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船在河流航行了整夜，光線照射進(jìn)船艙之時，船舶已然在內(nèi)海行過了大半的路程。
妝鏡臺前，甘醴將一枚珠淚狀的綠寶石墜子繫到少女耳間，見她還是微闔著眼困睡濃濃的樣子，他彎眉笑道：
“小姐，過會子就要下船換乘車駕了，您還是先醒醒，霍家這事兒可還沒處理乾淨(jìng)呢。”
楚令昭睜開尚帶倦意的眸子，任由這小太監(jiān)將眼花繚亂的釵環(huán)等物在她髮髻上換試。
她對鏡看了片刻，又望了眼甘醴精神充足的狀態(tài)，嗔怪道：“還不是怪你昨夜偏纏著我下棋，阿乾又不會吃了你，如何就怕的非要待在我眼前？”
甘醴想到那暗衛(wèi)首領(lǐng)的兇悍表情，氣呼呼地鼓了鼓兩頰，卻終究不敢講鍾乾的壞話。
他挪得離少女近了些，繼續(xù)寸步不離地給她戴簪子。
楚令昭托腮笑了笑，對手底下的暗流爭鬥熟視無睹。
樓船漸漸從開闊的海域駛近海岸，在楚國泊船口岸停靠。
大楚的東北邊境除了少部分是臨海口岸，其餘皆是與華序西南相接的陸地，因此衆(zhòng)人剛剛下船，楚令昭便接到了楚殊吟的密信。
————得悉秦霍夜戰(zhàn)，變計劃於霍氏兵力殆盡後，命黑甲與楚合力擊秦。華序境內(nèi)不便探察戰(zhàn)況，是以靜待楚軍燧煙爲(wèi)信；
楚令昭通讀完密信內(nèi)容，招來名暗衛(wèi)將密信快馬遞送到楚軍營地。
交代完，她拎著裙子登上車駕，長睫掀起的一霎那，她微頓，回眸說道：“甘醴，你先在外面騎馬。”
甘醴亦瞥見了帷簾後的那角殷紫衣袍，知她有事要談，便恭敬頷首，轉(zhuǎn)身去找馬匹了。
馬車緩緩跑動起來，車廂內(nèi)，楚令昭隔著案桌在男人對面坐了，她扶袖斟茶，將茶盞推向?qū)γ妗?
聞得一陣清高香氣，男人捏起茶盞輕呷，頓感入口甘醇，味厚而鮮。
他喟嘆，“皖陵別院的六安茶，異地車駕出行，你竟也不忘講究。”
楚令昭含笑，將自己面前的茶盞淺淺斟上，“這是穀雨前的提片，滋味至鮮，能得君上一嘆也算它的造化。”
“呵。”
男人不理她的蜜語甜言，啓脣道：“少吹捧本座，本座此次可是來興師問罪的。”
他這話說的語意沉沉，似有滾雷暗蘊(yùn)。
楚令昭神色自然，聲線淡挑：“不知令昭觸了何等罪孽，竟值得君上親自前來楚國問責(zé)？”
霍傢俬兵之事落定，少女有閒暇同他繞彎子，紫陽君卻沒空兒耽誤下去，他將茶盞擱下，直接點(diǎn)破道：“霍家在北方夜襲，秦軍損失了不少精銳，胄王已然知曉是你在背後攪局，遲早會將你千刀萬剮。”
“損失些精銳就要千刀萬剮……”楚令昭若有所思地凝眸，復(fù)又好奇問道：
“那等楚國完全吞下這三十萬秦軍，他豈不是要將我挫骨揚(yáng)灰？”
少女一副隔岸觀火的態(tài)度，對威脅全然不在意。
聽了她的話，男人手上尖銳的琺瑯甲套點(diǎn)了點(diǎn)案桌，沉聲開口：“將還未完全落成之事宣明，你不擔(dān)心本座通風(fēng)報信？”
少女眉目間的隨和之意淡去，面色冰寒道：“秦霍戰(zhàn)火絕不會停息，黑甲軍與楚軍在敵後嚴(yán)陣以待，君上以爲(wèi)，你們還來得及做什麼嗎？”
男人頓時明瞭，“小令昭，你與胄王，在明鑾池結(jié)了恨怨罷。”
