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錫拉庫撒西部的原野上，曾覆蓋在泥土上的冰雪在溫暖春風(fēng)的吹拂下已經(jīng)融化，只剩下陰影之中看起來髒兮兮的，零散的一小點。

冰涼的雪水滲進泥土之中成爲了新生命的養(yǎng)分。

而此時，不久前被農(nóng)業(yè)奴隸栽進地裡的一株春小麥掙扎著，和它身邊的同伴們一起甩掉黏稠的泥漿，從地裡露出頭來。它伸展開自己的嫩葉，享受著來自陽光的溫暖，緩慢得成長著。

突然，一隻黝黑的大手從天而降，它一把攥住從泥地裡冒頭的植物們，輕輕一帶就把麥苗們從泥土裡拔了出來。

倘若它擁有自己的思維，此時必定是滿頭問號。

這隻大手的主人完全不懼早春的餘寒，他只是在身上胡亂的裹了一圈亞麻布，露出健壯如同鋼澆鐵鑄一般壯實的，遍佈著疤痕的胳膊和雙腿。他就這麼赤腳踏在滲滿了冰冷雪水的泥地中，卻一副毫無所覺的樣子。

“啊哈！”

大手的主人提起手裡的麥苗在眼前看了看，轉(zhuǎn)過身展示給跟在自己身後的隨從說：“埃爾德，你看這是什麼？一把混在麥苗裡的野草？”

跟在他身後的那名隨從張了張嘴，但是最終還是選擇嚥了回去。

“什麼混在麥苗裡的野草？這就是麥苗！”

但倘若他這樣說，迎接他的一定會是來自主人的鐵拳制裁。

即使這喉頭的動靜非常微弱，然而又如何瞞得過他敏銳的主人。

“埃爾德，你想說什麼？我保證不怪罪你。但如果你不說，我就罰你一個欺瞞。”

實在躲不過去了，又不敢現(xiàn)場胡編點什麼理由，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埃爾德只好拼命開動腦筋，以半是詠歎，半是嘆息的語氣，硬著頭皮說道：

“喀喀爾特大人……雖然你充滿了學(xué)習(xí)的熱情，但是你剛剛拔出來的那些看起來像是野草的青苗之中，麥苗的成份稍微有些高。”

“死定了！”

埃爾德在心裡想著，閉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毆打和責(zé)罵並沒有出現(xiàn)。反而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

“哦？是這樣嗎？那我還得學(xué)得更精細一些才行。”

喀喀爾特笑了起來，他蹲下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把那一把麥苗摁回了地裡。

“……”

這次埃爾德假裝低著頭看著麥苗的地方，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臉上的表情。

等喀喀爾特站起身來，露出和藹的笑容，對他問道：

“那你來給我講講到底怎樣分辨野草和麥苗吧？”

埃爾德一時間稍微感到有些違和，很難相信他就是之前那個他躲在糧倉之中看見的，衝進拒不投降的桑德斯最後殘餘死忠的營地之中，獨自一人，當者披靡，強大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身影！

他是在巴託失陷之時被捕來的。

作爲一個商人，埃爾德既不高大，也不強壯。甚至也不夠年輕。這種人通常是難以活到奴隸營地的。

然而他那商人的聰明頭腦和低下的道德感共同高速運轉(zhuǎn)，從一條彎折的途徑中窺見了自己保住性命的唯一法門：他在肌肉比腦子大的奴隸頭子計算自己的戰(zhàn)利品時挺身而出，將他從數(shù)學(xué)的陷阱中拯救出來。

豪賭成功了。

隨後，他充分發(fā)揮了他所掌握的，一項這個時代大部分人都不具備的技能——清點算賬，這讓他從巨人的手裡保住了自己的小命，成爲了一個稍微高等一點的奴隸。

正巧桑德斯掠奪之後大量的戰(zhàn)利品需要清點和轉(zhuǎn)送，靠著他的專業(yè)知識和小商人拍馬逢迎的本事，他居然就這麼安穩(wěn)的混到了庫管的位置上。

本來他還以爲自己就得這樣在這個位置上了此殘生，沒想到，有一天這個營地的大門會被一個健壯如同小山的黑影給砸開！

黑影拿著那足有兩張牀鋪大的巨大戰(zhàn)斧，衝進那些看起來同樣和三層小樓一般大小的巨人組成的陣型之中，就那麼一掄，只是亮光閃過，都沒怎麼看清，埃爾德就看見那些巨人連人帶著板甲被斬成兩段。

血雨和破碎的軀體在空中飛舞的樣子讓躲在糧倉裡的埃爾德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如同靈光一閃，他深刻的認識到了自己命運的轉(zhuǎn)機又到了，在喀喀爾特消滅全部的敵人之後，他第一個跑了出來，跪倒在地，成功的向喀喀爾特獻上了賬冊！

或許是喀喀爾特需要一個招牌，又或許是他那一套本事生效了，他再次的成功站穩(wěn)了腳跟，甚至能夠在喀喀爾特面前說上話了！等到喀喀爾特決定和埃索度改善關(guān)係，做過商人的他的地位甚至水漲船高!

