每一個漢人王朝的出現,都必然會迎來一次民族大融合。
華夏本身就是發源於黃河流域的一個部落,然後一統黃河流域。
後來南下吸收了長江流域的部落文明。
形成了獨特的多元屬性。
從西周到秦漢隋唐,期間更是有無數族羣被融合。
甚至被大家噴的宋朝,都以文化融合過諸多族羣。
可自從全世界陷入民族敘事的邏輯怪圈,民族融合幾乎就停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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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停滯,民族反而越來越多。
很多在血緣上明明是一個族羣,就因爲一個生活在山上,一個生活在山下,就被劃分成了兩個民族。
成了兩個民族,就要相互切割,就會產生事端。
爲什麼華夏周邊的國家,在文化上總是與華夏產生矛盾?
這就是民族敘事帶來的後遺癥。
那些國家自古以來就深受華夏的影響,甚至可以說,脫離了華夏文化他們連自己的歷史都搞不清楚。
可是在民族敘事邏輯下,他們必須要塑造獨立的歷史文化體系。
那麼和華夏文化做切割,將華夏的文化遺產偷走,就成了必然要走的路子。
當年美帝爲了和帶英做切割,也幹過類似的事情。
美帝英語和帶英英語是有區別的。
這種區別並不是自然演化的結果,而是爲了和帶英做切割,美帝人爲製造出來的。
這就是民族敘事邏輯帶來的後遺癥,無端生出了許多事端。
當然了,還是那句話,民族敘事對弱者有利。
但現在大明是強者。
目前的華夏依然全面領先全世界,且大明已經完成又一次的天下一統。
華夏的主體漢人重新主導一切,新的民族大融合契機已經成熟。
毫不誇張的說,目前這個世界能搞文化敘事的,只有華夏文明。
其他文明都太單薄,支撐不起文化敘事邏輯。
前世沙俄曾經嘗試用文化同化被征服的族羣,建立一個大羅斯民族。
可惜他單薄的文化,支撐不起這個雄心,最終失敗。
而華夏就沒有這方面的擔憂,我們的老祖宗給我們留下了足夠的文化財富。
搞民族敘事,就是主動放棄文化優勢。
馬鈺自然不會去幹這種事情。
不過民族敘事的很多優點倒是可以吸收,用來推廣華夏文化,擴大文化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