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前面就是平城。”
騎著馬的應如是忽然驚醒,就像是溺水的人喘了口氣。
樹林往後飛馳,風在耳邊呼嘯,身邊是戴著惡鬼面具的重裝鐵騎。
足足花了三個呼吸的時間,應如是纔想起自己正在前往平城的路上,而且她接下來要做的,是到平城軍鎮執行屠殺令。
凡是步六孤氏與蓋樓氏的族人、賓客、親戚、僕人、佃戶,一個不留,見之必殺!
大概會死個幾千人吧,應如是想到這個數字,心裡居然沒多大感觸。因爲就在昨天,她見過的屍體成千上萬,惡鬼百保一條街一條街地殺過去,屍體堆起來塞滿了整條街,流出來的血將泥土都染得暗紅,昔日繁華的縣城安靜得只有烏鴉起落。
從白天到黑夜,應如是什麼都沒做,只是領著惡鬼百保進入一座又一座宅邸。陛下賜予的明焰寶刀沒有拔出來過,根本不需要應如是動手,兇神惡煞的惡鬼百保就已經先一步斬殺所有活物,富人獻出珍寶求饒,美人裸露身體逢迎,小孩哭嚎哀求,奴僕跪下叩頭,但迴應他們的只有屠刀。
沒有人爭奪財物,沒有人凌虐婦女,也沒有人手下留情。
簡練,純粹,高效,冷血。
應如是有時候感覺面具甲冑裡面根本就沒有活人,只有一羣失去自我的惡鬼。
從白天殺到夜晚,從夜晚殺到白天,應如是得到了新的旨意:統帥山文營百保近衛屠戮平城軍鎮的步六孤氏與蓋樓氏,立即啓程。
離開不夜天縣城的時候,應如是發現山文營騎兵在外面巡獵,幾乎每個騎兵的長槍上都串著頭顱,他們並排騎行,就是行走的京觀,鮮血沿著他們的長槍流下,在馬鬃上乾涸成暗紅的血色,腥羶的氣味嗆到應如是想吐。
本來以爲離開不夜天縣城會好一點,但應如是卻發現腥羶味非但沒有淡去,反而越來越濃烈。腐爛的腥臭、血的腥味、屎尿的騷臭、屍體燃燒時令人作嘔的甜香……種種惡臭混雜在一起,最終醞釀出名爲‘死亡’的氣味。
所以應如是騎得越來越快,試圖將惡臭甩在後面,試圖遠離死亡正在泛濫的不夜天城,試圖閉上眼睛假裝看不見正在發生的悲慘與絕望。漸漸的,氣味變得正常,耳邊也聽不見慘嚎,她的神經也隨之放鬆下來,大概是忙了一天一夜的緣故,她居然騎著騎著就走神了,不知不覺走完大半段路程。
平城的城牆已經在地平線上,應如是不禁產生些許遲疑,馬匹的速度也慢了些許,但後面的惡鬼騎兵並不會因此慢下步伐,他們簇擁著在後面驅趕,令應如是的坐騎再次加速起來。
身處雪崩的浪潮之中,沒有一片雪花能阻止這場浩劫,況且還是天神降下的審判。
忽然,應如是遠遠看見馳道上有一個揹著竹簍的小姑娘,大概是附近村子裡出來割豬草幫補家計。她遠遠長嘯一聲:“讓開!”
小姑娘聽到她的聲音,非但沒有躲開,反而呆呆站在原地,轉過身看向他們。面對一羣能碾碎自己的重騎兵,髒兮兮的小臉上居然沒有絲毫恐懼,只有宛如稚子的好奇。
應如是迫於無奈,只能快馬加鞭先一步跑過去,伸手將小姑娘提到馬背上,連續三巴掌打她的屁股,將小姑娘打得哇哇大哭起來:“你是壞人,你欺負我!”
應如是壓低聲音罵道:“你的家長沒教過你避讓官兵嗎!?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走在大路上!?”
“我不怕!”
“你會被踩死的,還敢不怕?”
“你們要是敢做壞事,江娘子會懲罰你們的!”