這段經(jīng)歷概括的說，就是他從一個不知名小奴隸主的奴隸，成爲了一個知名奴隸主的奴隸，現(xiàn)在，則成爲了本地大頭領(lǐng)的直屬奴隸！

奴隸三級跳！

要知道，大頭領(lǐng)的直屬奴隸，雖然還帶著奴隸兩個字，怎麼說也是大頭領(lǐng)的身邊人，真要論起來，甚至比一些小奴隸主的地位都要高！

埃爾德對喀喀爾特的武力值是心悅臣服的。

然而這個能夠以一敵多，靠著一把戰(zhàn)斧就全滅了桑德斯最後的殘餘精銳巨人小隊的人，爲什麼放下武器，壓制自己的力量，十分魔法的縮小了自己的體型之後，居然會是這樣一副樣子？

和！藹！可！親！

而且還親自下田！

雖然幫的全是倒忙，但是埃爾德從他的態(tài)度中看出，他是認真的想要搞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qū)別！

“怎麼樣？覺得我親自下田很奇怪？桑德斯從來不下田？不用，站起來，跪個雞毛，哪兒來這麼多臭不可聞假模假式的禮節(jié)。

在我這裡很簡單，我現(xiàn)在缺人，能幹活，就能吃飽飯，有本事，就能過上好日子。有話直接說，別繞圈子，我頭疼，頭疼起來就煩躁，煩躁起來我就容易動手，你記住了。”

埃爾德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但還是抱持著必要的禮節(jié)說：

“桑德斯……”

他差點習(xí)慣性的把大人兩個字給說了出來。

“他從來都不來這邊的農(nóng)田。”

“就算這地再好，口糧至少也要關(guān)心一下吧？他就不擔(dān)心交不出來糧稅？”

埃爾德沒有說話，只是指了指地平線的那一頭。

“哦，所以說他湊不起來就去其他地方去搶糧食?那邊是錫拉庫撒吧？”

“是的，大人。那是錫拉庫撒的方向。繞過錫拉庫撒，就是埃索度主要的產(chǎn)糧區(qū)，那邊的土地和我們這兒一樣，非常肥沃，物產(chǎn)豐富。”

行商時曾經(jīng)去過那邊的埃爾德毫無保留的意願。

喀喀爾特也瞇起眼睛，看了過去。

他的視線穿過這一望無際的平原，透過清澈的空氣，凝視著錫拉庫撒那13座如同標槍一般直衝雲(yún)霄的魔法塔。它們共同支撐著一道巨大的迷鎖，這迷鎖遮蔽了魔法塔的外觀，讓人看不清到底哪些魔法塔上的法術(shù)正在運作。

但喀喀爾特知道，這看起來毫無防備的魔法塔羣中，其中某座，或許是兩座，甚至更多的魔法塔上的巨大偵測法陣一定正在經(jīng)驗豐富的戰(zhàn)鬥法師的控制下運轉(zhuǎn)，警惕的掃視著面前這片平原上任何超過三人以上或者具有高能反應(yīng)的隊伍。

這些魔法塔中集中了星島一半的戰(zhàn)鬥法師。

法師也得吃飯，沒道理不在乎自己的糧食產(chǎn)地，所以在這片土地上投下了巨量的資源。同樣也從這裡徵收糧稅。

而在這些寶貴的資源堆積而成的法師塔的聯(lián)合增幅下，單以輸出強度而論，喀喀爾特覺得就算桑德斯還活著，三人齊聚一起進攻，也只有極小的可能打下來。

極小的可能是他給自己留面子的說法——連桑德斯那個莽夫都不會選擇硬衝塔林，誰會幹這種事？

不過法師塔也不能走路，三人要跑，追也是不可能追的——維持著高機動對固定炮臺互相無可奈何的姿勢。

因爲傳送法術(shù)的存在，包抄後路圍起來等待法師餓死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了。再說真要圍起來，喀喀爾特懷疑很可能是自己這人多的一方先餓死在外面。

繞過塔林是可以實現(xiàn)的。

但洗劫一座城市，不可能考慮一個人搬空吧？運輸隊纔是關(guān)鍵。所以卡在這裡的錫拉庫撒，不一定能攔住衝過去喀喀爾特，只要能攔住他們身後的運輸隊伍就足夠了。

在這裡我們需要明確一件事：戰(zhàn)鬥法師之所以成爲了戰(zhàn)鬥法師，是因爲對法術(shù)破壞充滿愛好，孜孜不倦的發(fā)掘這些法術(shù)的潛力。

只有一小部分情況下才是因爲他們已經(jīng)達到了個人的極限——這種因爲認輸而轉(zhuǎn)換方向的人並不多，絕大多數(shù)戰(zhàn)鬥法師一開始的目的就很單純——更強的破壞力。

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上了武當山，修道只是順帶，單純的目的只是想學(xué)功夫那樣。

