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濃的夜色,天邊是混沌的黑雲,平靜地鋪就整片蒼穹。陰鬱而黯淡的夜,讓人不禁一絲瑟然。然而云層之上,半月懸於墨色之中,白到灼眼的光,將身下的厚雲鍍上斑斑駁駁的銀色。
離奇的對比,乾淨到可怖的月亮勾勒出一個稍顯怪異的夜。
……
“請各位乘客注意,飛機即將在羽田空港降落……”
廣播裡響起乘務小姐甜美的聲音,驟然打斷了花音的出神。她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目光,重又將它落在機艙內柔和的橙色中。
「一個人…又回來了……」她想。
※
當她拖著行李、揹著琴箱站在機場大廳的時候,夜色早已濃重。即便如此,羽田機場依然人流如梭?;ㄒ魜辛⒃趯拸V的機場大廳中心,向四面八方望去,世界在她眼裡就好像是一張久別重逢卻並不親切的臉。
說不出來的感覺……
對於這座城市,究竟是熟悉還是陌生,花音從下飛機開始,就一直詢問著自己??傇谌毡九c英國之間來回飛行,她始終都像一片浮萍。
可即便是一片小小的浮萍,花音在過去的十幾年依然活得充實而快樂。攀附著那棵她愛著的大樹,願意開滿小花襯托她的綠,願意只在雨後衆人無意的一瞥中露出自己微微的粉色。不與她爭搶陽光,僅僅希望分得一點養分。
直到那天,大樹轟然倒塌。
花音忽然覺得太陽穴有點疼,大概是方纔飛機強大的轟鳴聲。想了想,她便拖起行李,坐上了等在機場外的出租車,向父母置辦在日本的宅邸出發。
大提琴當然很佔地方,花音勉強將它塞進後座,自己卻蜷縮在那麼一小塊地方。司機朝她不很友善的看了兩眼,顯然他們不喜歡這樣麻煩的客人。但花音捋了捋烏黑的直髮,全當沒有看到。
車門被關上,她將目光投向天空與地面交界線,那邊有長長一串點綴在機場跑道邊的橙色長龍。
汽車啓動,春夜依然料峭的風猛灌進車窗,讓她一陣清醒。
「遠離他們,自己的世界會變成怎樣呢?」花音不禁想到。
汽車疾馳過一段距離,便拐入繁華的東京市。
大都市的夜晚都是燈火璀璨的,這一點,即便在倫敦、巴黎、米蘭、維也納也是相同。然而它終究是個東方城市,總會多上一抹肅然與神秘。
光怪陸離的街燈在瞳孔裡映出各種各樣的影子,花音靜靜地躲在車廂裡,看著紙醉金迷的夜市上行走著情侶、結伴的學生亦或纔剛走出酒店的上班族……車窗上被扭曲成長線的燈光在少女臉上閃過,就像過去十幾年的人生在她腦海裡一一飛過,耳邊嘈雜的聲音最終還是湮沒在回憶之中。
汽車在一處僻靜的住宅區停止。下車後,花音背上大提琴,隻身取出後備箱裡的行李。目送完汽車的遠去,她便孤獨地行走在夜色之中。
太重的行李,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女,拖起來一絲費力。
沒有市區的繁華,街上寥落的人影,昏黃的路燈,顯得一絲不乾脆。
花音有些累,她停下腳步微微喘著氣,昏色的燈光照在她身上,襯出幾塊生硬的陰影。少女長吁一口氣,最後擡起頭,瞇著眼睛朝天上密密的烏雲望去,忽然想起飛機上那乾淨到可怕的半月。
“需要幫忙嗎?”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詢問,在夜風中顯得有些飄渺?;ㄒ襞み^頭,黑髮劃過肩膀,她深褐色的瞳仁裡浮上一個高挑的身影,逆光的黑色世界裡,他被勾勒出一個漂亮的輪廓。
聽聲音,像是一位年輕的男子。
花音抿了抿嘴,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男子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驀然一笑。笑聲隨風飄入她的耳朵,讓她一絲驚訝。他緩緩走來,花音只是站在那裡不動分毫。
直到走近,她才藉著路燈看清他的長相。
一位儒雅卻不失浪漫的少年。
深藍色的瞳孔躲進兩片圓亮的鏡片之後,他嘴角噙著微笑,伸手接過還握著花音手心溫度的行李把手。
少年略略朝她所揹著的黑色琴箱看了一眼,於是他彎起嘴角,走在了她身邊。
腳下是鞋底與石路碰撞的聲音。
“謝謝。”花音說道,聲音在夜色裡環上了一層朦朧,就像夜晚空氣中氤氳的水汽。
少年輕笑一聲以作迴應。對於一個身處困境的少女,紳士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而緊接著,他還是將疑問指向身邊的少女:
“你學大提琴?”少年問道。
“嗯?!被ㄒ酎c點頭,她忽然在他的另一隻手上看到了形狀相似的琴箱。
“你是…小提琴?”她遲疑著問道。
他看著身邊少女小小的臉頰上,那雙沉靜的褐色眼珠,終究還是爲她的後知後覺無奈地笑了:
“嗯,剛剛下課?!?
