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天城外，八百名百保近衛已經整裝待發，他們人人全身披甲，面覆惡鬼，外罩披風，長槍彎刀腰弓齊備，站立時全軍肅穆，如同堅硬的墓碑，即便再熾烈的陽光落到他們身上也無法散發出一絲暖意，整個世界彷彿化爲黑白。
唯一的色彩是戰車上的應樂，她今天穿著明黃底色的衣袍，盡顯皇室高貴，但一頭長髮卻隨意披散開來，坐在戰車上赤足翹著，腳丫子還一晃一晃煞是可愛，腦袋斜著似乎在睡覺，還伸手擋住陽光免得照到眼睛。
但看到這樣的應樂，應如是卻是鬆了口氣：至少好好穿著衣服。
“上來。”應樂懶洋洋說道。
戰車上有座位，還是虎皮軟墊，應樂在享樂上是從不敷衍。等應如是坐下來，應樂就身體一歪，毫無作爲姑姑的自覺，躺在應如是的大腿上，“幫我按一按。”聲音嬌憨如同撒嬌，彷彿她纔是侄女似的。
應如是卻沒多少意外，別說她，哪怕是朝會時，只要應樂興致一來，甚至會讓侍中尚書上去給她按腳。時間久了，京城高官基本都熟練掌握一門按摩技藝，畢竟誰按得好皇帝可能沒感覺，誰按得差皇帝肯定會一腳踩過去狠狠蹂躪對方的臉。
“如是，你憔悴了許多。”應樂說道：“是因爲平城的事？我又沒怪過你。”
“……感謝陛下的仁慈。”
“你可是我的侄女，無論你做錯什麼我都不會怪你。”應樂伸手撫摸應如是的臉蛋，說道：“在這個世界，只有你我是一家人。”
應如是雙手放在應樂的太陽穴旁，來回轉動揉搓：“力度大嗎？”
“恰到好處，還是如是你會疼人，真不知道未來會便宜哪家小郎君。”應樂隨意說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麼還不生孩子？”
“姑姑你不也一樣嗎？”應如是擠出一個微笑：“大家都等著太子呢。”
“我又不喜歡孩子，更不喜歡照顧孩子，我自己都還沒長大呢。”應樂說道：“至於皇位，等我什麼時候膩了就讓給如是你唄，反正你也想當皇帝很久了。”
應如是心裡一顫，後背汗毛悚然，恐懼宛如毒蛇咬破心臟，沿著脊背一路爬上去。
她沉默片刻，沒有否認：“我只是想爲姑姑分憂。姑姑天才橫溢，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復刻神武先祖的偉力，處理朝政這些瑣事實在是太浪費姑姑的時間了。”
“神武先祖？”應樂忽然冷笑一聲，語氣裡滿是不屑。
應如是有些驚訝，神武先祖毫無疑問是應氏皇族的精神源泉，無論是實力、功業乃至人格魅力，百年內都無人能超越，爲何應樂會如此輕蔑？甚至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如是。”
“在。”
“等我擊敗金章神捕，重續築基道途，齊國我就交給你了。”應樂淡淡說道：“堂堂築基，久留塵世十載，哪個築基不將我當成笑話？”
她忽然嘆了口氣：“我當初之所以會接過皇位，只是希望能通過建立功業告慰父王母后的在天之靈。我雖然從小佔據高位，但根本沒有建立班底的興趣，都是帶著一羣人到處闖禍，惹出禍事就躲回不夜天城，等父王幫我擦屁股。”
“後來長大了，就更不喜歡管這管那，天天泡在秘境裡磨練技藝。”她忽然露出笑容：“當時有好多人追求我，每天都有人爲我爭風吃醋，我就帶他們到秘境裡，什麼人品心性，打一次秘境就知道了。等我衝上去頂住妖魔的時候，這羣年輕俊傑一個個躲在後面，眼睜睜看著我一個小女子保護他們一羣大老爺們。”
應如是好奇問道：“難道就沒有能通過考驗的嗎？”
“當然有，他叫元宏，當時還只是一轉信使，說是要靠自己的力量領悟進階功法，長得不高，瘦瘦小小，站在我旁邊跟小弟弟似的，但非常勇敢，跟我站在一起迎擊妖魔。”應樂臉上露出緬懷的神色：“有一年我跟他一起在不夜天城逛過元宵，牽著手在街上走來走去，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我才發現他已經長得比我高了。”
“就只牽過手？”應如是問道。
應樂臉上忽然有些羞澀：“他還親過一下我的酒窩。”
“那……姑姑你喜歡他嗎？”
“廢話，不然怎麼會讓他親？”應樂沒好氣道：“你以爲我是什麼水性楊花的女人嗎？我們來往了兩三年，差點就成親了。”
“那我爲什麼沒有多一個姑丈？”
“因爲父王病了。”應樂輕聲說道：“他靠補血丹續了兩年的命，我也在那兩年順利執掌朝政，中間跟他自然是聚少離多。”
“所以他移情別戀，跟別人成親了？”應如是猜測道。
“別想得這麼壞，他只是死了。”
“死了！？”
“秘境戰鬥裡，因爲隊員失誤，被妖魔王打死了。”應樂淡淡說道：“或許也有人暗算吧，我不太清楚，沒查過。”
應如是花了好一會兒就回過神來：“然後姑姑你就一直沒喜歡上別人？”
“看到英俊郎君也會喜歡，但確實沒有再出現過十六歲那年跟他並肩作戰時的心動。”應如是說道：“所以我才說你最好趁早找個如意郎君，就算最後沒能一起走下去，但至少曾經擁有過幸福的瞬間……即便過了幾十年，你變得白髮蒼蒼，但那個瞬間裡的你永遠都是幸福年少的。”
姑姑居然在少女時期喜歡過同齡少年……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戀愛，親個臉頰都會害羞……
應如是低頭看著大腿上宜嗔宜喜的睡美人，雙手還揉著她的太陽穴。彷彿應樂真的是最寵愛應如是的姑姑，本性只不過是有些孩子氣的大齡少女，收到侄女的花會高興，找侄女撒嬌會開心，能毫無戒心地將自己的要害暴露給侄女手中。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說道：“姑姑，到此爲止吧，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你如果想殺人凝聚氣運，我可以幫你去秘境裡殺。”
“天災傳人就是因爲看不慣姑姑你的行爲纔會這麼做，如果姑姑你願意停下來，說不定就能收服天災傳人，到時候他未嘗不能成爲我們齊國的一柄利刃。”
“姑姑，不如由如是過去勸降，您暫且留在不夜天————”
忽然，一名傳令兵跑到戰車旁。
“天災傳人，已經到達縣城外二十里。”
應樂睜開眼睛，站起來抓住戰場的欄桿，用力揮動馬鞭，戰車立刻衝了出去，她的長髮在獵獵狂風中飛舞，如同天人灑脫隨意。
“貓死了。”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
應如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怎麼死的？”
“養了幾天，還是養不熟，還想撓我，就摔死了。”應樂淡淡說道，“給過它機會，它不珍惜。”
應如是沉默下來，百保近衛沉默地上馬跟隨著皇帝的戰車，應樂的御駕親征就是如此樸素又震顫————八百全甲騎軍洶涌而過，大地爲之震動，如同黑色浪潮席捲一切！
“陛下，人不是畜生。”
應如是忽然擡起頭，蒼白憔悴的臉上滿是決意：“請給我一次勸降天災傳人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