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覆蓋著又高又深的宮牆，冷風(fēng)刺骨。
納蘭清遠抖著一個破小身板和一排不算潔白的牙齒，在白雪皚皚的院子裡曬著不算毒辣的太陽，目光平靜地看著冷宮牆邊那隻死絕的瘦老鼠。心裡翻不起什麼風(fēng)浪，神色木納地翻撿著那破了幾個洞的棉衣，幾隻跳蚤從破洞裡跳出來，便不見了蹤影。
納蘭清遠有點遲鈍地想著今年的冬天真的太冷了，比往常的七年還要冷。
而院內(nèi)那個一直被冷落的小太監(jiān)終於面色發(fā)黑，尖聲叫道：“賤婢還不叩首謝皇后懿旨？”
一個拔尖的太監(jiān)聲音，拉回了納蘭清遠的思緒。她後知後覺地擡頭微瞇著直視那個小太監(jiān)。
那小太監(jiān)打了一個激靈，以爲(wèi)那個震懾三軍的納蘭將軍又回來了，顧不得掉落在地的明黃聖旨手腳並用地爬了出去。
明黃色的聖旨像根刺穿進納蘭清遠的心裡，她抖著以奇怪的姿勢下垂的雙手慢慢打展開，工整的國字體展現(xiàn)在眼前。
“納蘭平妃昔日惑亂朝綱，命其靜思己過。不料，惡跡未斂，行巫蠱害一國之母。國師諫剜其心，皇后力阻……”
剜心……
納蘭清遠嘴角綻放起諷刺的笑容，繼續(xù)曬著太陽，隻身周身都泛起了冰冷怎麼曬也曬不暖。見日頭曬晃了視線，她也不驚不擾，用廢了的手緩緩地揉著。
手腕上的醜陋疤痕深刻扭曲，可見當(dāng)時的傷有多重。
納蘭清遠今年二十三歲了，是納蘭府一個幹粗活的婢女在納蘭太師納蘭闕一次醉酒後寵幸衍生出來的產(chǎn)物。
而納蘭府是京師大家，本就兒女成羣，無需多一個庶出的嬰孩。因此納蘭清遠剛出生就被一個家僕放到一輛燒了馬尾的車子，一路拉到了邊關(guān)。此後，攻昊軍、打流寇，跟一羣大老爺們一起守衛(wèi)邊關(guān)。
八歲救了儲王慕容洛塵，十二歲與慕容洛塵並肩作戰(zhàn)殺回京城，在京城血戰(zhàn)七天七夜，爲(wèi)他奪了帝王之位。
十五歲被冊封爲(wèi)後，在冊封的同一天也被貶了。因晉國無女將，納蘭將軍欺瞞大體，禍亂晉朝，爲(wèi)感多年輔佐打入冷宮。
那個濃得化不開黑暗的夜
裡，當(dāng)時，慕容洛塵穿著月白色的衣衫，目光含淚地看著她，淚要掉不掉的樣子，煞是惑人。只有她知道，他在作戲，把新皇的德政做到極致。
“皇上，納蘭將軍一身武藝今日又如此憤慨於臣妾，臣妾害怕。”一個貌色傾城、頭帶鳳冠的女子聲淚俱下，渾身顫抖地看著納蘭清遠。
“那就廢了她的雙手。”小太監(jiān)輕滑的提議道。
當(dāng)今的天下誰都知道納蘭清遠使的雙槍，廢了她的雙手無異於誅了她這個人。
納蘭清遠當(dāng)時，就那樣神色淡淡地看著慕容洛塵，面上不悲不喜。兔死狗烹，將軍被歲月埋藏，多年後誰還記得世上有一個納蘭清遠，沒有一個肯接受她的孃家。她像只流浪狗死在某條臭水溝裡，也不會有人關(guān)注。
“施刑。”慕容洛塵的淚依舊欲滴未滴，盈盈於睫，惑著衆(zhòng)人的眼。
“遵旨。”幾名太監(jiān)躬著腰身，端著白布利刃，一名太監(jiān)擷住納蘭清遠的手腕，一名太監(jiān)持著利刃。刀口下得很深，猛地一刀劃開森森白骨露在衆(zhòng)人的眼中。
沒聽到納蘭清遠的悶哼，卻聽到一聲嬌軟的驚叫聲，“皇上，讓太監(jiān)下手輕些。臣妾爲(wèi)納蘭將軍疼。”