看著面前這個倔強又勇敢的小姑娘,應如是心裡一動。雖然蓋樓顯曾提到夜四江十時不時會出來整肅風氣,但在應如是想來不過是興之所起的行俠仗義,她沒想到居然路上隨便遇到的小姑娘都會因爲江十的事蹟而堅信正義……不夜天城從未存在過的東西,居然先在平城實現了。
應如是騎到路旁將小姑娘放下來,“快回家告訴你的家人,今天不要去平城,快去。”
小姑娘看了她一眼,頭也不回走小路跑了,竹簍一顛一顛,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
沒禮貌的小屁孩……應如是鬆了口氣,渾身放鬆下來。當惡鬼騎兵追上來,她也揚起馬鞭繼續趕路。
隨著視野裡的平城越來越清晰,應如是不知爲何,又聞到了令人作嘔的惡臭味,濃烈刺鼻,縈繞不散。
“救救我……”
“你這個劊子手,走狗!”
“我好痛,我不想死!”
“娘!”
“你以爲救了一個小女孩,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森寒的絕望穿透了應如是的胸膛。
她緩緩低下頭,看見自己雙手彷彿從血海里撈出來,鮮血將每一寸肌膚都染紅;雙腿長靴像是踩踏了無數腐爛的屍體,污穢的血肉粘在上面留下漆黑的污痕。
她聞到的惡臭,正是從雙手雙腿散發出來!
下面也不是平整的馳道土路,而是屍山骸骨,數以百計的屍體堆積擠壓在一起,他們空洞
的眼睛流下乾涸的鮮血,死死凝望著高高在上踐踏衆生的應如是,嘴巴幾乎咧到耳根處,發出淒厲絕望的哀嚎!
“我好恨……”
“你們不得好死。”
“應如是,你這個畜生!”
“拜見樂城縣公!”
平城城門的守衛遠遠看到應如是,立刻驅散門口排隊進城的老百姓,在路旁諂媚地大聲問候。蘭陵郡王的封賞是昨天頒佈,而且隨之而來就是內外隔絕的屠殺,他們自然繼續尊稱應如是以前的爵位封號。
應如是還沒回應,她身後的惡鬼騎士就先一步動了。兩桿長槍破空飛襲,將城門守衛釘死在城牆上!
城門口的普通人一鬨而散,應如是深吸一口氣,卻沒有聞到任何死亡的臭味,地面只是普通的土路,耳邊也聽不見亡靈的哀嚎……但現在真的有人死在她面前了。
她沉默地駛入平城,惡鬼騎兵路過屍體的時候順手拔出長槍,守衛軟綿綿滑落到地上,口中
嘔出鮮血,顫聲呼喊著同一個名字:“江……江……”
……
…
“督護,出事了!”
收拾好漁具準備去城外釣魚的蓋樓顯嘆了口氣,“步六孤真又惹事了?還是又有登徒子找夜四江娘他們麻煩?”
“是,是樂城縣公!”親衛驚恐說道:“樂城縣公帶了數十名惡鬼百保闖入軍鎮,殺了好幾個鎮兵,侯莫陳幢主也被他們殺了,正在要求步六孤統領出來答話!”
蓋樓顯臉色一變。
侯莫陳幢主是統領的人,他們一進來就殺人,又要求統領出來,難道是朝中變動要清算步六孤氏族?如果是這樣的話,平城軍鎮就要變天了!
蓋樓顯震驚之餘,心中也有幾分不可告人的興奮。平城軍鎮按照規制,理論上只有三轉信使可以擔任統領,但如果暫時沒有多餘的三轉信使,二轉也不是不能暫代統領一職。
平城三名督護,就數他資歷最老,家世最厚,一旦步六孤降職清算,在任免新統領之前,毫無疑問將由他暫代統領一職!回頭讓家族在朝堂花點心思,說不定就能一直暫代下去,反正平城地處內陸,根本不需要三轉信使坐鎮。
來到軍鎮校場,蓋樓顯遠遠就看到正在對峙的兩撥人。看見應如是他鬆了口氣,在很早之前他就投靠了樂城縣公,這段時間他更是幫樂城縣公做事,爲夜四江娘大開方便之門,有這些情分在,自己基本不用怕被拖下水了。
而且應如是今天穿著一身獵裝,雙手戴著鹿皮手套,長靴乾淨得像是剛刷過,可見她狀態放鬆,說明事情也不是很大,多半抓走統領就能了事。
但不等蓋樓顯打招呼,場上情況忽然發生鉅變。
應如是後面的惡鬼鐵騎忽然暴起,舉起長槍,重馬飛躍,一槍刺向面前正在喋喋不休的統領。屏障頓時破碎一小半,統領嚇了一跳,但好歹是曾經從屍山血海爬出來的三轉信使,他反應極快立刻轉身逃跑:“百保聽我號令,他們——”
即便惡鬼鐵騎代表是朝廷,但步六孤氏經營平城多年,怎麼可能沒有心腹班底?看到統領有
危險,多名在旁邊靜觀的幢主立刻有反應,帶領百保就要上前接應統領。
咚咚咚!