花音聽聞點點頭:
“那還真巧?!?
之後,他們都陷入了沉默。少年深藍色的髮絲,時不時會飄入花音的餘光,但她依然將目光投向空蕩蕩的街道前方。
半晌:
“女孩子學大提琴的並不多呢!”少年夾雜著關西腔的感嘆,在花音聽來卻是說不盡的柔媚。
“確實。”花音簡單地回答道,對於一個或許過了今晚便再也不會相見的陌生人,花音覺得沒必要與他太過深入。
“那麼你,”少年重頭起頭,“那麼你喜歡哪首曲子呢?”
“……”花音思索半晌,始終沒有吱聲。
於是少年扭頭看向她:
“怎麼了?”詢問中夾雜著一絲淡笑。
花音並非刻意不回答他,她只是一下子說不上來。從四歲便開始學習音樂,對於聲音,她有時覺得更多的是習慣,甚至淡漠體會。
於是她隨口道:
“巴赫的《G大調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這是大提琴練習曲的最高成就,想來這樣回答也算滴水不漏了。
“噗——”少年不禁笑出了聲,“好專業,巴赫聽過,但是這個G大調的組曲從沒聽過,不,應該說,什麼是組曲?”少年的語言裡帶著幽默,卻讓花音微微紅了臉。
要是以前的她一定不會犯這樣幼稚的錯誤,以前的她一定會在摸清對方性格愛好後纔給出答案,明明眼前的少年並非專業人士,他不過是將音樂作爲愛好而已。
然而少年完全沒有介意這件事情,只是笑著看向天空中依然厚實的烏雲:
“《Kanon》……”
“?”少年吐出這個字節的時候,花音忽然回頭看向他,眼眸中帶著一絲驚詫,少年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Kanon》這首曲子是我最喜歡的。”
“……”花音忽然語塞,Kanon正是自己名字的讀音,她不過是出於對自己名字的敏感而已。
況且這首曲子,在曾經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也是自己最喜歡的。因爲它象徵著自己,象徵著自己的依靠與寄託。
然而現在,這首曲子背後卻是大片的蒼白。
“難道你…叫花音?”少年敏銳的洞察力,讓她不禁一絲啞然,“哈……這個名字很漂亮,我以爲只有漫畫女主角和藝人才會有這麼漂亮的名字,沒想到你也叫……”
“你怎麼確定我叫花音?”花音微微皺起眉頭,對於身邊少年自負的推測,花音稍顯不滿,她決定爭辯一下。
“嗯,猜的。”少年的誠實,讓她又一次閉了嘴,“不過第六感告訴我,我猜的並不錯。”他笑著扭過頭,少女大而明亮的眼睛被燈光照的熠熠生輝。
一個感性的少年對上一個敏感的少女,花音終究還是選擇沉默。
最後,他們在一棟很大的房子前停下。
少年瞥了一眼門牌:
「宮本」。
於是他淺淺勾起嘴角。
“到了?!被ㄒ艮D身,隨後擡起頭看向面前的少年,他深藍的瞳孔像是接近黎明的大海。
最後,她還是選擇送上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謝謝……”
但是少年卻打斷了她:
“宮本花音麼……”
少年無視她敷衍的道謝,弄得花音一陣窘然。她茫然地看向面前的少年,他還是那般捉摸不透,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的味道:
“我喜歡有故事的人?!贝蛄恐贿h處別墅的目光終究轉向了面前的少女,花音被他堵得死死的,竟說不出半句話來。於是少年風輕雲淡地一笑,將拖箱把手交給了面前的少女,隨後轉身漸漸走遠,花音只是一味愣神看向他。
少年留給了她一個挺拔而瀟灑的背影。一會兒,他那蠱惑般的聲音纔再次飄進少女的耳畔:
“那麼晚安……記得在東京也要找到自己的故事?!?
“……”
花音目送著他被夜色揉碎,嘴角終究沉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