楚令昭冷哼，“哪裡，胄王爺佛陀降世不近女色，都是我沒事找事心血來潮故意殘害秦軍呢！”
果然恨怨不小。
男人暗道。
楚令昭想到蕭靨，心情變得差極了，她沒了耐心陪男人來回試探，直接道：
“君上此來到底有何要事？若當(dāng)真興師問罪還是請回罷，如今你我身在秦楚兩國各爲(wèi)其主，不過都是爲(wèi)了各自的利益辦事，立場相悖何談問罪之說？”
“倒是好生涼薄。”
男人沉緩笑了，又言道：“此次前來，是受胄王所託，請本座給你帶樣?xùn)|西。”
他取出一柄異域匕首擱在少女面前，只見那匕首握柄處雕刻著秦廈皇族的玄鳥圖騰，黑沉的刀刃透出煉獄般的陰寒邪氣，宛如在深淵屍骨中淬鍊過森冷鬼火，讓人在看到的瞬間遍體生寒。
一如它的主人。
正是在明鑾池萬境宮，少女被喂下毒藥，情急之下從蕭靨腰間拔下刺傷他的那柄匕首。
蕭靨請人把它送來的諷刺意味，楚令昭面上不見喜怒，卻也是心知肚明。
對面，男人指尖的描金甲套嗒嗒疊響，雪面之上的眼眸打量著她的神色，試圖看出她與蕭靨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麼。
可惜，少女態(tài)度風(fēng)雅從容，言語客客氣氣，“胄王慷慨贈予，我也不好虛假推拒。只是禮尚往來，過會秦軍被楚國全數(shù)俘虜後，也請君上親自將消息告知王爺，作爲(wèi)給他……”
楚令昭笑吟吟頓了頓，想起什麼，她重新補(bǔ)充道：“作爲(wèi)給他，還有給興奴小歌姬的回禮。”
少女眸光狡黠明澈，卻是記仇得很。
男人看破不說破地輕笑一聲，也配合應(yīng)下。
將東西帶到，男人便算完成蕭靨所託，他對少女稍稍致意，便如殘影掠過，離開了車駕。
帷簾重又垂落，車廂內(nèi)，楚令昭上揚(yáng)的脣角緩緩降下，眼底光線冷厲。
她拎起案桌上的匕首，嫌惡地扔了出去。
煦日慢慢高升，漸至午時二刻。
車駕在楚軍營地內(nèi)停靠，楚令昭扶著甘醴的手移步走下踏梯。
擡眸時，但見城樓燧煙燃起，灰黑的煙氣直上青天。
這是楚軍與黑甲軍之間，合力圍擊秦軍的警信。
“小姐，看來霍家兵敗了。”甘醴輕聲道。
“嗯，真正的戰(zhàn)事要開始了。”
楚令昭收回望著長煙的視線，將目光投向午日下的城牆。
城牆之上，一面面威嚴(yán)肅穆的暗赤色旗幟獵獵翻飛，光輝凜冽的白山茶在綢面葳蕤蓬勃盛綻，黑金的朱雀神紋於其間遊弋輾轉(zhuǎn)騰挪。
而那位武試魁首的虞候之子，著一身重甲直站於面面旗幟之下，手中長槍所指，即爲(wèi)城下列陣的幾十萬將士刀鋒所向。
無邊壯麗山河中，他於城牆之上沉穩(wěn)而立，手中九尺長槍槍頭向上揮挑，最大的一面旗幟翻動展開的同時，他肅然啓聲：“橫跨晝夜兮祭吾厚疆，破斷森骨兮上敬吾皇！”
這是楚軍出征前的號令，意爲(wèi)：
無論晝夜更迭長逝輪轉(zhuǎn)，
無論血肉成灰枯骨森然，
必戰(zhàn)至此生盡頭，以祭楚地坤德厚土，以敬望帝上宮之皇。
城牆下，幾十萬楚軍面目鄭重，一組組方陣由近及遠(yuǎn)層層重複，波波聲浪震耳襲來：“橫跨晝夜兮祭吾厚疆，破斷森骨兮上敬吾皇！！”
塵埃飛揚(yáng)，刻刻皆動人心魄！
聲勢浩大，久久仍不絕於耳！
橫跨晝夜兮祭吾厚疆，破斷森骨兮上敬吾皇。
……