看到平城百保動起來,惡鬼鐵騎也立刻予以迴應:衝鋒!
五十名惡鬼鐵騎同時衝鋒,馬蹄聲震天動地,其中七人同時刺向平城統領,統領的防禦屏障幾乎是瞬間破碎,然後他被七桿長槍串到半空中,隨著長槍往外撕扯,統領的屍體頓時四分五裂炸開,在天空飄起一陣稀疏的血雨。
直到此時此刻,許多人都沒有回過神來:平城的最高統領,三轉信使步六孤恪,就這麼死了?不僅沒有一場審判,屍體還被他們以最恥辱的方式摧殘,就像是一頭待宰的豬。
但惡鬼鐵騎並沒有就此停下殺戮的步伐,相反,統領的死亡只是屠殺的前奏!他們繼續衝鋒,如同屠刀斬向操場上不知所措的百保們!
“兄弟們快抄傢伙,他們要殺光我們!”
“朝廷要殺光平城百保!”
“他奶奶滴,我死也要拉一個墊背!”
“發生什麼事了!?我投降,我投降!”
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應如是縱馬衝鋒,從馬袋裡拔出驍將劍,殺向神色遲疑不知所措的蓋樓顯。隨著一聲巨響,拔出長刀抵禦的蓋樓顯被擊退五步遠,差點摔到在地。
“如果你就這點水平,”應如是平靜說道:“這裡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蓋樓顯瞬間瞭然,他沒有問自己爲什麼也要死,更沒有試圖拉交情,而是轉身就跑。此時百保幢主步六孤真騎馬衝過來,看見地上的殘屍頓時雙眼通紅,悲怒攻心:“父親!——”
眼看著步六孤真就要騎馬衝過去爲父報仇,蓋樓顯先一步跳上他的馬,然後拉住繮繩調轉馬頭往軍鎮裡面跑,在步六孤真試圖說話之前一巴掌將他扇懵過去。
統領步六孤恪已經伏誅,二號人物平城督護蓋樓顯自然就成爲惡鬼鐵騎的首席目標。看到蓋樓顯試圖逃跑,惡鬼鐵騎只留下二十人收尾,其餘主力銜尾追殺,應如是也混在其中。
惡鬼鐵騎堂而皇之殺穿軍營,追殺軍鎮督護!
平城軍鎮雖然鬆懈,但崗哨等關鍵位置還是有人值守的。看到惡鬼鐵騎追殺蓋樓顯,有人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動不動,但更多人是果斷舉起鋼弩射擊,蓋樓顯作爲軍鎮老督護,平日又頗爲關照底層百保,即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也願意爲了恩情站在蓋樓顯這邊!
但弩矢對惡鬼鐵騎毫無意義,惡鬼面本就是防禦信物,而且惡鬼鐵騎之間似乎存在某種奇異的聯繫,防禦屏障彷彿連成一塊穩如泰山,弩矢落到他們身上甚至無法造成一絲漣漪。
“關門,關門!”
蓋樓顯衝入碉堡裡大聲命令關門,但下一秒即將關閉的鐵門就被惡鬼鐵騎直接撞開。此時蓋樓顯已經拉著步六孤真衝向鎮三山秘境,守在秘境門口的夜四本來要說什麼,但看見這麼多人,他又覺得沒什麼好說的,直接轉頭進入秘境裡面。
追在後面的惡鬼鐵騎見狀沒有絲毫遲疑,立刻從重馬跳下來,提著長槍跟著衝進去。應如是忽然騎馬加速,成功搶在秘境滿員之前進入!
她後面的惡鬼騎兵只能逗留在碉堡內部,秘境滿員後任何人都無法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