“這塔林，還真的不太好辦啊。一個人上去等於是被圍攻，只要稍微被拖延一下亨德利克就傳送過來，那就更不好辦了。但是瞬間摧毀13座塔，談何容易？除非——用大量的目標把它們拖垮。”

但是又有什麼人願意，又能夠執(zhí)行這種看不到希望，甚至無法反擊，只是單純消耗敵人法力的戰(zhàn)鬥任務(wù)呢？

“要不是那羣蟲子從來都不吃引誘，只奔著最近的活物去，還挺合適的。”

同樣也是因爲蟲子不吃引誘，所以想要讓它們硬衝塔林只有一個可能性：塔林以西不再有活物。

“還真就是沒辦法。打也打不過了，跑也不能跑。要是還想搞到點什麼東西，那就只能好好做生意了吧？”

尤其是鐵，他雖然坐擁一個巨大的銅礦，但是並沒有成規(guī)模的鐵礦——這可不成，沒有鐵，就沒有武器。這交易渠道必須再次流通起來。

可是因爲桑德斯長年累月的打劫，作爲長壽種活的還久，雖然在巨人裡還算年輕，但邊境線已經(jīng)幾代人在他的淫威下瑟瑟發(fā)抖了。只要他存在一天，緩和關(guān)係這種事情就不可能發(fā)生。

所以造成兩國這種緊張局勢的罪魁禍首桑德斯——必須死。

反正桑德斯除了給物資，其他說什麼都不聽，和誰都不是一條心。

“他們現(xiàn)在肯定正看著我們呢。”

喀喀爾特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喃喃起來：

“真他媽可以，叫他好好做點買賣，做了沒幾天忍不住又天天打劫，搶的人家受不了，活生生花了好些年在這裡修起來這麼大一片魔法塔，卡得進退不得。最蠢的是，這廝居然不告訴我們，自己又打不下來，最後還真讓人給修成了！廢物！惹出來的事情自己平不了！”

“是啊，種地再用心，也不如去搶一輪來的多。不用累，不用忙，到了季節(jié)去東邊走一圈，來年吃的全有了。小地方的守衛(wèi)對桑德斯來說根本毫無意義，說真的，聽起來好爽。要不是這個錫拉庫撒攔在這片平原正中間，我都想這麼辦了。”

“可惜啊！現(xiàn)在有錫拉庫撒擋在這裡，護住了主要的糧食產(chǎn)區(qū)，對這邊的襲擊只能採取遠遠繞開，找個護不到的地方打了就走的方式，否則桑德斯也不會接到調(diào)糧的命令之後，冒著風(fēng)險去打劫卡薩多利亞了。”

他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埃爾德，你覺得桑德斯的策略錯在哪兒？”

“錯？錯在去打劫嗎？”

“嘖嘖嘖。”

喀喀爾特搖了搖頭。

“不是，是他打劫打得一點技術(shù)含量都沒有！目標選錯了，手段也選錯了，以爲自己行就和法師硬剛，這不是腦袋被打壞了麼？還是太年輕。終於讓人搞出個大麻煩來了。這是取死之道啊。”

“以小人在巴託時的所見所聞，卡薩多利亞絕不能當大人一擊。”

“那我還聽說桑德斯手下有人吃了敗仗？還有人被打的全軍覆沒？”

“這個小人知道。全軍覆沒那一隻，領(lǐng)軍的是個沒什麼經(jīng)驗的小丫頭，自作主張去進攻設(shè)防的武器產(chǎn)地，就這還幹掉了一個騎士團長。吃敗仗的則是王都之戰(zhàn)。以一個部落的頭領(lǐng)對陣全國之力，輸了倒也不奇怪。不過那人已經(jīng)被大人輕鬆砍了，這足以證明他的孱弱。”

“嗯。”

喀喀爾特哼了一聲。

“巴託現(xiàn)在如何？恢復(fù)了嗎？卡薩多利亞的糧食產(chǎn)地都在哪兒？”

“根據(jù)打聽到的消息，沒有什麼起色，連武器和盔甲的產(chǎn)量都有很大的下降。小人推測可能是戰(zhàn)爭造成的破壞吧。至於糧食產(chǎn)地，在王都以西的平原上。必須越過王都才行。”

“是嗎？”

他不置可否，只是俯下身捏起一把泥土，搓了搓，讓黑色的粘稠稀泥從他手指間落下。

“多好的土地啊！沒有沙子，沒有石頭。我早就打聽過了，這樣的土地，無論種什麼都能種活。”

他又看了看錫拉庫撒：“逮著一隻羊宰，人家現(xiàn)在有防備了，這條路走不通咯。現(xiàn)在我們也不太想打，好好自己生產(chǎn)吧。這就得著落在你身上了。”

他帶著滿手的泥拍了拍埃爾德的肩膀。

埃爾德假裝對肩膀的泥印毫無所覺，趕緊俯身鞠躬：“多謝大人的信任，我必然全力以赴。”

“好好幹，做生意是你的老本行。對了，怎麼樣，錫拉庫撒有什麼消息通知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