“罷了，押下去，留宿碧玉宮。”慕容洛塵將皇后擁在懷中低哄著，看也不看納蘭清遠。
碧玉宮，有一汪死泉，長滿綠苔水藻。未靠近便能聞到一陣腐爛的惡臭，從外觀上看如一塊翠綠的玉玨，故稱碧玉宮，是一座森冷連老鼠都不屑住的死宮，竟然賜給她！
納蘭清遠的頭一直扭嚮慕容洛塵的方向，那樣挺拔絕傲的身影、陪她在戰(zhàn)場斧底抽薪的男人，竟有那樣柔軟的表情，他的表情一向柔軟，只是他都在作戲。政治需要演戲，他是最會演的那個人。
此時，他柔軟的表情是真的，連背影都滲入了憐惜。
一遍明黃色的外袍將納蘭清遠自回憶中拉回，心裡只覺一陣遲鈍的痛感，但翻涌的力氣早已沒有，只能目光冷淡地看著那個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這裡的男人。
“你想造反！”慕容洛塵再無多年前的柔軟面孔，帶了帝王特有的狠厲和霸氣，讓這冷宮也去了些死沉空
氣。
“皇上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納蘭清遠淺笑著回道，喉口升起一陣血腥味。
“皇后昨日小產(chǎn)，命懸一線，太醫(yī)要陽氣足者的心醫(yī)治。納蘭太傅贖上書願將納蘭平妃的心雙手奉上。”慕容洛塵低聲說道，脣角掛著放鬆的淺笑。
慕容洛塵如漆的雙眼直視著這麼二十三歲便有著花白頭髮的女人，想從這個女人臉上看出點什麼。
但他除了看到平靜的臉和如鏡面一般水波無痕的眼之外，再無其他。
廢了她的將軍、皇后之位，也不見她有過多的掙扎，就那麼靜靜地接受，彷彿早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納蘭清遠沒有說話，實際上她用了一刻鐘的時間才反應(yīng)過來納蘭平妃說的是她。
“皇后已經(jīng)等不及了嗎？剜心……”納蘭清遠冷哼一聲，看到慕容洛塵身邊並沒有其他人，笑容輕淺地笑著，說道：“可是納蘭平妃不願意呢！——”
“朕容不得你說不！”帝君的威嚴越來越濃厚，皺成淺淺川字的眉心，讓納蘭清遠又露出一個冰涼的笑容。
她慢條斯里地將自己的頭巾放下，連帶扯了一把頭髮，昔日一頭青絲變成了枯稿的白髮，落在積著厚厚冬雪的地面。白髮中偶爾摻雜的黑絲倒是比往常明顯了幾分，也刺眼了幾分。
納蘭清遠看也不看，手指顫抖又緩地解開上衣，衣落塵起。
久不經(jīng)日曬的身體異樣的蒼白，在退了色的肚兜的應(yīng)襯下那身體上的傷痕更加明顯，她用手無力地指著身上的痕跡，聲音平淡得不帶一點感情。
“這是八歲爲(wèi)你當(dāng)慕容洛玉的毒，全身潰爛差點死了；九歲爲(wèi)你受的刺客偷襲，三個月後知州望風(fēng)逃躥，爲(wèi)你擋的鞭刑；十歲一人策馬越過慕容洛環(huán)的防線送信給莫將軍，百箭穿身；十一歲，大漠平亂徵了援軍，先帝破例立你爲(wèi)太子；十二歲，你率軍入京，京城血流成河，先行軍除我之外全數(shù)戰(zhàn)死；十三歲，爲(wèi)你刺殺先帝，身中含香毒；十四歲，擋慕容洛環(huán)毒箭，味覺全失；十五歲……”
納蘭清遠神色柔軟地撫著空洞的腹部，“我的孩子流產(chǎn)，十日後你冊封新後，我雙手俱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